眾人還來不及上去與布拉霍夫相會,天上巨響連綿,第二波轟炸又來。布拉霍夫叫眾人遠避飛機耳目,他獨個兒挺身張揚,一肩承擔炸彈破體之苦,絕無二話。天保心下暗道:“真不枉了當年與布拉霍夫相交一場,其時情勢錯綜複雜,糾結披紛,並不怎的,沒曾想他這般仗義,委實是個奇男子。我想來當他是不懂人事的怪物,看來是錯之極矣,謬之遠矣!”第二波轟炸擾攘了一個時辰,眼看著沙漠變成了烈火地獄,滿天通紅,黑煙象夏日的積雲一般覆蓋在頭頂上。而蘇俄飛機編隊一去,三十六師還是看到巨熊完好無損地衝出火海、穿破黑煙。


    眼看夜色四合,轉眼天黑,轟炸卻是抽冷子來,半夜三更都能炸成白晝,盡不讓人睡覺,彷如整個沙漠象屁股底下著了火一樣不得安寧。但每迴蘇俄軍隊都損兵折將而退,連續多少次轟炸數也數不清,可恨的轟炸機在探照燈的光束中裸露著機身,堂而皇之地飛來飛去,一波又是一波,一浪多過一浪,每一架飛機看上去都有伸開的巴掌大小,連機身下麵機槍艙裏的俄國兵都能望見。嗥地一聲淒厲的唿哨,炸彈和燃燒彈就丟了下來。等到四麵八方火舌飛舞時,冷不防起了一陣大風,刮得火星四濺……那天夜裏,毒蠍子緊緊攥著天保的胳臂,一個勁兒打冷戰——不論是誰,此時此刻在爆炸和火海的驚濤駭浪之中,都在暗自戰栗。一直挨到子時三刻光景,飛機才不再飛來,隻由蘇共陸軍遠遠地躡住,不由三十六師遠逸。


    布拉霍夫看看飛機不再飛來,遂收了法相,恢複人樣,至三十六師陣內與兒子娃娃們歡然道故。兒子娃娃們紛紛上來攀交情,還爭著摸布拉霍夫的皮膚,都道傷痕累累了,卻好端端的一些兒傷疤都沒有,自是讚佩有加。馬仲英更且千恩萬謝,三十六師上下對之佩服得五體投地,敬慕之情,溢於言表,布拉霍夫也是暢快。天保乘空問他與毒蠍子二人來曆:“你們不是在上海麽?怎的又跑到這裏來了?”


    布拉霍夫長歎一聲,說道:“一言難盡呐。我便擇要說吧。那日咱們留宿大世界旅館,清晨我跟毒蠍子去與上峰接頭,我本底子想叫醒你,可毒蠍子心疼你要睡覺,我們便悄悄出去了。迴來你就不見了,其時正巧克格勃黨內紛爭陡起,咱們也就無暇顧及你這一頭了。”天保訝然道:“紛爭?共產黨也會起內訌的?”布拉霍夫啞然失笑:“是人都會有抵牾,鍋碗瓢盆,磕磕碰碰,自是常事。也不知怎的,俄共黨內分出兩派,一方自是當家的列寧一脈;而另一方則以托洛茨基為首,兩派都說自家是正宗,水火不容,弄得兵戎相見。”


    “沒曾想,這克格勃裏紀律峻嚴,竟也出了分歧,卻是列寧一黨占優。總部裏有人誣賴毒蠍子是托洛茨基派的,硬說我們都是托洛茨基的黨羽,鏟除我們務盡。他們既不要我們,我們也無所謂,他們都是膿包,我們自不怕他們,彼此分道揚鑣,自不在話下。既脫離其黨,我們反而一身輕鬆,鸚哥和時賽戴各自歸國,不再染指政治,我覺道反倒是好事。自此菜畦田園,娶妻生子,頤養天年,何樂而不為呢。至於毒蠍子,她曾救過我的命,恩同再造,我不舍得離開。她呢一心就在你身上,自是千裏迢迢,尾隨而來。楊同誌啊,毒蠍子是個好女人,你可莫負了她。”


    楊天保得知了來龍去脈,也自心潮澎湃,感喟無盡,思緒萬千,臨了一宿難眠,躺在沙穴裏,輾轉個不了。他非草木,人毒蠍子既這般癡情地待他,又是幾度幫了他的大忙,救了兩次馬仲英,他也很是感動,對毒蠍子自然是另一番待見了。半夜睡不著,天保翻身坐起,運了一周天內功,神清氣爽,索性爬上沙丘,靜待日出一飽眼福。


    暗夜張狂,沙風嗚咽,好不淒涼;暗夜沉沉,沙礫婆娑,一片沈墨。許久,天邊隱隱泛出青色,天保驀聞耳畔柔聲低語:“你呆坐此間,在幹甚麽呢?”毒蠍子頭靠在他右肩上,星眼微餳,一陣女人家的香氣,氤氳繞鼻端,聞之舒服受用,天保麵頰耳朵摩著女人的秀發,癢癢的、暖暖的,連深夜寒氣也不算甚麽了。


    毒蠍子輕聲嘻嘻一笑,將手伸到天保的衣襟裏,小鳥依人般緊緊偎著,兩人心裏說不出的甜蜜。這股快活,彷如當年卡婕娜給他帶來的幸福一樣,溫暖如春。


    兩人溫存了好一歇,不曾言語,毒蠍子目光一直盯著天保的五官,就是看之不夠,天保柔聲道:“若這般,時間永遠不動,咱倆永生永世這般坐著,我也就不枉了此生,知足啦!”毒蠍子巧笑嫣然,在他臉頰上深深印了一吻。當她直起身子的時候,不經意之間,目光瞥了眼天際,竟不見月影,悚然大驚。天保忽覺她身子大大震顫起來,不解地瞅瞅她,見之臉色煞白,便問端的。


    毒蠍子顫聲道:“月有七十二破,今夜適值大破,出兇償邪,地麵上陽氣微弱,太陰星當頭,最是容易有怪事發生。”天保心頭忽的一動,說道:“你是個大女巫,幹的就是降妖驅魔,還怕邪鬼妖魔麽?”毒蠍子訝然道:“哦,想是布拉霍夫告訴你的吧,我雖是女巫,可也不會通天呐,魔物邪祟,法力高強的,無人能治!”天保問:“是不是那頭大白虎,就是法力高強的妖魔?”毒蠍子頷首道:“它係虎人始祖,位列諸不死族類之首。布拉霍夫是兩種不死族的混血,魔力加倍,大異於不死同族,方才堪堪能夠與虎怪周旋。若非機緣湊巧,也絕難與之抵敵,你我就更遑論動它分毫了。”


    天保想起昨日說話,又問:“昨日你告訴我,我倆的血能致布拉霍夫死命,然則能否取那白虎的性命呢?”毒蠍子皺眉道:“實則我說能殺死布拉霍夫,全是書上看來,至於是否真能殺死不死族,卻也未曾實踐,不知確否靈驗。再說白虎本事恁般強,我們都近不得它的身,又談何用血誅之呢?”天保自分白虎無敵,自己迴想當日與之搏鬥,性命就在唿吸,若非白虎手下容情,原不想殺他,否則他早便死了十七、八迴了。


    毒蠍子自道也再睡不著,就跟天保閑扯,如數家珍道:“自古以來,不死族就有很多種類,像狼人啊、熊人啊、虎人啊,你都已見過個大概了,還有獅人、象人、豹人等等之類,人獸轉化的,另則還有吸血鬼,卻是死人修煉所化。凡此種種,不一而足,而不知甚緣故,二十年前,人獸轉化的不死族,隻剩下狼、熊和虎,其他如獅、豹、象等類,全毀蹤滅跡了。”天保奇道:“那是何故?”毒蠍子見聞廣博,譬解道:“不死族輕易絕不會死,它們超越輪迴,脫胎換骨,也可視為神仙。若要滅絕一族,必得致其族類的始祖於死命,始祖一亡,同一血脈,就悉數喪亡殆盡了。因此上,依我推想來,那些族類的始祖,說不定就在二三十年前,陸續死絕了吧。”


    天保矍然道:“聽你說來,這世界上咱們人不知道的物什,還真是很多呐,稀奇古怪的,連想都想不到。”毒蠍子道:“可不是麽,古代有人還專門豢養這些不死族,行那蠅營狗苟之事,罄竹難書哩。”兩人一替一句,未幾天地分色,上清下濁,倏忽天上泛紅,霞光萬道。說話之間,地平線上耀目生輝,紅日突地跳出來,躍在半空裏,金光如箭,萬箭輻射,光耀乾坤。兩人驚喜交集,飽覽了一番日出奇景,你指我點,意猶未盡。


    布拉霍夫此時睡夢裏聽著二人的言語,朦朧醒來,看看日已懸天,爬起來步至二人偎依坐處的沙丘下,揶揄道:“二位雅興,蘇俄軍隊庶幾就來,你們倆是不是往南再走一段路去,莫讓炮聲打擾了二位清興。”楊天保冷不防聽他戲謔,臉刷的紅到了耳根。毒蠍子與之廝熟的,自不以為意,接口道:“好的,我們躲躲去,讓布拉霍夫同誌顯顯本事,咱們莫做電燈泡。布拉霍夫!”布拉霍夫舉頭看著毒蠍子和楊天保,毒蠍子雙目盯著他,關照情切:“千萬小心!”布拉霍夫情真意切地道:“理會的!”


    不須再等幾個時辰,蘇俄飛機又蔽日而來,機翼鳴響,螺旋槳怒吼,交織成一道震耳欲聾的咆哮,將三十六師的衣帽鞋襪,吹得漫天亂舞。布拉霍夫爆吼一聲,骨骼格格山響,幾乎蓋過了飛機的轟鳴。不等兒子娃娃們眨眼的工夫,布拉霍夫體巨毛長,四肢粗大,嘴臉突出,牙關劍齒,嗷嗷現出本相。狼頭一擺,熊頭怒目,霍拉拉迎頭逕奔向北,朝著飛機來路狂奔。一道黑氣竄出,一閃眼就到了機群之下,仰天狂吼,嘯聲掀動大氣,空中鐵鷹機翼亦因之震顫不已。鐵鷹肚子裏的飛行員早已吃夠了布拉霍夫鬃毛飛射之苦,本就飛得很高。此時巨怪張口之間,口中發出一股有形有質的光柱,飛行員嚇得忙將飛機再往高裏拉,唿嘯升天,忙急忙慌地趨避巨熊口裏發出的衝擊波。


    有一架戰鬥機來不及躲避,給衝擊波打個正著,鋼鐵合金的一隻翅膀,堅逾金剛石,竟自喀嚓折斷。折翼的鐵鷹,萬難再飛,遙遙晃晃地就往沙海裏紮猛子。其它飛機還來不及盤繞一匝,布拉霍夫緊跑幾步,倏地竄起,半空裏巨爪一攬,就將飛機砸碎,一揮兩段,淩空轟然爆炸。金鐵碎片裹挾著火焰,拖著烏黑的煙,四散飛濺,其勢猛惡,瞬息萬變。莫說蘇俄老毛子嚇得肝膽俱裂,就使地上的兒子娃娃們亦嘴巴張得老大,下巴頂到地上,驚愕得還道睡夢裏沒醒來。


    飛機懸在高空,其速驚世駭俗,人在飛機肚子裏,一旦給巨熊撩著點、擦著一分,淒慘下場,有目共睹,老毛子誰也不敢再跟性命玩笑,紛紛爬升至萬米高空,胡亂丟下炸彈,掉頭就逃,草草敷衍了任務,就算了事。如此一來,炸彈的準頭再沒個譜兒,四落的炸彈東一下西一下,根本落不到黑熊的頭上,黑熊自是舒舒徐徐,一屁股坐在沙地上,翹翹二郎腿,剔剔牙齒,很是悠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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