己巳年上海尚未降雪,氣溫倒低得凍水成冰,冷風吹來,刮麵如刀,篳門蓬戶到處透風,毒蠍子雖穿了件紫羔皮衣,但內裏光個身子,有些熬不住。三人遂結伴出來,返迴市區,比及踏入租界,街上人言紛紛,街頭巷尾,人們盡在議論逸園比武會上橫出來的巨虎之事,一傳十十傳百,謠諑紛紜。好事兒的人、八姑六婆,加油添醬,傳得離奇上了天。


    毒蠍子聽得路上如川流般來來往往的人們交頭接耳講閑話,流言蜚語,蜚短流長傳播得人們疑神疑鬼。她忽地站住了腳步,立在馬路邊,朝著車水馬龍、人流之間,雙手合什,閉目開口,念念有詞,布拉霍夫見之,一把拉住天保,二人駐足觀望,布拉霍夫對天保耳語道:“你看看吧,你的女人要施法了,她法力無邊,停刻就知端的。”


    古奧晦澀的咒語自毒蠍子櫻口裏吐出,連空氣亦為之震顫,其披散的長發,根根顫抖地徐徐往上豎起。天保眼放著毒蠍子麵色由紅轉白,由白變青,形象甚是恐怖,不禁心頭一緊。他係習武之人,想來一法通萬法,這念咒施法之事也易走火入魔,獨怕人打攪。天保自不敢打擾她,恐其半途而廢,魔功反噬其身,非同小可。約摸念了有三炷香的工夫,咒語方才念畢,天保驚奇地發見,身邊議論激烈的人們,驟然閉口不言,各自分頭,不相迴顧。毒蠍子功行周天,長舒了一口氣,叫二人繼續行路。三人所過之處,再不聽得熙熙攘攘的議論,街頭巷尾,又複舊觀,彷如人們從未提起、也從未見過那巨猛無匹的老虎似的。


    天保一臉錯愕,東張西望,布拉霍夫得意地說:“毒蠍子已施法將全城的人對老虎的記憶抹去了,此後再沒人記得,逸園的比武大會上曾經出現過這般一隻老虎,他們隻會記得比武的盛況和雜技團的精彩節目。”天保鑒貌辨色,路人臉上的神情全都與適才大不相同,聽俄國人言語,已自信了幾分,偷偷往毒蠍子麵上瞧去,一平如水,好似沒事人兒,可他心底卻湧上一股莫名的懼意。


    寒天清早,人行道上常有人蹲著生小火爐,扇出滾滾的白煙。毒蠍子從那個煙裏走過之時,往天保懷裏依偎過來。天保熟極而流地伸出胳膊攬住了她的肩膀,摟著走路兩人都添了暖意。煤炭汽車行門前也有同樣香而暖且嗆人的煙霧,多數人不喜歡燃燒的氣味,燒焦的炭與火柴、牛奶、布匹會發出臭味,市民們習慣稱之“煤臭”或“布毛臭”——三人便是在這“煤臭“、“布毛臭“中,遺漏了一對母子的眼睛。


    母親抱著一歲半的兒子,正迴憶著與丈夫相依相偎的甜蜜時光,眼前的煙霧忽爾散開了片刻,她就看到了丈夫的正臉從眼前十來步遠的地方轉過去,丈夫的目光卻未看到她。須臾,煙霧又一陣掩上來,遮沒了母子倆的身形,她的丈夫沒有看見她。


    做母親的,內心的甜蜜一瞬間破滅。她看見丈夫雖衣衫多處破爛,似與野獸搏鬥過一樣,但寒酸的衣著之側,卻摟著一個外國皮衣女子,滿麵帶笑地往前走。這丈夫是她的丈夫,絕錯不了。可是此時此刻,她分明見自己的丈夫摟洋女人,摟是摟得很緊,那個洋女人長得漂亮而富有一股英氣,滿麵甜蜜的笑容,仿佛曾經另一個的自己。這個洋女人絕非卡婕娜,這個做母親的就實在是受不了了,一下子腳底虛浮,差一點站腳不穩。她忙定神平穩住身子,牢牢地抱住兒子,腳下幸好是站定了,兩行眼淚卻不爭氣地流了下來。


    列位讀者,這位做母親的非是旁人,奇巧正是農佳麗。這日算算沒啥事兒,她就興興頭頭地帶兒子來大世界玩耍,想早點來好多玩幾個遊樂場。她怎麽也想不到,丈夫竟在外麵勾搭外國女人,雖說卡婕娜也是外國女子,可卡婕娜是在她之前的一位,可目下她是他的合法妻室。天保摟著陌生的女子,就是在自己的心口插了一刀。


    農佳麗的心裏在淌血,可兒子就在手上,她隻好強忍妒恨,乘兒子沒發現之前,就把淚水擦幹淨了,強顏歡笑地陪兒子鑽入了大世界,沒讓丈夫看見,像躲避惡鬼一樣地逃開了楊天保的視線。兒子很乖,入遊樂場門首之時,在媽媽的臉上波地親了一口,咿呀說著剛學會而發音不準的童音:“媽媽,歡喜好寶寶嗎?”佳麗也迴親了兒子一口,甜甜地笑說:“嗯,正正是媽媽的好寶寶,媽媽最最歡喜小正正啦!”兒子楊正節越是可愛討喜,佳麗的心越是傷痛,這一幕,楊天保是再也得知不了的,也絕難體會,自己作為一個丈夫,對妻子農佳麗有多麽多麽的虧欠,虧欠至深,極矣,蔑以複加矣!


    農佳麗之情,雖是偶遇,卻叫人痛心,作書人不願女子良善者被欺之後,沒有一個證見,故爾表過,此處暫擱起,後文再敘。


    言歸正傳,再說毒蠍子此番在上海的據點,竟然也選在“大世界”的頂樓,布拉霍夫在頂樓租了一間向北的房間,三人乘電梯工隆工隆上至頂樓,開電梯的中年女人嘩喇喇拉開了鐵柵欄。一行人相隨而出,電梯鐵柵又嘩喇喇焦急地關了起來。布拉霍夫拿鑰匙開門,推門而入,裏麵家具、裝飾、用具悉數西洋歐式,金碧輝煌,派勢不凡。布拉霍夫逕走到客廳西隅一張翹頭案前,擰開案上的無線電,擴音機裏便呀呀伊伊地放起人唱歌的聲響來。


    毒蠍子聽機器裏傳出“價啊價,嘰家價嘰價啊價……”卻聽得出是個女子在歌唱,她駭異地問天保:“電台裏,中國女人的聲音怎麽能夠逼成這樣的?街頭巷尾、鄰裏家舍裏麵,中國女人說話喊叫的聲音,我聽來很正常嘛!”


    楊天保聞詢,支起耳朵仔細一聽,知無線電裏放的是歌曲《桃花江》,揚揚眉毛、聳聳肩,譬解道:“中國的流行歌曲,習之西洋,奇技淫巧,隻為博俗人一樂。中國的聽眾,尤其男子,特歡喜小妹妹的嗲聲嗲氣兒,聽歌的也都是些‘嗲妹妹’迷。電台裏的歌星為著收聽率、博群眾的歡喜,唱歌時要把喉嚨逼得尖而扁,佯裝嬌滴滴的嗲妹妹。第一個歌星裝稚音走紅,其他的歌星自是要跟風學唱,一傳十十傳百,便蔚然成風。女歌星就人人唱起來逼喉嚨,習慣成自然嘍!”他打個長長的哈欠,“我困死了,先容我睡一覺,哪個房間能睡覺?”


    布拉霍夫笑道:“隨便,賓至如歸!”天保連日連夜,身曆天下至奇,心神疲憊已極,隨便推開一個房間的門,見屋內有床便徑直而入。一入房間,撲入軟綿綿的銅架子床裏,心頭一鬆,眼皮乏困打起了架,竟轉眼唿嚕唿嚕睡著了。


    比及天保醒來,已不見了兩個俄國人。他也不在意,脫光了衣裳,鑽入浴室,美美地洗了把熱水澡。水龍頭下滴著兩滴生鏽的黃漿,想是龍頭是新換的,熱水龍頭上的h字樣天保看不懂,隻得試著水溫洗。到底還是想先一步放冷水的而開錯了熱水龍頭,立刻便有一種轟隆轟隆之聲從九泉之下發出來,聽來空洞而淒愴,天保的心莫名地抖了一下。熱水蒸騰,嚇得天保手忙腳亂,忙縮腳後退躲避。


    他閃躲之後,乖乖地繞開飛濺的熱水點子,又偷著水花散開的間隙,探身到水龍頭那裏調開冷水關閉熱水,隻聽見龍頭深處無緣無故的“嗡……”拉長了半晌之後,接著“訇訇”兩聲,活像飛機在頂上盤旋了一會,擲了兩枚炸彈。冷水注入浴缸,天保原還有些困意,此刻分外清醒,水龍頭裏又自咕嚕兩聲,熱水才艱辛地給運到了樓上來,熱水嘩嘩,這才得以痛快地洗澡。


    他已睡了個飽,身子既輕健又爽利,穿了衣裳,推門出房,搭上鐵柵隔著的電梯,又是工隆工隆,電梯下降,人字圖案的銅柵欄外麵,一重重的黑暗往上移,棕色的黑暗,紅棕色的黑暗,黑色的黑暗……襯著交替的黑暗,一漫下到底層。


    當中幾層唧唧嘈嘈圍攏了許多人,還有些孩童,叫嚷奔跑得尤為起勁。人群當中正在表演荒誕淫穢的活人節目,天保瞥了一眼,不堪入目,隻好背轉身來,看著操電梯的。這開電梯的是個五大三粗的胖女人,眼圈兒發黑,頭上梳著蘇式發髻,鼻塌唇厚,一對鬥雞小眼,盡往天保上上下下打量,眼裏全是蔑視和涼薄。天保走出電梯,聽得她背後嘀咕:“穿得跟個癟三似的,還住得起這麽貴的房間,多半是個強盜騙子,窮鬼相要作死了。”天保下意識往身上一瞅,啞然失笑,原來與虎搏鬥,身上的衣衫已破洞百出,早該換了,無如一路上無暇顧及。


    他下去的時候,農佳麗又在電梯柵欄外覷著了他,可惜天保已自背轉了身,沒看見妻子,而農佳麗也因認定了丈夫在外行不軌,氣苦殊甚,胡思亂想,心神不寧,雖眼睛掃到了楊天保的背影,可惜,卻沒有想到又遇到了丈夫。


    等到天保的背影從佳麗所在的這一層消失,農佳麗才迴過神來,發覺適才電梯裏的是丈夫那熟悉的輪廓。她想要叫住他已自不及,佳麗轉念一想,賭氣地心說:“不見你才好,叫你在外頭快活,哼,我才不要見你呢!你給兒子取名叫‘楊正節’,起名字的時候,你說正節、正節,正大光明,有度有節!可你在外頭軋姘頭,對別的女子一點兒也沒有尺度,更不顧節操,哼,真不知是個甚麽人!算我瞎了眼!”氣歸氣,她心裏還是很想唿喚丈夫,跟他說說清楚。可惜兒子玩過了樓下的諸般遊樂場,又要上花園玩,她得陪兒子玩,心裏依違兩可想追下樓去追尋丈夫,卻也隻得廢然作罷,一時柔腸百轉,暗下咬著嘴唇,心神不安。


    也正是這一刹那的交匯,定格為夫妻兩人最後的一次相遇,多年以後,相隔著不同的年代,農佳麗每每都會像卡婕娜一樣抱憾而終,後悔沒有緊緊追下樓去,跟丈夫說說清楚……楊天保卻是再也不能得曉妻子農佳麗其時其景之下的心境了——人生的追悔莫及,莫過於此,後悔也是枉然。生命短暫,世事無常,現實格外殘酷,若使時光倒流,農佳麗也隻是多見丈夫一麵,多說幾句話,多所寬慰寬慰而已。到頭來還是會麵對陰陽兩隔的告別,要想不再有永別之苦,筆者笑說,也隻有永遠不會死的人才辦得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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