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亞樵看看無望,散了人手,隻索罷了,張承德自覺愧悔,不敢遽歸,隻是信步閑走。不知不覺,走到虹口公園門口,但見小吃攤擺著好幾處,有包子、柴扒餛飩、春卷生煎……張承德早就饑腸轆轆,吃食香氣撲鼻,他肚子咕嚕嚕山響,自是將惱恨暫拋一邊,吃飽肚子要緊。他買了包子生煎,大口朵頤,吃得油汁溢滿口唇,正在興頭上,驀地眼目呆住,盯著公園門口,但見一個人頭戴白色巴拿馬草帽,帽簷壓低,遮住半張臉,一身白色男式洋裝,紅黑相間的斜紋領帶下麵的襯衫亦是白色,腳上一雙白色高跟鞋,右手臂彎上掛了根白色的文明棍,左手拎一純白色鱷魚皮手提箱,正將箱子交給一個梳大背頭的高個子男子,男子身後停著一輛法國萊納脫牌黑色的轎車。


    張承德在碼頭上見的金壁輝,就是這副一身白的打扮,一眼便認了出來。他的心髒幾乎要定住了,唿吸難繼,心頭緊張,頭腦嗡嗡發響,大喜過望,連站也快站不住了。他下意識朝那輛汽車挨近幾步,其跌跌撞撞酒醉般的模樣,給來接金壁輝的高個男子覷見,忙告訴了白衣金壁輝。女奸細朝張承德瞥了一眼,張承德假意俯身嘔吐,內息上衝,將一張大餅臉憋得通紅,卻已自遲了。金壁輝忙鑽入車內,男子跟著上車,車子轟然開動,卷起一陣冷風,自張承德身側擦肩而過。張承德拔腿就追,不料冷不防,那些擺攤兒的小吃掌櫃,扔下手裏的活計,攔住承德的路,以人牆擋之。


    張承德按不住心頭火起,小眼一瞪,怒吼道:“都給我閃開!”那些人男男女女,二話不說,手裏勺子、菜刀、鍋、鏟,紛紛齊頭往承德身上招唿。俗話說好漢難敵四手,人一多任你武藝出眾,總不免暗地吃他們打著筋節。張承德受詠春拳派的嫡傳,身上拚的著了幾處傷,寸勁到處,一連掀翻了幾個肥頭大耳的。


    架一打起來,馬路上人們抱頭鼠竄,也有遠遠觀望的,有找地方趨避的。風聲一鬧起來,一傳十十傳百,王亞樵聽著消息,趕忙引黑衣會眾來援,放才救得張承德性命,卻已搏鬥了半天,張承德給打得鼻歪唇裂,衣衫給撕得一縷一縷的,難堪至極。他自愧兩度丟了金壁輝的蹤跡,錯失良機,傷痛渾不在意,內疚倒是哭個不休,以淚洗麵,捶頭頓足,恨不得一頭撞死了才好。王亞樵自是親自勸慰一番,打點他治傷住院不提。


    王亞樵手麵通天,早打聽得實,那些擺攤的全是日本日蓮宗的和尚套了假發佯裝的,早就在公園門口埋伏,護衛日本奸細接頭的。上海日僑泰半都篤信日蓮宗佛教,虹口遍地是日本和尚,王亞樵雖弄清了底細,可戴笠的人皆袖手旁觀,而今他一家孤掌難鳴,自愧鬥不過日本勢力人強馬壯,又猜疑不透戴笠賣的甚葫蘆,隻能隱忍,見機行事。


    且說自“九一八”日軍侵華以來,上海群情激憤,同聲致討,許多中國工人揭竿而起,組成義勇軍,誓跟日本鬼子血戰到底。上海城廂街衢,工廠學校大樓,義勇隊無數,其間以黃浦江河曲上的馬玉山路的三友實業社最是翹楚。日商經營的實業社,工人泰半係中國人,工資微薄,全都吃不飽穿不暖。東北淪陷後,工人們起而反日,今日操演,明日集會,時常與日本人的上海青年同誌會抵牾。


    光陰似箭,轉眼臘月將殘,上海的冬天,冷風如刀,空氣潮濕寒冰,這日寅時,紅日西沉,夕陽如血,斜照在三友實業的大門口。一隊五個日本僧人,手敲佛鼓,口誦佛號,途經其門首,覷見廠內操場上,工人們列隊操演。那些日本禿驢,冷嘲熱諷,譏笑工人手法生疏,故意大聲喧嘩。廠內工人出來攆他們,他們竟隨地撿起石頭磚塊,亂砸中國工人。幾名中國工人不明就裏,慌忙抱頭逃竄,閃身趨避,其時張承德就在旁邊菜場買春卷吃,聞聲趕來,眼見日本和尚放肆,他一張大餅臉,腮邊火冒,漲得通紅,毛發盡豎,扔下手裏的春卷,就來拉扯和尚的僧衣。


    詎料他手還沒碰著衣裾,不知從哪裏忽地竄出來幾名工裝打扮的青年,吼叫著:“竟敢欺負阿拉三友社的工友,他媽的不想活啦,你們這班日本鬼子,搶走了我們東北,已是無法無天,現下又來找死?”話聲未落,一名工裝青年鐵青著麵孔,頭上青筋亂跳,踴身衝入五個日本僧人隊裏,手上不知哪裏來的鐵棒子,見光頭就打。廠內工人久已怨恨日本人,此番又是東洋光頭挑釁在先,行兇可惡,自己送上門來的。見他們打得熱鬧,竟有血氣方剛者,打頭裏衝出來,夾頭夾腦往死裏打日本子。後麵的工人見樣學樣,蜂擁而來,人人來打落水狗,反倒將張承德擠在一邊,撈不到光頭了。


    馬路上的人群有些駐足觀望的,此時但見場子裏,磚石亂飛,棍棒跳舞,生怕挨著擦著,紛紛趨避,大唿小叫之聲裏,場麵更亂。五個日本禿驢給打得頭破血流,滿嘴牙血,滾倒地上。張承德看得分明,一名工裝少年打翻了一個老和尚,還不解氣似的,又照他一顆白須的老頭,下死力氣,掄鐵棍狠狠地砸下,一記兩記三記……至後那老禿驢的頭已沒了形狀,一地的腦漿子糊糊和血泊裏,隻剩下一灘波波冒泡的爛肉泥子。


    未幾巡捕吹著哨子,飛奔而來,那幾個起頭出手的工裝少年,趕忙鑽入街邊商鋪裏,夾頭飛竄。慌亂中一名少年不分東西,愣頭愣腦,撞在張承德的身上,承德內力修為已有火候,那少年竟如撞在岩石上一般,肩頭酸痛,不禁勃然罵了一句:“八嘎!”


    其間說來話長,實則隻兔起鶻落眨眼的工夫,張承德來不及迴神,那個少年已消失在人群裏,其急忙的腳步踏碎、推翻無數的盆盆罐罐,吵雜聲衝得承德頭暈,他想不通,下意識裏茫然地離開。


    話休絮煩,且說消停不了一天,不忿日本和尚死傷的上海青年同誌會眾,興師動眾,挑選了許多精細會員,乘夜黑大雨,偷襲三友實業社,一路殺進去,玉石不分,大打出手,砸爛廠子,再一把大火,雞犬不留,燒成白地。為首的是個日本浪人,雙手執長長的倭刀,少頃,躲在廠門口,候著趕來的中國巡捕,乘其跑過,橫加偷襲,揮刀濺血,砍死二警,砍傷二警。受傷的巡捕拚命奔逃,浪人猛追過三條街,方才迴頭,兩名巡捕撿迴性命,落荒而遁。


    當日中午,日僑數千人嘯聚大會,氣勢洶洶,與中國決裂,遊行示威,沿北四川路,亂砸亂打。川島芳子夾在人群裏,就在其列,煽風點火。謠諑傳說,上海郊區龍華機場有日本海員遭中國人歐殺雲雲……以上變亂,環環相扣,十之八九,悉數由川島芳子促就,而張承德聽到工裝少年罵聲,心神迷亂的原因,卻是聽得口音與川島芳子相仿所致。原來當日傍晚,川島芳子已喬裝成三友工人,臉上帶了人皮麵具,煽動中國工人參與毆鬥,不料撞著張承德。川島芳子認得是曾跟蹤過她的大餅臉,懷恨在心,因此倉促之間,還是忍不住罵了他一句。張承德後來仔細推敲,方才恍然大悟,後悔已極。自怨當時自己蠢笨,若是手到擒來,當是替中國除去大害,也免了此後無數的悲劇,表過。


    不數日間,日軍航空母艦“能登呂”號及四隊驅逐艦,滿載日軍,直薄滬濱。一連幾日,黃浦江上日艦倍增,飛機五十架有餘,陸上日本海軍陸戰隊猛增三倍。日僑一體武裝,烏泱泱逾八千之眾,日日沿街毆打中國人,砸商店、燒汽車,大鬧中國報館,東南兩麵包圍閘北,隔斷淞滬、京滬兩條鐵路。


    少頃,日軍說打就打,西元一九三二年一月二十八日晚十一時三十分,七隊日軍分頭並進,借風雨張狂,夜襲閘北中國陣地。中國國民革命軍第十九路駐滬守軍,早已添兵設備,官兵齊心,力排眾難,迎頭抗擊,日軍再強橫十倍,也難擋中國軍人同仇敵愾,兇猛如虎。日軍屢戰屢敗,凡陷一處中國陣地,必以死屍枕籍,步步瀝血。


    而日軍蓄謀已久,八千之眾,全力以赴,寶山路、虯江路、廣東路、橫濱路、青雲路……鋪天蓋地而來,飛機如蝗,炸彈瓢潑,遮天蔽日。日軍一律配備三八大蓋兒、護頭的鋼盔,手榴彈炸彈無數,器械精良,甲於世界。十九路軍兵草鞋布帽,身無片甲,隻有漢陽造老套筒雜亂射擊,難敵日軍捷克式的剛猛。


    兩造交綏,你來我往,拉鋸膠著,日軍連連敗北,卻勢頭越猛,分撥數十輛裝甲車,虎撲中國陣地。其時日軍裝甲車形若汽車,外罩鋼甲,六輪驅動,龐然大物。前後各有大炮機槍開道,隆隆前進,震得大地動搖,疾逾奔馬。中國守軍一時措手不及,紛紛敗退,驚惶亂竄。


    陣前十九路軍七十八師一五六旅六團,首當其衝,團長張君嵩機變改令,避開日軍裝甲車至厚鋼板,不羈縻浪費子彈,教將士們手榴彈十枚一紮束,二十枚一集束,精心機巧,埋在敵鋼甲巨車必經之路中央地下,使不露痕跡。張團長手把手教士兵將手榴彈束拉火索接長,延至兩側民宅內隱蔽。及至一輪進攻過後,日軍稍歇,六團已悉數就緒,手榴彈安設妥帖,一無破綻。比及日軍鐵甲車隊當先撞陣,竄入陣地路中間,張團長一聲令下,眾索牽扯,拉響手榴彈,震天價巨響接二連三,驚天動地,一口氣炸壞四輛鋼甲車底盤,裝甲車骸熊熊燒成一團團大火,困在街心。


    一聲號炮,張君嵩當先一躍,跳出隱蔽處,麾眾自街巷裏殺出,四麵兜截,將日軍前鋒攔頭斷尾,包圍嚴實。兩造短兵相接,白刃相向,肉搏無已。一時之間,征雲陣陣迷三界,殺氣騰騰閉九霄。青旗耀日,人皆喪膽;白刃爭光,鬼亦消形。刀刺刀剮,日本鬼子頭飛腰折;炸彈手榴彈亂砸,東洋侵略軍紛紛化作齏粉、變成血霧,喪亡殆盡。天昏地暗,霧慘雲愁,血戰一宿,守軍反敗為勝,殺得鬼子一門星散。張君嵩掌得勝之兵,盡複失地,還截獲三輛裝甲車,揚眉吐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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