毒蠍子雖不知天保是否得手,但處此險地,隻得十二萬分地信任同伴,她一個縱身,身子已隱沒在茫茫的林木之間,給夜色遮蓋了去,日本兵衝至山頭隻不過盞茶工夫,卻已再難找到開槍的兇手矣,隻能望夜幕裏徒唿負負。


    虎石台重兵把守,戒備森嚴,擾攘起來,卻尤為的熱鬧,天保一寸一寸,將身子移出孔穴,但見山頂已是火把輝煌如晝,幾十支火把就是幾十名心慌而兇殘的日本軍兵。他們是些殘忍無心的屠夫,若抓著天保,天保必給他們碎屍萬段,不留殘餘的,無如此時此刻,鬆明雖多,火把雖明,但日人注目的隻是遠處槍聲的來源,以及適才剛剛才發見總司令畑英太郎已魂魄離軀。許多日軍嚎哭起來,如喪考妣,痛心疾首,渾不見天保自虎背溜出,如電閃,若星丸,飛竄至暗夜深處。


    畑英太郎之死,震撼得整個日本帝國膽寒,虎石台戒衛之森嚴,比禁宮的宿衛網還彌縫,而殺手神出鬼沒,密密麻麻那麽多雙眼睛,竟然一個鬼影子也沒看到,關東軍的臉給丟盡了。殺手比鬼還玄乎,日本政府裏競相傳說:“吞沒滿蒙,野心忒大,觸怒了神靈,令畑英太郎像中邪一般,無疾而終,比報應還爽利。”民俗迷信至極的日本人,豈能不心驚膽顫,後怕不已呢?


    畑英太郎之死,真相給日本人遮掩得一絲不露,外界一概不知,而占領滿蒙的計劃日本人就再也不敢提起。非但日本天皇不批準石原莞爾的《關東軍占領滿蒙計劃書》,而且日本軍部也暫不敢派主戰派去中國東北了,找了個做人唯唯諾諾、窩窩囊囊的菱刈隆,來做畑英太郎的繼任,屁顛屁顛地在東北三省各政治勢力間來迴彌合。


    楊天保輕身功夫已臻化境,腳下忒快,時賽戴留在山下接應,竟先接著天保脫險。天保一頭將殺日酋的詳情說了,一頭偕時賽戴覓路尋找毒蠍子。毒蠍子避開日軍搜索,自山後壁立的峰巒攀下來,反而落在天保的後麵,所幸她身手超凡絕倫,竟自如壁虎一樣,從絕壁上安然下山。


    三人相遇,毒蠍子亦以實相告,自愧失手,言下對天保及時彌補之舉,好生感激,言辭眉目表情之中,不再有冷峻,多了幾分親近。時賽戴見二人毫發無損,大喜過望,身處險地不容多言,三人遂悄悄逃出日本人轄區,遁歸沈陽城。迴到旅店,三人閉門不出,避過了風頭,又得知日本人取消了滿蒙占領計劃,曉得事已成,心頭一塊大石算是放下了。


    隔得幾日,不見日本人異動,毒蠍子她們又等來了布拉霍夫和鸚哥二人,言說中俄已自停火,兩家言和,正談判繕約呢。列位看官,在下要略述中俄之事,話說天保出富錦之後不幾日,蘇軍步、騎、炮兵由富錦東門撤走;翌日早晨,蘇俄艦隊亦陸續撤走。而西線陸戰,自蘇俄大軍在滿洲裏和紮賁諾爾苦苦攻打了六個月,攻攻退退,屢攻屢敗,與中國軍隊,你來我往,往複拉鋸,喪亡無算,終於天可憐見,先陷紮賁諾爾,再重兵合圍,至十一月二十日早晨十點,蘇軍方占滿洲裏,好一番勞命傷財。


    滿洲裏中國衛戍旅全旅被俘官兵約七千餘人,輕傷六百餘人。梁忠甲旅長,李、張兩參謀長及各團長均於二十四日送往蘇聯境。魏副旅長陣忘,其餘官兵傷亡兩千餘人。蘇俄軍乘勝搜捕白俄六、七百人,快刀斬亂麻,殺得個幹淨,一無遺餘,清剿順遂亦賴毒蠍子透露名單,克格勃地毯式搜捕之大力所致,自不在話下。


    11月24日,蘇軍又攻占了海拉爾,其勢如破竹,正要乘勝追擊,忽得布拉霍夫上報日軍異動消息。此事驚動了蘇共,俄國上下如臨大敵,恐日本坐收漁翁之利,布爾什維克遂下令前線停止進攻,暗通款曲,向東北軍示和。張學良此時亦難為繼,焦頭爛額,隻得低頭服輸,兩家弭兵,半載戰爭方始告休,一切善後,自不須贅述。


    中俄冤仇敉平,此間事了,天保告假迴滬,搭乘北寧鐵路南下,至天津換津浦路,匆匆數日,火車逕抵上海。


    上海依舊是昏昏黃黃的模樣。黃昏的時候,路旁歇著人力車,一個女人斜欠坐在車上,手裏挽著網袋,袋裏有柿子。車跑過一群小孩之間,他們棉襖、棉褲、棉袍、罩袍,一個個穿得矮而肥,蹣跚地圍著烘山芋的爐子走來走去。小飯鋪門口煮南瓜,味道雖不見得好,那熱騰騰的瓜氣與“照眼明“的紅色卻予人“暖老溫貧“之相。坐在自行車後麵的,十有八九是風姿楚楚的年輕女人,再不然就是兒童。自行車輪上裝著一盞紅燈,騎行時但見紅圈滾動,流麗之極。


    火車站附近有個軍營,營中人朝朝暮暮努力地學吹喇叭,迄今很少進步,苦惱而磨人。這難聽的聲響令楊天保想起有一次,聽農佳麗拉凡啞林,那尖利的、鋸齒形的聲浪,實在太像殺雞了。而農佳麗竟在那殺雞般的聲音中,對他說著“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纏綿話兒,倒也顯得蒼涼的意味濃重了些。念及農佳麗的好處,天保不禁心下一絲甜甜的味道湧上來,不知不覺轉過一條落荒的馬路,聽見炒白果的歌:“香又香來糯又糯!“是個十幾歲的孩子,唱來還有點生疏,未能朗朗上口。黑沉沉的長街,那孩子守著鍋,蹲踞在地上,滿懷的火光——佳麗在他心中也便如火光。


    可甜蜜了片刻,東北軍營酒吧內外國妓女的邪笑模樣又立時躍入天保的腦海,他想起自己曾背著佳麗狎妓,一股無法言宣的愧疚猶如一陣陰森森的濃霧籠罩了來,瞬間便將佳麗那溫馨的臉龐遮沒了。


    一迴上海,天保徑直先來看望吳虯,恰踩在吳虯困午覺的點兒上。一席話罷,吳虯感喟甚深,天保人困馬乏,洗了把澡,胡亂吃了些飯菜,迴房倒頭就睡,唿唿一場好夢,一宿無話,直至翌日晌午才睡醒,連日擔驚,辛勞疲憊,一覺而罷。天保起床,並無別事,告辭了出來,又去會了農佳麗。佳麗穿一襲印度軟緞的桃紅外衣,胸前敞開,細長的袖管,袖口像花瓣的尖,深深的切到手背上,把一雙手也襯得越發纖長敏感。裏麵是綠袍紅鈕雙大襟,略無鑲滾,墨綠旗袍襟分露出一對兒玉腿穿的玻璃絲襪,絲亮俊俏,風華絕代。


    兩人情好彌篤,久別重逢,美色當前,勝似新婚,本當歡快,無如天保睹人思憶,麵上高興,竟也掩不住內心黯然。佳麗心細如發,察覺之後,還道他心傷戰敗之恥痛,百般勸慰,柔情婉轉,言語試探著想讓他傾吐心事,她好軟語慰藉,以之排譴丈夫悒鬱的心結。天保隻是避開不言,顧左右而言他,佳麗見之不肯吐露心事,便也不好強求,隻索罷了。


    天保這段心結,怪隻怪他身不由己,怎的說?原來當初為接近布拉霍夫,天保故意輕佻,在酒肆當眾與妓女肉戰。雖演技完滿,順順當當取信了布拉霍夫,但他內心於破鞋汙身愧疚於佳麗之劣跡,確乎鬱積心底,這一份難以磨滅、忘懷的陰霾,有如心底鑽入了一隻野貓,時時刻刻抓撓著他的心,又癢又痛,追悔莫及,日以繼夜終究不能釋懷。其因愧疚而鬱悶寡歡難為之情,自難以為外人道的。


    可佳麗一片真心,天保也難以拒之,又不好意思麵對,心結困擾,苦悶至極。所幸不日有樁案子找上吳虯門來,天保分心於此,才能將兒女之情暫擱過一邊,無形中倒是替他解了圍。


    這日隆冬天氣,天保在給盆栽澆水,吳先生病體已痊,坐在搖椅上喝茶,梁包探忽登門拜訪。兩造老相識,自不虛頭巴腦,直奔主題。原來昨日子夜,南華紗廠裏出了槍殺案。


    梁包探述說案情道:“南華紗廠係虹口的一家老字號廠子,底下工人有兩千七百三十二名,注冊備細。南華廠老板是東洋人,名叫織田太郎,臭名昭著,時常拖欠工人工資,因之工人裏頭有恨他的,不在少數。案發當晚,織田坐私人轎車,開至廠內,有人朝坐在車內後排左首座位上的織田開了兩槍,一槍打在胸口,子彈打斷其胸骨,穿其左肺葉,但並未打中心髒;另一槍正中額頭雙眉之間,此乃致命一擊。兇手使的是魯格08式手槍,用的是九毫米子彈。車內除血跡彈痕外,並無打鬥痕跡,想來兇手忽從天降,突出毒手,下手毫不容情,殺人手法幹淨利落。案發後開車的司機失蹤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據說這司機平日庸庸碌碌,別無緋聞,就是長得異常高大而已。”


    吳虯聽到此處,忽問:“日本人昨晚去南華廠之前,還去過哪裏?”梁包探答:“說來古怪,東洋人是給人一個電話從床上叫出來的,他的中國太太疑心是他的姘頭打來的電話。他抓著打火機和一包抽了一半的‘白鶴牌’香煙,急匆匆從家裏到廠子,當中並沒在別處停過,他家住在精武會館旁邊。”楊天保在側聽梁包探說得平平無奇,問道:“吳先生,我看這司機嫌疑最大,他不是兇手,就可能是已經給兇手殺了,您說對麽?”


    吳虯長歎一聲,直截了當道:“非也,非也,天保呐,你若是兇手,自己當著死者的司機,會在這麽一個特殊的時間,明目張膽地殺人麽?兇手若是第三者,也絕不會殺了司機後,還費手費腳地把屍體銷毀,多此一舉,不近常理呐。”他的話說得天保臉紅到了耳根,天保訕訕地朝二人笑笑道:“我隨便猜猜的,打攪,打攪!”吳虯卻道:“天保說得也沒錯,司機嫌疑頂大。咱們隻須找出了作案動機,這件案子就水落石出了。梁捕頭,你再接著說下去。”


    梁包探盡管說話,嘴唇上險伶伶地吊著一支香煙,蹺板似的一上一下,可是就不會落下來。他就接著說:“據織田的老婆講,她聽到電話那頭,打電話給織田的是個女的,她說織田一接到電話,神色格外驚恐,握聽筒的那隻手也發起顫來。電話一掛掉,織田就叫醒司機,兩人夤夜出門,看情勢著急忙慌得緊,他老婆連詢問去向都沒空落嘴。據織田太太說,那司機平日沉默寡言,不聲不響,唯唯諾諾,謹小慎微,既不賭也不嫖,滴酒也不沾的,至多抽抽‘五華牌’香煙,交關做人家。她說這種男人也稀罕,沒啥趣味,簡直沒個男人味兒。那司機名叫鄒阿大,做事手腳利索,待人接物,處處透著南方人的猾氣,可其自稱是東北人,說話倒確是東北口音。織田太太不知為何,就是看他哪兒,哪兒別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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