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虯不溫不火,不緊不慢,儒雅地道:“織田太太,您新喪丈夫,心情我很理解,身處是非地,關係敏感一些不為已甚,但我並沒有說你就是兇手呀。我隻希望您能將你和丈夫過去的事體,跟阿拉說道說道,我想也許有助於破案哩。我卻才是夠冒犯的,不恭之處,請您諒解則個。不出此下策,我怕您不肯啟口,實在是抱歉之至,抱歉之至。”


    女主人聞言,情緒已略略平複了些,麵色稍霽,轉首對娘姨吩咐:“張阿姨,你去把朱先生叫來。”娘姨一走,她定了定神,便將她與織田的來曆,說了出來。原來這知天命年齒的織田,從小就生在中國東北龍江,屬黑龍會眾的家眷。其父其祖,皆係黑龍會裏的狗腿子,跑腿的小角色,自是名不見經傳。織田其人,並沒入夥黑龍會,長大了讀了七八年書,輟學經商,先是到伊春,包下一片森林,做起了木材生意。這廝幹別的沒個長性兒,瞞心昧己、投機倒把的營生,倒是來得。兩三年就大大的賺了不少,買了地皮,置了家業,定居當地,娶妻生子,做起了麵團團的地主扒皮。當地窮苦的中國人多如牛毛,他見利起意,放起了高利貸,金票像滾雪球般,日進鬥金,盆滿缽滿。來錢容易,虧心事兒積壓在心裏就越重,他就做起了慈善,聊以積德行善,補償虧欠的陰德。那時某趟施粥救濟饑餒的賑濟會上,他救了一對昏倒林子裏快餓死的周氏父女,給他們薄粥湯水喝;給他們破衣裳穿,東西雖不昂,但雪中送炭,真高興壞了那對苦命的父女。


    織田還令人給父女倆沐浴更衣,留那當父親的在家做長工,父女倆喜從天降,還當遇到救苦救難觀世音菩薩了,千恩萬謝,當他織田天神一般的敬仰。詎料好景不長,不道那織田嫌棄自己老婆生得瘦骨嶙峋,太過幹癟,而周家女兒打扮打扮得齊整了,雖非貌美,卻也豐乳肥臀,別有一番風味。一夜乘差周老頭出門辦事兒之機,闖入姑娘家房裏,強奸了她。事後老漢迴來得知了此事,氣憤憤來找日本人講理,爭吵起來,就要拉日本人去見官。日本人生性兇殘,惱羞成怒,拔出手槍就打死了老頭。織田越發肆無忌憚,強逼少女就範,做他的妾室,少女窶然一身,孤苦伶仃,無依無靠,能有甚法子,自是胳膊拗不過大腿,隻得順從。


    嗣後織田老婆病死,周女轉了正室,不則幾年,織田舍了林業不幹,舉家遷至上海,開了家南華紗廠,至今已有十載。來上海之後,其在福德裏買下宅子,還背著周女,在四馬路晝錦裏買了幢外宅,包養下一個戲子,供之淫樂。而他經日累月地不著家,天長日久,周女安會不知?隻是顧著名聲體麵,隱忍不發,睜一眼閉一眼罷了。


    織田太太一席話罷,喝了半杯咖啡,又補道:“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男人家的心思,就是貪多不厭。常言道:‘住在花園洋房裏向的太太雖然十指決不沾陽春水,可丈夫多半另有所愛。’他外頭有多少狐狸精姘頭,我也管不過來,可這迴電話裏的聲音,我是聽得出的,是個嗲聲嗲氣的婊子!”吳虯一頭聽她迴憶,一頭目光低俯,盯著她的一對腳尖,相互抵牾。周女甫停口,困龍先生就問:“然則那個婊子為何此刻在您的房間裏睡覺呢?”這句話非但令楊、梁二人大吃一驚,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並且令周女像屁股上裝了彈簧,騰的一下子從沙發上跳了起來。


    正在這時,自後堂跑來二人,一個就是那娘姨張阿姨,還有一個跟在她身後,約摸五十歲不到年紀的中年男子,麵目俊秀,唇上有須,剪得簇簇齊整,頦下刮得流光。這男子穿著對襟團簇花襖子,外罩一件西式皮夾克,脖子上束了條碎花絲巾,下麵穿條天青格子西褲,足上皮鞋鋥亮,光可鑒人,橐橐有聲。男子步至廳堂,直著嗓子朝周女道:“姐姐找我何事?”女主人麵孔漲得潠血也似通紅,那血幾幾乎要衝破天靈,噴出頭頂來,一見男子趕到,她心一鬆,先自昏了過去,軟塌塌倒在沙發上,男子大驚,三步並作兩步,上來相扶,卻已晚了。


    男子搖動摔入沙發的女主人肩胛,唿喚:“周麗珠,周麗珠,你怎的啦?快醒醒呐!”搖不醒再大拇指狠掐其人中,一掐即效,周女嚶嚀一聲,轉過氣來,撲在男子懷裏,嚎啕大哭個不休。男子問她端的,她隻不肯說,哭得身子亂顫。邊上張阿姨看不過,指著吳虯他們,厲聲道:“朱先生,是這幾位先生誣賴太太殺了老爺的,夫人才哭得傷心。”男子聞言大怒,揮手送客,站起身子,就要來攆。


    楊天保自男子入來,就一直眼目不離其身,男子走上來推掇他,天保驚道:“你莫不是迎生?真是好久不見啦,你王大哥近來可好?”男子一聽之下,不禁端詳起天保,忽地想起了甚麽,轉怒為喜,抱住天保就道:“啊呀,是天保兄弟呐,一別十年,想死我啦!王大哥好,他時常記掛弟兄們,你在哪裏高就呐?快,快,坐下來,快,快跟我說說!”這般一來,梁包探大跌眼鏡,這姓朱的男子轉變得也太離譜了,他就是再聰明一千倍,想破了頭,也想不過來,這究竟是啥意思。


    楊天保替眾人引薦那男子:“諸位,這位係我舊識,歐戰戰場上赫赫有名的王牌飛行員。他與法國的洛蘭-加洛斯;德國的殷麥曼、戈林;美國的陳納德等諸多歐西空軍精英齊名。其家道殷實,當年令名叱吒上海灘,乃滬上小k之典範,香車美女成群,摩托車、摩托艇乃他掌中玩物,駕駛熟練,玩得轉得緊!老梁,你不是好摩托車這口麽,你們今後可多親近切磋哩!”梁包探聞言眼目放光,湊上來作速與朱斌侯握了握手,敬慕道:“啊呀,這不是求新機械廠廠東的公子麽!在下知道,久聞大名,如雷貫耳呐。您可是咱們中國空軍裏頭的第一號人物呐,五年前您還在浙軍當浙江航空隊的隊長,後來就怎的杳無音訊了呢?嘖嘖嘖嘖,您真正是阿拉國人的驕傲哩!”三人你寒我暄,相見恨晚,一見如故。


    吳虯也上來與之握手言歡,卻打斷眾人話頭道:“諸位,聊天何時都可以,咱們先擱一擱,朱先生我問你,你跟織田太太相熟麽?”朱斌侯坦言道:“她是我拜把子的義妹,平素過從甚密,她丈夫死後,她害怕一人獨居,因之留我在她家客房住下,往來也有個照應,並無別事。”吳虯道:“理會的,理會的,您莫誤會。”遂將來破案的經過,約略說了一遍,央道:“朱先生,您能入太太房間麽?若我所料不差,殺死織田先生的主謀,就在太太的房間裏麵!”


    三人聽了大驚失色,梁包探問道:“吳先生,你怎的知道?適才你就說兇手在太太房裏,莫要搞錯了!致生誤會,恐惹芥蒂。”吳虯道:“你見我何事說話托大過了?朱先生,情勢緊迫,也顧不得禮數了,您看行不行?抓不抓得到兇犯,值此一舉,過了這個村兒,就沒這個店了。若容兇犯落跑,我等前功盡棄不說,織田先生也難得昭雪。”朱斌侯確有女主人的房門鑰匙,沉吟片刻,卻堅信天保為人,又衝著吳虯的名號,遂一咬牙,說聲:“跟我來!”領著三人逕奔樓上而去。


    說時遲那時快,張阿姨也好奇地跟在後麵,五人轉眼來到臥室門前,朱斌侯從張阿姨身上取過鑰匙,應手開門。眾人一擁而入,但見彈簧床上,確睡得一人,長發柔絲,被子覆體,勾勒出一副曼妙的身材。那人正自倚著床頭櫃翻閱一本《玲瓏》雜誌。眾人定睛一看,竟然還是個女流。天保甫入,就見女人印在雜誌上的臉龐,竟是老相識了,不禁脫口而出:“咦,這不是毒蠍子麽!”


    女人給吵醒來,驚跳起來,露出半邊裸體,**如山,看得一眾男子臉紅。毒蠍子一見不妙,忙又將被子掖起遮體,冷然說了一句俄國話。此時女主人周麗珠也一拖半步地跟了上來,不由分說,擠進房間,將身子擋在床前,驚惶失措地叫:“你們別胡來,不許動她!”如此一來,梁包探反而壯起了膽子,粗聲粗氣道:“走開,起開,起開,去去去,老子在辦案,你莫妨礙公務,仔細老子把你也抓進去!”邊威嚇邊去推掇織田夫人。


    眼看梁包探就要抓住毒蠍子的手臂,天保卻叫他小心,梁包探自不聽他的,一把抓去,竟然手到擒來,這一番天保卻傻眼呆在當地,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毒蠍子武藝超群,此刻竟然一絲兒使不出來,神色慌張,跟一弱質女子無異。天保猶愣怔之間,梁包探孔武有力,一把抱起毒蠍子,就要往外押,毒蠍子急得尖聲大叫,聲音穿房過屋,幾個街區的人都聽得到。


    老梁哈哈大笑道:“小娘們兒,還是個外國貨!殺人償命,給我老實點兒,你就是叫破喉嚨,也不管用的。哈哈哈哈。”他深信吳虯的推斷,想必兇手就是這個俄羅斯女人,心頭一暢,喜不自勝,溢於言表。


    眾人得手,女人已給拖至門口,天保暗道:“這毒蠍子是受傷了還是怎的,竟如此不濟,機緣湊巧,倒是天定了的。”正在納罕之際,忽地自玻璃窗外,撞入來一頭黑怪物,將整堵石牆撞得粉碎。奇變陡生,眾人來不及迴神,但見一頭巨大無朋的黑熊,露出長劍般的森森獠牙和滿嘴鋸齒般的牙齒,張口就將離窗口最近的朱斌侯給咬去了半截。其下半身齊腰而斷,斷口鮮血狂噴,白白的脊椎尾骨也看得分明,轉眼臀腿以下半截身子即倒在血泊裏,兀自抽搐不止。


    織田夫人眼見好友當場慘死,唬得尖叫了一聲,匹然倒地,麵皮黃,眼無光,唇口紫,指甲青,未知五髒休咎,先見四肢不舉。正是:身如五鼓銜山月,命似三更油盡燈。那梁包探嚇得屎尿齊流,雙腿有如灌了鉛,任你如何使力,就是挪不開步子。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袋中人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炎龍子張擎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炎龍子張擎並收藏袋中人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