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平安接過餐盤,抓起一片黑麵包,狼吞虎咽地吃起來,吞下兩片,端起咖啡就喝,卻不適咖啡苦澀,噗地吐了出來,濺得衣襟、餐盤、地上全是水漬。平安忙道歉,老婆婆咧開褶皺的嘴,露出掉得差不多了的黑牙齒,連說不打緊,轉身去廚房取來幹布擦汙跡。


    平安一頭幫著手忙腳亂地擦,一頭說:“迴婆婆的話,我本住在中國遼陽,你們國家跟日本鬼子打仗,我全家遭日本鬼子殺害,我一人逃出來,沒想到一路逃著逃著,到處是軍隊,到處抓壯丁,我這不就越跑越遠,跑到您這裏來了麽。”他邊說邊鑒貌辨色,看老婆婆的臉色,卻隻見她微露黑齒,頷首靜聽,也不置可否。平安口上繼續道:“老媽媽,中國我是迴不去了的,我想去最近的火車站,好搭火車到大城市,想來應該有安身立命之所。貴國我是頭一遭來,又是孤身徒步,還請老媽媽示教,該如何走法?”


    老婆婆嗬嗬笑道:“我一個老婆子,八百年都難得出一趟門,老身哪裏會曉得路,還是等我家男人迴來,再給你細說吧。你先吃東西,先吃,吃吧。嗬嗬嗬嗬……很久沒人來啦,看見了你、我真高興!哎呀,哎呀,我恨不得把你一口吞下去!嗬嗬嗬……嘻嘻嘻嘻……”張平安聽她作鸕鶿笑,斷斷續續,聽得心頭發毛,渾身寒顫,想想也別無他處可去,唯有等她丈夫迴來,再做區處。他隻好低頭吃喝,心下暗自戒備。黑麵包片和烤肉片,轉眼風卷殘雲地吃完,肉片又厚實又鮮嫩,平安吃得不過癮,連連吮手指,意猶未盡。他問老婆婆:“老媽媽,這肉可真好吃,卻吃不出是甚肉,請老媽媽賜教。”老婆婆含笑道:“你猜不出麽?嘻嘻嘻嘻,這肉真的好吃麽?嘻嘻嘻嘻,要不要再多來幾塊兒?”平安聽得口水也要流下來了,忙應道:“好極,好極,若有多的,就多給幾塊,我真的是餓了。”


    老婆婆身子骨支離,行動倒也甚速,不一會兒又端來半個黑麵包和一大碗烤肉片。那肉片想是先時烤好的,此時早涼了。張平安也不管那麽多,抓起來就塞入口內,大嚼起來,大快朵頤,吃得油脂溢滿唇齒,都順著口角淌到了下巴頦。老婆婆看著他吃相,吃吃地笑個不停,而那個女孩子卻始終倚在斜對麵的門框上,眼睛一眨不眨地呆呆盯著張平安。那眼神從上到下,從頭至腳,在平安身上掃來掃去。女孩一頭癡看,一頭還喉頭連連咕嘟咕嘟咽唾沫有聲。平安起初尚自不覺,後來聽得咕嘟咕嘟之聲越重,循聲望見女孩這副模樣,不禁心生莫可名狀的寒栗,登時一萬個不自在,問道:“老媽媽,你們吃過了麽?看我這般無禮,隻顧自己吃喝,太過意不去啦。”


    老媽媽嗬嗬怪笑,連說:“不客氣,不客氣,你吃你的,我們自己有吃的。你隻管放心大膽地吃喝,不夠我再給你添些。”正說到此間,平安進來的笨重木門霍然給推開,室內登時一暗。但見門口站著一個巨大的肉團,肉團竟其開口說起了俄文。老婆婆一頭以俄文對答,一頭對平安解道:“這是我兒子。”平安心下咯噔一緊,老婆婆的兒子竟然胖得連五官都擠到一塊兒了,乍一看還真看不出來有個人形兒。說話之間,女孩也圍攏上去,三人嘰裏咕嚕說了好一陣俄國話,聲吭且急,似是在爭執。張平安尷尬地放下吃食,看著三人叨咕。


    說著,老婆婆朝平安道:“您先略坐坐,我們失陪一會兒。”張平安大聲啊了一聲,說道:“哦,好好,不打緊,客隨主便,你們忙活你們的。”話還沒說完,三個人相偕出門,連門都沒關。張平安暗自搖頭苦笑,這一家人好生古怪,老婆婆倒也好客。平安自顧自烤火取暖,等了許久不來,他吃飽了將盤子一推,站起來四處走走,往先前女孩站立的門裏張了張,見一間小臥室裏擺了一張板床,床上卻無被褥,他心道:“看來這時候伐木工人並未開工哩,嗬嗬,今晚可有的宿處了。”移目床前放著一張小木桌,桌麵平整,桌上有一個羅盤和一張花花綠綠的大幅紙張。他不禁好奇,不由得步入小房間,湊近桌上,見原來是一張地圖,圖上文字歪歪扭扭,全寫滿俄文字。


    張平安不禁看得入神,雖看不懂字,他多年戎行,地圖符號極是熟悉,天下之堪輿,大同小異,河流湖泊,高山叢林,一看便知。地圖上畫了個紅叉叉的押,想來就是木屋所在之地。正津津有味地看著,身後忽地傳來一個蒼老的聲音,說了一句俄國話,嚇了平安一跳,背上冷汗登時冒了出來,屋內光線亦隨之一暗。他迴頭見一個魁偉的巨人站在背後,當年娘子關上交戰的德國巨人紐曼也沒有他高大,麵上棱角分明,皮膚黧黑,粗糙如鄉農,卻罩著一層殺氣騰騰的嚴霜。巨人身後老婆婆趿拉著一雙膠底皮拖鞋,吧嗒吧嗒一溜小碎步,跑過來介紹道:“這位先生,這就是我的丈夫,他生來粗魯,沒嚇著你吧,來來來,到壁爐邊來暖和,這裏有些冷吧?嘻嘻嘻嘻……”


    張平安笑道:“不妨事的,好吧,我們到廳裏說話。”三人迴到客廳大房間,那個肉球似的大胖子和女孩子都已坐在大原木上,一頭吃茶一頭閑聊著。張平安就坐,再提問路的話頭,老婆婆恍然轉詢丈夫。平安見巨人老漢身上裹著熊皮,合縫之間,以熊筋、狼骨相榫,再以馴鹿腸子,切條覆蓋之上,一並縫合,防雨防水,四時不愁更換。熊皮外罩之下,露出髒兮兮的襯衫,看似多日未換洗,還留著一塊塊血印子,露出來黝黑的皮膚。巨人目露兇光,是個憊懶人物,熱氣換冷氣兒,非問清了平安的來曆,才嘰裏咕嚕跟老婆子說了一大摞話。


    老婆子轉譯道:“實不相瞞,咱們是雅庫特人的列貝德夫家,我丈夫名字叫希皮洛夫,兒子叫蘇沃洛夫,這是孫女凱娜,凱娜的母親也就是我的兒媳婦,三年前給大樹軋死了,這孩子是我跟我老伴兒拉扯大的。不怕你見笑,你也看出來了,她父親這傻東西,是個先天癡呆,從娘肚子裏就不懂人事兒。你看看,我老婆子一開口就沒邊了,又不知說到哪兒去了。此地前不著村後無住店,本沒地名兒,因赤鬆生得茂密,咱們都叫它赤鬆林。我老婆子隻知道往東北五十裏才有個小鎮叫紮維丁斯克,你既要去聖彼得堡,那得往西走,再往東行,便越走越遠了。”


    老婆婆忽地峰迴路轉,目露和藹之色,緊問:“東麵是叢林和蒙古高原,山多林深,人跡罕至,不是人走的地兒,還是勸你別去了,就留在我們這裏,也自快活。老身一見你就喜歡,想是大大的有緣,咱們家孤老寡女的,平日裏好生無趣,你在呢,也好有個伴兒,還熱鬧一些,你看如何?”張平安忙擺手道:“愧不敢當,不敢當老媽媽的厚愛,在下身無長物,隻會吃喝,留下來無所事事,豈不是給老媽媽家平添了一張吃口?叫我怎生過意得去?今日在貴府叨擾,已是白吃白喝,十分過意不去,我還是明日就啟程吧。”對麵相陪的肥圓胖子蘇沃洛夫咕嘟咽下一泡口水下肚,食腸裏轆轆有聲,彷如饑餓了三天三夜的野獸,雙目泛著綠光,盯著平安目不稍瞬,其勢恨不得一口把平安吞將下肚。


    老婆婆忙接茬留客,平安卻是執意離去,婉言拒絕。老婆婆苦口婆心,勸說再三,聽他意思是不肯留下,隻好據實轉訴丈夫。凱娜在側聽到張平安不肯留下的意思,竟然忽地勃然大怒,騰地站起來,憤怒地在腳前踱來踱去。她眼睛眼瞼上陰影越來越濃,張口大叫,臉色猙獰,麵目肌肉扭曲,野性未馴的筋肉在她嘴邊勾勒出冷酷的線條。張平安心頭一緊,全身每一片筋肉都鼓足了勁,多年江湖腥風血雨,練就了他一身極靈敏之警覺。此時他便如一頭窺伺獵物的豹子,雖然全無動靜,實則耳目心靈,全神貫注。他打定主意,一見有變故之兆,立即便先撲殺了這個跡近瘋癲的古怪女孩。


    詎料平安正凝思間,凱娜口中犬牙霎時生長變尖利,轉眼身體竟自膨脹,衣衫嘶啦嘶啦——嗤啦給膨脹的身子撐破。接下去的情景,令張平安一生難忘。但見剛才一刻還是個黃花閨女模樣的人兒,一對剪水雙瞳,款款深汪,轉眼瞳仁撐大,占滿整個眼眶。與此同時,凱娜的身子也脹大了五、六倍,全身赤裸,刹那生出毿毿黑毛,肌肉塊塊隆起,手臂、雙腿一齊變粗了十多倍。她整個臉麵突起,嘴巴裂開,唇內獠牙森森如劍,腥臭的涎水自齒縫間汩汩流出來,奇臭難聞。不消半刻,女孩子凱娜就變成了一頭六尺高的黑熊,唬唬低吼,張牙舞爪,作勢要向瘦小的張平安撲來。


    饒是張平安屢曆過無數大風大浪,此時此景,亦不禁氣為之奪,一時之間,魂飛天外,不知所措。說時遲那時快,邊上蘇沃洛夫、希皮洛夫和老婆婆相繼變身絕大巨熊。它們每一頭至少體長十米,頭頂屋頂,身廣如牆。四隻巨熊將平安四麵合圍,爪抓、利齒如刀,一看便知皆係肉重力大的妖物,眼看平安教主命在旦夕,懸於一線。張平安畢竟係一幫之主,甚麽艱險沒有經曆過,雖呆愣片刻,卻很快恢複神智,迴過神來,又自鎮定。他處亂不驚,臨敵不慌,丹田內息鼓動,護住全身要穴,雙掌一立,擺了個水龍神掌的起手式。


    他並不知這些怪異為何物,更難料其威力和招式,因此上決然以靜製動,待敵先發,他再隨機應變。四隻巨熊似早餓得急眼了,不容平安架勢擺好,最大的那頭便向他撲來。張平安知係希皮洛夫變的熊怪,見它一動,巨爪已臨頭頂百會穴,勁風如一塊鐵板,壓將下來,如驚濤駭浪,其力驚人。非但如此,巨熊快如同鬼魅,比平常瘋魔了的狗熊撲人,還快過千百倍,就見影子一晃,已然攻勢臨頭。輕身功夫獨步天下的張平安要躲閃,竟也已來不及,唿吸為之一窒,不禁腳心拔涼拔涼,全身毛孔發脹,頭腦一暈,耳鼓嗡嗡作響,幾欲暈倒。


    就在這要命的瞬間,張平安畢竟洗練雙龍神功有年,功夫已然升堂入室,精煉老道,一感有異便知係內息逆轉所致,忙深吸淺吐,平複澎湃竄亂走岔了的真氣。轉眼神智複明,他力貫雙臂,大吼一聲,雙掌印在希皮洛夫的肚腹之上,卻竟然如中輪胎,但還是搶在巨熊利爪及身之前的瞬息之間,將偌大的一頭巨熊平平推出,震得它雙足離地,如同一堵高牆,轟然撞倒在東屋內。砰嘭喀喇兩聲巨響,東首木屋板壁撞破了一個大洞,巨熊飛身落到了室外。隆隆巨聲不歇不算,砰的木板飛脫一塊,接著喀喇聲響,柱子又斷了一條。


    木屋委實容不下巨怪與平安劇鬥之力,掌風爪勁到處,木板、榾柮四下紛飛,終於喀喇喇一聲大響,房柁折斷,屋頂壓了下來,屋內泥塵沙沙而落,榾柮木屑亂墜,煙霧彌漫,烏煙瘴氣。張平安使出了十二成功力,氣息難繼,長吸一口氣,自喉頭“廉泉穴”,順任脈經無窮、璿璣、華蓋、紫宮、中庭數穴,便即通入氣海“膻中穴”,腦中一清,精神一振,縱身便竄出房子,跳到屋前空地。另幾隻熊怪為煙霧障眼,對麵不相見,相距咫尺之地也看不清楚,容他得空逸出。


    既出了屋子,進退裕如,平安才略寬心,暗自調勻唿吸,內力又生,充盈鼓蕩於四肢百骸。隔了半天,煙霧散開,蘇沃洛夫、凱娜和老婆子變的巨熊不見了平安,才自慌亂,紛紛撞出來,看到他並未逃遠,這才放心。三頭畜生仰天爆吼,連奔帶跑,重新將平安包圍起來。希皮洛夫給平安大力震暈,此刻才蘇醒,嗷嗷爬起來,竟然並未受一絲半點的傷,隻是撞斷的鬆樹,碎枝殘葉壓了他一身,彷如裹著樹葉爬出來似的,甚是丟人。希皮洛夫氣得鼻孔裏出大氣,來不及嘴裏也唿唿發風亂吼,聲音巨大,震得四圍森林簌簌發抖,鬆濤如潮,驚起一大片鳥雀,撲棱棱亂飛。它三腳並兩步,一聳身逕撲上來,張開巨口,露出白森森的獠牙,朝平安頭上咬下來。


    另三頭巨熊分進合擊,亦從另三個方位搶撲上來,霎時天空也給它們巨大的軀體所遮沒,天光一暗,腥風撲鼻,惡臭熏死人。張平安被團團地圍在當中,象個車輪子的軸,那些巨熊怪物就象一根根的車條。他哪裏還顧得掩鼻躲臭,巨熊招式太快太猛,就算是鐵打的身子也不堪它們中任何一記隨意的攻擊。直麵之下,連張平安的火龍掌也不是對手,若硬拚之下,簡直是螳臂擋車!三十六計,唯有避其鋒芒,走為上策。張平安雙腿一蹬,身子如同一枚點燃的炮仗,離地拔起,竄上半空,四怪的大力爪走了個空。黑熊探掌的力道全落在地上,登時轟然爆炸,將地上打了個徑丈見方的坑,深不見底!


    平安雙掌上已燒起三昧真火,雙臂振處,一招“漢帝試劍”,唿唿地甩出兩個火球,烘烘燒著凱娜和老婆婆熊的肉厚之後頸子,痛得兩熊嗷嗷怪叫,登時泛起焦糊之臭。兩怪的後頸分別燒焦了皮毛,燙出了巴掌大的一塊血糊糊。受傷的兩熊護痛,手忙腳亂想去抓撓傷處,卻苦於傷在後頸,臂展夠不到,如此一來,更是心焦火燎,又恨又疼。張平安身在半空,已見到自己頂頂高深深的武藝並不如預期的效驗,心頭咯噔一緊,大失所望。原來平素中了他三昧真火的,不論人畜,一觸即延燒全身,而這熊怪卻燒不起來,嗤然就熄滅了,隻燒掉巴掌大的皮毛,無濟於事。


    平安落在三丈遠的林邊,遙遙對著四頭怪物,目眙心驚,心潮澎湃,久久難以平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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