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保自大樓後繞至樓前,由內而外,兜了一轉,路過大世界的門口,但見原先印象中三層磚木結構的大樓,已改成鋼筋混凝土結構四層巍峨的平頂樓,樓中添建了高塔,複高出大樓頂四層;四樓頂上豎著霓虹燈泡鑲邊的大廣告牌,牌上有“金龍煙”、“白香煙”等各色廣告,五顏六色,五花八門,極是惹眼。二、三層處亦有匾式廣告牌,白天也亮著燈,忽閃忽閃,好生動目。他不禁想起十年前一班黑衣會兄弟相偕來逛玩大世界的情景,個個活蹦亂跳,親如手足,在大世界可玩整整一天,燈謎場、書場、戲館、大劇場,應有盡有;擊皮球、打鐵彈、騎馬、坐飛船、溜旱冰、蕩秋千,樣樣來得;會眾每次來多有中獎的,大到一隻鏡箱,小到一包香煙,都有中彩的。


    一幕幕往昔之事湧上心頭,他不由自歎:“若是焰龍教主他們俱在,咱們結伴到這遠東遊樂場舊地重遊,倒也痛快。”目下遊樂場內十景巧奪天工,什麽“層樓遠眺”、“廣廈延春”、“飛閣流舟”、“亭台秋爽”、“風廊消夏”;豢養仙鶴孔雀的“霜天鶴唳”和“雀屏耀彩”;模擬海底世界、布置飛艇、潛艇遊弋的“瀛海探奇”……諸般奇技淫巧,大勝往昔,物是人非,勾起追憶,令人感傷歲月之殘酷。


    耳畔傳來一陣說唱夾雜著時不時竹板的敲擊聲:“切尺切尺,竹板拍拍,聽小熱昏,唱格一隻。勸人戒嫖,提醒嫖客,勿進堂子,久後落魄。勸人戒煙,勿吃洋藥。家當燒光,透如火著……”天保循聲一瞥,見是個十六、七歲的小男孩,甩手打竹板,脆生生地唱著,身周人行如故,並無人停下來仔細聽的,想是人們聽慣了小熱昏,早便習以為常了。


    “勸人戒賭,保守田宅,勿要輸光,天荒地白。勸人戒酒,酒是毒藥,吃醉誤事,自家勿覺。閣種山歌,有點來脈,多聽兩聲,句句的確,連連聲聲押還韻腳,正正氣氣唔啥戲謔。不過一樣,說得勿著,碰得勿好,舌頭亂嚼……”雖是勸善之詞,但那男孩也是言不過腦,咿呀哼唱,隻聞聲響徹雲,不覺得有多動之以情。


    街上人多,像川流不息的河水,這河水裏還有些浮動的“小石頭”,滾來滾去,嘴巴不停叫喚:“賣報!賣報!特大新聞,蔣委員長發電大罵閻錫山,罵他不是個狗東西!號外,號外!”雲雲。報童為噱頭引人眼目,特為誇大胡謅,引得不明就裏的人,蜂擁上來搶報紙。天保不讀,便已心下明鏡的了,黑衣會眾吃過蔣介石的苦頭,深知其獨裁統治,專搞陰謀詭計,陷害忠良。北伐以來,名雖自詡“統一”,實則軍閥各懷鬼胎,蠅營狗苟,朝三暮四,連年戰端,已是昭然,自不在話下。


    楊天保在大世界門口叫了輛黃包車,逕抵吳虯寓所,進門但見吳先生坐在堂上,喝茶讀報,好生悠閑自得。楊天保急忙忙上裏屋自己房間,換下敝衣,煥然一新地出來,坐到吳虯身邊,笑問:“新聞紙上說甚麽呢,先生引為一樂?”吳虯將報紙往桌上一攤,含笑道:“蔣介石的日子不好過,近來戰事雖歇,筆墨官司打得火熱,你看看,閻錫山跟老蔣對罵山海經哩。”天保掃了一遍,亦忍俊不禁道:“這些軍閥全是些鬼東西,渾將天下當了自家,肆無忌憚,目無民權,跟一幫打牌的娘們兒似的,你扭他一下,他下頭踢還你一腳,一出出盡是好戲,嗬嗬嗬。”


    吳虯順口告之:“天保,你真是稀客,難得迴來一趟,不巧得很,佳麗母子今天正好一齊出去玩了。下午佳麗還要帶孩子去醫院打疫苗針,今天你們白天看來是沒法見麵了。”天保心不在焉地說:“不妨事!”


    正說話之間,天保忽地臉上一肅,手伸出來,已多了個一寸長的小紙卷兒,攤開一看,原來是張承德發來的密信,以“雲龍霧現”吹釘在桌子腳內側。這手法係黑衣會獨有之法,外人絕難學會,吳虯見得多了,也習以為常,就當沒看見,也不吱聲,自顧看報。天保閱後,將紙卷燒了,湊嘴到吳虯耳畔道:“公董局跟日本人攪一塊兒去了,目下在一品香密會,絕無好事。”吳虯呷了口雨前的龍井,頷首低語道:“不錯,你啊,得給東北的兄弟提個醒兒,我怕日本人不日就要向東北諸省動手了!”


    天保略有遲疑道:“東洋人還不至這般著急吧,目下就讓弟兄們做起事來,會不會打草驚蛇?”吳虯低聲道:“你看啊,目下東北軍新敗於蘇俄之手,局麵不穩,軍心沮喪,早铩了當初張作霖時代的傲氣和骨氣。而日本軍威日盛,兵精糧足,大有與歐美列強分庭抗禮之勢,他們早有吞並東北之心,此時動手,恰是挑在中國軍隊的軟肋上,不可不防!再說晉閻和老蔣不諧,我看遲早有一戰,到時候中國更亂,我族危矣!北麵的蘇俄,此番侵略東北,寸土未得,彼必不甘心,伺機偷窺,就等中國南北難顧之機會,準擬下口吞我沃土,亦要緊防患於未然哩!”


    吳虯口風向來很緊,且與黑衣會一條心,天保知無不言,便將蘇俄已運兵漠北之事,據實以告。吳虯聽了,吃了一驚,兩人忙躲到後屋密室,吳虯神色之間,如臨大敵,說道:“不得了了,蘇俄此番是真想亡我中華哩!老毛子這是想仿效當年挑撥新疆之亂的故事,要對咱們的新疆動手,一旦他們大軍長驅直入,就使國民黨軍隊不內訌,也難擋其勢頭。老毛子若得手,吾國滅亡,指日可待!”楊天保也深自憂慮,說道:“俄日惹患,小弟思來想去,大難將屆,卻不知如何區處才好,東西兩邊,難以兼顧,請先生教我,解我燃眉。”


    吳虯喟然長歎:“國家大事,本應當局主持,怪隻怪咱們國家養了班蛀蟲,禍國殃民,視老百姓如草芥,貪汙受賄,無所不用其極,端的是個中裏手。論到衛國救國,還是不得不仰賴你們黑衣會的好漢。目下時局如此,糜爛已極,咱們也隻能擇緊要,先防禦一頭,避實就虛,方有迴旋之餘裕。”天保連連點頭,亟待他快說下去。


    吳困龍語重心長道:“東北和漠北,依我看來,漠北為大,當以漠北為重。想蘇俄軍力,日益強橫,既有其內線消息,他們大兵壓境,自是確鑿,毋庸猶疑不決。天保兄弟,值此危難,你當仁不讓,依我之見,你得親自跑一趟新疆。現下新疆局勢,紛繁複雜,但我時刻留心,已知關竅。欲保新疆,國民黨的官軍絕靠不住的。隻有河州的馬仲英,才是個真英雄,可擔救贖新疆的重任!”天保矍然道:“先生可是說的‘河州三馬’的小幺?”吳虯頷首道:“正是此人!”


    列位看官,閱至此處,想是一頭霧水,且容在下簡介之:話說民國一季,亂世出英雄,名人輩出。除卻各路梟雄之外,地方上麵,山東有“五子”,吳佩孚字子玉最是聞名;湖北督軍王占元大號子春;浙東揚名的盧永祥字子嘉;還有張懷芝,子誌、周自齊,子廙——橫行天下。而與之齊名的則係西域河州的馬家三兄弟:馬步芳、馬步青、馬步英,驍勇善戰。麾下河州子弟兵,訓練有素,所向披靡,時人讚譽為“馬家軍”。兄弟仨裏麵,最小的馬步英最是勇冠三軍,與其兩個哥哥明哲保身的性子不同,天不怕地不怕,不服蔣介石的管,嘯聚一方,做著綠林好漢的勾當。


    馬步英獨樹一幟,官家自誣他是匪患,身為蔣介石走卒的馬家兩個哥哥,自難潔身自保,隻得與弟弟分道揚鑣。馬步英忿而改名馬仲英,與兄長決絕,自將所部,流竄西域,橫行無阻,擋者披靡。當地人懼怕其勇猛,送他外號“尕司令”而他自己則追慕先祖馬超之英勇,處處與馬超比擬,自己給自己起了個“錦馬超”的諢號,吳先生說的正是此人。黑衣會耳目遍天下,天保自是曉得此人大名,自不必說的。


    吳虯和楊天保英雄所見略同,一拍即合,天保得著先生指點,若撥雲見日,心裏陰霾盡釋。有了目標兒,精神自然漲旺。他不日即暗中囑咐張承德照顧吳虯、農佳麗一幹親友,將上海事務悉數交在承德肩上,自己則壯誌滿懷,雄心勃勃,啟程西去。來也匆匆,去也匆忙,天保竟未及與妻子晤上一麵,筆者替他倆可惜。


    農佳麗這晚卻也未歸,從此也再沒迴來。嗣後她給吳虯寫了封信,意思是農宅空關著沒人打理也不是個事兒,她決定跟楊正節搬迴去住,吳虯隔壁就不迴來了。一番致歉感念之詞,雲雲。


    吳虯對這一對兒小夫妻,雖心有不舍,但民族大義之前,別人家的閑情又有何暇顧及呢?日常若有人問及天保,吳虯自輕描淡寫道:“一個跟班嘛,時間長了,辭退迴家去了。”


    有話時長,無話時短,過了新年,又忽忽數月,蔣介石和閻錫山終歸還是打了起來,隴海線上,中原大地,烽火燎原,鏖戰半載,死了數十萬中國兵丁,百姓傷亡無算,而惡戰日久,到後來也沒打明白。戰後的中國官僚,依舊懵懂顢頇,今天吵來明天鬧,隻是一個不了。


    夏天天熱,國民黨自家夥兒分崩離析,汪精衛攔著馮玉祥、閻錫山一班吃了敗仗的軍閥,在北京跟南京蔣介石鬧分家,而張學良是死心塌地跟了蔣介石,壞了汪精衛的陰謀。蔣介石轉憂為喜,自是高興,見了小六子,眉花眼笑,歡喜得不了,將華北東北,悉數交給這黃口孺子管去。老蔣自道得人,北顧無憂,專心剿共,不遺餘力。廣州不服老蔣,平漢線上諸軍閥不服老蔣,老蔣蠻橫,自恃武力,不服就打!如此這般,民國一十九年,三百六十多天韶光,又在紛紛擾擾的戰亂裏浪費殆盡。


    庚午年關才過,辛未年還沒怎的開頭,蔣介石又把胡漢民給抓了。你蔣介石狠得不可一世,好吧,夏天到了,汪精衛派人在南昌設伏,給蔣光頭“孝敬”衛生丸子吃。上海天蟾舞台旁的中共秘密機關經不住叛徒告發、國民黨軍警緝拿,逃離去了外省……亂,亂,亂,中國之亂,烏煙瘴氣,已給這般吃人命吸人血的“丘八”、“二尺五”、“七斤半”的頭兒腦兒們,弄得滿目瘡痍,一塌糊塗!而人日本子,卯足了勁頭兒,鼻子貼著中國東北地圖,眼裏流血,覬覦得不得了。民國二十年五月間,張承德接獲孫承誌消息,說是東北屯墾軍,逮到了四個奸細,查至確鑿,槍斃以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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