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虯聽罷問道:“廠子裏還有別的證人證詞麽?”老梁補充道:“嗯,頭一個發見兇案現場的就是門房老頭子,他平素晚上就睡在門房的耳房裏,案發報警後也一直沒離開。等巡捕過去,他說他晚上睡夢裏給槍聲驚醒,嚇得跳下床後,又冷不防一聲槍響。他奔出門房,開門就看得見老板黑色的別克車停在廠子大門正對的操場上,一動不動。他順手拎了把菜刀,挨近了車子,就看見老板歪倒在汽車皮沙發裏死了。別的他一問三不知,他快六十歲了,身子骨倒也硬朗,若有兇犯奔逃,絕逃不過他的耳目,槍響至他出門,其間不過五、六秒的工夫,他竟沒見著半個人影子,想想事情端的鬼異,自覺得很後怕,想來想去,也隻有鬼才辦得到。”老梁學著門房說話,吳虯一臉凝然,不發一言。


    老梁隻有這麽點線索,其它一無所述,疲倦的眼睛下兩個黑黑的眼袋,托著呆呆的雙目看著吳虯,望他指點迷津。吳虯沉吟片刻,說道:“老梁呐,你安排下,我想去現場看看,日本人的家也得走一遭,你看看,現在去行麽?”老梁精神一振,拍拍胸脯道:“這不難辦,包在我身上,吳先生,咱們這便動身吧。”吳虯便從椅子上站起來,迴內屋換衣裳,外麵楊天保問:“吳先生,我陪您一塊兒去成麽?”但聞吳虯道:“行啊,你願自告奮勇,我是求之不得的。”


    三人出門坐黃包車,逕趨南華廠,大鐵門已給巡捕房封鎖了,攔了警戒線,兩名安南巡捕一邊一個,站崗放哨,戒嚴甚緊。梁包探朝他們點頭會意,掀開圍欄,領吳楊二人入內,二人舉目便瞅見那輛黑色的轎車,冷冷清清地停在操場上,操場上荒草離離,更增一番淒涼。老梁一頭走路,一頭甩甩手道:“廠子停業,廠裏的工人都留在家裏,咱們巡捕房派人盯著呢,吳先生要找他們,隨時方便。”說話之間,三人已至車前,俯身探首,但見車內血跡殷然,後排座椅上用粉筆畫著死者的輪廓。車玻璃窗上一對雨刷器竟開著,刮嗒刮嗒,空自刷著玻璃。老梁一見之下,大驚失色,驚唿道:“見鬼了,見鬼了,這裏給封了之後,再不許人來,這雨刷器怎的無人自動?”言下他調轉屁股就氣勢洶洶地跑迴大門口,責問那兩個無精打采的安南人。


    吳虯彷如視而不見,帶上白手套,拉開車後門,在車內上上下下、仔仔細細地搜索了一過,繼而他又趴到車下,身子鑽入車底,搗鼓了多時,其撅臀弓身的模樣,賽如一條鬣狗,饑餒了多日,忽然嗅到一絲兒食物的香味,絕不放過任何一處可疑。及至老梁氣哼哼地跑迴來,吳先生已然完工,老梁氣急敗壞地釋道:“那兩個殺千刀的,一口咬定不知道,這班安南窮癟三,鬼心眼多,辦事不牢靠,這明明就是有人乘他們偷懶開小差,溜進來做的手腳,氣死我了,真真氣死我了!這兩個癟三,還說不得的,我才講了兩句,他們倒拿辭工來擋箭,娘個草皮,這些狗東西給那些窮癟三工人帶壞了。”


    楊天保卻道:“老梁莫生氣,我看也未必是他們開小差,但凡是有些輕身功夫的人,要進來而不讓他們發覺,易如反掌。”吳虯拍拍身上泥灰,順嘴道:“老梁,這麽些年,你的老毛病還一成不變,別一驚一乍的,大驚小怪也沒用,這樁案子,絕非等閑。”老梁心頭一喜,聽話聽音,問:“先生,有些眉目啦?”吳虯意味深長地一笑:“再上日本人的家裏去一趟,真相就可以大白了。”老梁驚喜道:“真的麽?妙極,妙極啦!走走走,趕緊走!喂——喂喂——,我說啊,你們兩個越南仔,替我攔黃包車,黃——包——車啊!笨蛋!”來時老梁還道會耽擱很久,就讓黃包車夫走了,此時相去不久,那兩個安南人拔腿就追,竟又將兩乘黃包車給攔了迴來。


    路上吳虯要梁探將上半天到織田宅向織田夫人做筆錄時候的一舉一動,重複一遍說得備細,比如在哪個房間做的訊問,宅子裏各色傭人仆役形貌舉止,房間布置裝飾若何……問得梁探好生不耐煩,答一句總要附上一句:“奧喲,真麻煩,您去了看了就知道了!”


    三人至廣東人聚居的福德裏,路過34號門牌的精武中央大禮堂,其時精武體育會從閘北王家宅,到倍開爾路73號直至如今福德裏34號,已喬遷三地。農勁蓀早已退休,精武體育會的庶務交給陳公哲全權,連懷慶會館也盤給了別人,安享晚年,不再出山,而這中央大禮堂的經理,正是羅家駒。這日正巧他就在禮堂內辦公,楊、吳、梁三人路過,恰好遇著,四人互相引薦,寒暄了一會兒,羅家駒將家人近況一敘,說了一會子話,各自久慕道別,自不在話下。吳虯知天保在農佳麗這兒還有段心結未解,不好多說甚麽,三人弄堂走到底,來至一幢兩底四間的大宅子前,門口掛著織田公館的牌子。


    門口站滿了巡捕房的人,天保二人大踏步跟著老梁,徑直入內,老梁嘴裏取下煙蒂,往牆壁上撳滅了,拉過一個徐娘半老的娘姨,叫她去叫夫人,三人則至廳堂坐下相候。老梁順口對二人道:“我上午已來問過話,臨走時織田太太說要睡會兒覺,看來咱們要坐等一歇了。”吳虯和天保都道:“不妨事的。”


    巡捕房的人搜查已畢,堂上空空,三人等了一炷香的工夫,那女主人才姍姍來遲。女人是個濃妝豔抹的中國人,臂彎裏攬著一件紫貂皮和銀狐皮做的裘皮大衣,身上的肉,一嘟嚕一嘟嚕的,卻還穿一身絲繡的旗袍,袍裏子塞的是棉襖,臃腫累贅,愈見緊繃。天保心下暗道:“我的天呐,她這般一個肥豬身材,還恁般勒緊,分明就是裹一條橛橛流油的香腸麽!”女主人自樓上下來,麵孔轉正,三人才見她塌鼻子、小眼睛、兔兒嘴,別說做老婆了,陌生人瞅一眼就要吐三天。三人心下同時一聲:“真醜!”


    織田夫人與三人見了禮,老梁已是熟人,引薦了吳、楊二人,四人分賓主坐下,方才向女主人道:“請夫人再將昨晚的事體,跟我這兩位朋友說一遍吧。”那醜女人並無戚容,叮嚀娘姨道:“把這件大衣拿去曬曬,當心點兒,可貴了!”轉而語氣平淡,二度講了一遍隔日的事情,跟老梁所述一模式樣。吳虯聽她一席話講完,微微頷首,此時娘姨端上來一盤四杯咖啡,熱氣騰騰,娘姨小心翼翼,生怕端不穩撒出來濺著人。茶盤擱到東洋式茶幾上,女主人親自端杯逐一相遞,送到吳虯麵前之際,吳先生似忙著從衣兜裏掏東西,一時之間卻掏摸無著,有些心急,忽地站起來,身子正好跟女主人撞個滿懷。


    女人手上剛沏的咖啡滾滾燙,給吳虯撞翻了,潑在女人的衣衫袖子上,冬季雖衣裳厚實,可咖啡印到肉上,痛得女人禁不住“啊呀”唿痛。吳虯驚得跳了一下,出手卻如電,一把捏住女人的手臂,一頭嘴裏朝慌了手腳的娘姨吩咐:“快取盆冷水來,快些!”一頭已不由分說,將女主人的袖子撩高,露出雪白粉嫩的一段肉滾滾的手臂。其上已然燙紅一大片,女主人滿麵羞澀,待要力掙開吳虯的手掌,楊、梁二人已都看見她手臂上竟還有一個紫黑色的蠍子。


    梁包探不由自主,脫口驚唿:“呀,太太手臂上怎的有個蠍子?!”吳虯手一鬆,女人趕忙捋下袖子,麵色死灰,頹然一屁股坐倒沙發裏。吳虯卻裝作沒看見,連聲賠不是。老梁看看吳虯,又瞅瞅女人,茫然不知所以,天保在側亦是一頭霧水,而此情此景,倒令他突然想起了毒蠍子。天保想:“難道這女人是毒蠍子易容的贗品?可毒蠍子身上有沒有刺蠍子的繡,我也從沒機會見過,實在是吃不準足的。再說,毒蠍子不會說中文的,確不做其想。”


    俄爾娘姨端來冷水,女人將燙傷的手臂浸水裏,娘姨再如沒頭蒼蠅般跑上樓去拿燙傷藥膏,女主人泡了半柱香的工夫,才塗抹了藥膏。她忍著疼痛,冷冷地盯著吳虯,忽地騰的站起來,朝吳虯一字一頓道:“你是海上名探,我敬你三分,可男女授受不清,你一大男人,撞翻茶杯,尚屬不小心,情有可原,怎的沒頭沒腦,掀我衣袖、摸我的手臂,成何體統?你們走,你們給我滾!我老公欺侮我,在外麵養騷狐狸精,便連你們這些做老爺的也沒來由地消遣我,我,我……我怎的命好苦!”說著眼圈兒也紅了。


    梁包探不禁麵紅氣短,難以為情,想要問她蠍子的事體,話到嘴邊,又給她這兩句話頂了迴去,一時語塞,也不知如何替吳虯解圍。那老娘姨也朝眾人怒目相視,朝三人移近了兩步。


    娘姨還來不及張口,吳虯先抬起屁股,朝女主人略欠了欠身,謙恭道:“吳某失禮,還請夫人見諒。夫人既在氣頭上,吳某也不便多說,吳某隻說幾句話,說完就走。”那娘姨卻不管他的,朝外召喚男傭人進來攆客。女主人聽吳虯這般說,倒也不好發作,攔住傭人們,對吳虯道:“你說吧,說完了就滾!”


    吳虯不緊不慢,緩緩地說:“好,那我說了。我經常看些有關九四老人啊、白俄公主啊,亂七八糟的傳奇。記得有這麽一個故事,挺奇怪的。說從前有一位慈善家,名聲在外,冬天施衣,夏天施痧藥,年成不好,還要開粥廠。他周濟一班窮光蛋,給他們些粗糠爛菜吃,平日叫他們做工,拔草呀,車水呀,掃馬糞呀,修理屋頂呀……窮光蛋呢,隻知感激他給他們吃食,拚命地賣好。”天保和老梁聽得瞠目結舌,心下都道:“吳先生怎的中邪啦?淨說胡話!”


    不料,織田太太卻接了過去:“可那‘大善人’,得寸進尺,還強奸了窮人家的女兒,事發了窮人氣得吐血,找那‘大善人’理論,不曾想‘大善人’說不上三四句話,拔出手槍就打……”楊天保和梁包探越聽越玄乎,越聽心頭越緊。


    女主人頓了頓,氣息急促,肥大的胸脯子,上下起伏,語聲亢奮道:“好,你是海上名偵探,人家底細自是碧波清。我直言承認,我就是那個給有錢人糟蹋了的窮人家的女兒,我承認我是受這織田‘大善人’的虐待,度日如年。可就憑這理由,你就斷定我殺了織田?你不拿出有力證據,誰能信服?我沒有殺人!”梁包探麵上一沉如水,心裏卻不禁發噱:“你這麽醜個肥豬娘們兒,那日本老色鬼戳瞎了眼烏珠,要強奸你個母夜叉!笑死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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