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一年半之前,黑衣會張平安教主與會眾在金州灣相別,他孤身一人,踅至城裏,找了家客棧,要了房間,閉門關窗,躲房裏喬裝易容,扮作個客商模樣。易容之後,他吃飽喝足,和衣睡到天晚,乘夜開窗上高,從房頂溜之大吉。賬房自然是再找不到人,房錢白饒,徒然對天怨望胡罵罷了。張平安披星戴月,摸黑至火車站,悄悄摸上一列北上的火車。他何等功夫,來去如風,踰牆而入,車站的日本兵和列車機務員豈能發覺半點風吹草動?平安教主自是安然穩坐火車,夾在擁擠的車廂,“嗚——喀乞喀乞”火車開動,穿過車場,隆隆向前。張平安透過窗戶,戲謔地望望分軌閘和信號燈邊傻頭傻腦的鬼子兵,機車以汽笛短促的鳴聲,給他喝彩。


    鈴聲間或發響,彷如幸災樂禍的看客發出的嘲笑。座位之間的走道,魚貫走過數名列車機務員,鹹係中國人,他們手提煤氣燈,鎖上車廂門,照應乘客,料理瑣碎的雜務。戰爭及繁重的活兒,將之折磨得麵色蒼白如紙。倒不如送客飯、茶點的茶房,給吃食熱氣蒸熏紅了臉,看起來氣色好些。俄爾火車提速,靜悄悄的街道屋舍,接連迅速地從窗邊閃過,行次重要道口,機車就要發出四聲汽笛聲,警鍾長鳴。最後幾聲汽笛憂傷而韻味悠然,不久窗外已是一片漆黑,跟手車長就要來查票了。黑衣會向來以瞞天過海為能事,一幫之主,蒙混過車上車長的檢票盤查,自是遊刃有餘,自不消說的,一路無話。


    其間火車停下來添煤加水,逗留不了多久,行複啟程,汽笛聲雖似傷心的啼泣,隆隆顛簸,張平安背靠在車座上,聽到鐵軌迅疾的軋軋聲,聽著聽著,卻容易瞌睡。隨時光一分一分流逝,瞌睡一陣陣時醒時睡,迷迷糊糊,一會兒白晝一會兒黑暗,夢見的總是馬媛媛一搦瘦腰,曼妙背影,離他而去,翻來覆去,折磨煞人。及至哈爾濱,本道不須換車,不料火車卻給俄國兵阻停了下來。車窗擦過旁邊鐵軌上的幾節車廂,窗外一片黑暗和淒涼,機車後退了幾尺,就停止不動了。


    俄國人不管三七二十一,將車上乘客一律攆下車,跟手拉上來一隊俄國兵隊,逕鑽入車廂內。張平安縮在一眾乘客裏,貓在一位胖大漢子的身後,偷眼細數,陸續上車的有一個旅的兵力。乘客們拗不過俄國人,立在冷風頭裏哀歎,交頭接耳,議論紛紛。七張八嘴,傳言不一,原來其時戰爭未歇,平安搭的這趟火車係車上幾個有錢的滿人官員包的逃難車。到了哈爾濱,正巧趕上俄國人強征了這趟火車運兵南下打仗,老百姓自無法可想,隻得乖乖從命。


    未幾鈴聲陡響,車輪嘎嘎,向前慢慢轉動,漸行漸疾,霎息疾馳猛奔得遠了。車既開走,人們悄立月台之上良久良久,亦無可如何,抱怨閑聊了一會兒,各自散去。張平安隻得離開車站,黑龍江的地頭他熟悉得很,避開俄國兵的盤查,取道往北,穿林、繞城、過村,一路行去,尚屬順遂。隻見四下裏都是綠油油的森林,地下積雪初融,極是泥濘。


    樹木漸行漸密,古木參天蔭深,樹木無邊無際,林海之內,再無人跡。有話則長,無話則短。及至到了黑龍江對岸再折而向西北,沿江行至海蘭泡。沿途俄國軍隊越來越多,張平安雖靠雙腿步行在莽莽北國黑土地,其行甚速,疾逾奔馬,專沿著野生動物走過的山僻林子裏去,躲過俄國人的耳目,未給發見。往北有路,往西又是大河,平安轉而向北,行了有五、六天,林木深深,地上樹葉象鋪的地毯,鬆軟舒服,沙沙有聲,踩上幹葉子,還枯裂做響,哢嚓哢嚓,竟甚是悅耳。樹根老藤纏縛,宛如星羅擺放的杌子,可資坐下小憩。張平安一人在林中穿梭,倒也自在,隻是腳上氈靴已破,露出了大腳趾和後踵,幾乎成了涼鞋。


    腳上磨出了血泡,走起來生疼,迴頭看地上樹葉上留下一長串殷殷血跡,恍如在身後拖了一根紅線。平安苦苦地長歎一口氣,搓搓雙手,搔搔頭發,環顧四周,林木擋住了視線,彷如置身迷宮,他就想先靠杉樹根,坐下來歇一歇,忽地看到林木間隙裏竄出一頭麋鹿。鹿兒的犄角尚未長成,頭上鼓起兩個包,耳朵又大又靈活,見了人嚇得不敢停留,從平安身邊擦過。平安略有些猶疑,讓它跑到了身後,再轉身來追,那畜生卻已隱沒在林子深處。張平安沿途在城鎮裏順來的幹糧吃食,到昨日已吃光,正想打些野味充饑,這頭麋鹿不啻係送上門來的,他自是要緊追不舍,惟一念惻隱,放跑了鹿兒。他醒過茬來,趕緊追去,循著鹿遁的方向,順著一條羊腸小徑,穿過白楊林子,走了一頓飯的工夫,肚子又餓了。其時他已繞過了大森林,眼前展開了一列層巒疊嶂。


    平安看見麋鹿繞進了高山裏,便飛身縱上陡峻的山坡,眼目一廣,山坡下有個深澗,走下峽穀,又是一片茂密的赤鬆林。這個國家的地理,平安人生地不熟易迷路,這層疊的山巒也沒個方向,麋鹿一隱沒在赤鬆林裏,他就茫然不知所措了。四下裏很安靜,天氣和暖,陽光很足,有些甲蟲和蒼蠅在空中嗡嗡地飛,平安鼻子裏隱隱聞著一股血腥味兒,而那一片微弱的蟲鳴更叫人沉悶,恍如這裏的人都死絕了。一陣微風吹過,樹葉子就被腥氣的風撥弄得顫動起來,陰慘慘的,好像有甚麽鬼魂在悄聲說話——那些死了很久很久的鬼魂——甚且總讓人覺得它們是在談論你呐!這種沉悶的氛圍之下,一人獨行,總是讓人覺得死了才好,死了就萬事皆休了。


    走了半天,腳上起泡,皮破流血流膿,一步一挨,火辣辣的痛,他坐到一個生滿苔蘚的樹樁上,將血泡擠破。膿血一除,敷上金瘡藥,不一會兒便清清涼涼舒服了,再扯些破布,連腳帶破鞋,裹紮起來。他又盤膝運了兩周天功,精氣略振,爬起來步入密林。信步林間,鳥雀小獸無數,聒噪嬉鬧,竄來飛去。走了約摸小半個時辰,入林已深,驀地聞到一股淡淡的煙味,煙火味兒漸漸壓過了血腥味兒。張平安循之,果遙見有股雲氣嫋嫋在林間升起。他心頭一喜,加快腳步,走了百十來步,忽見林木分開,視野開闊。七、八間怪模怪樣的木屋赫然眼前,屋旁二畝空地上堆滿了木材,顯是伐木工人的住所。


    堆木材的場院四麵圍著柵欄;柵欄沒有門,隻有一排梯磴,磴子全是鋸斷的木樁子搭成。木樁子一根比一根高,立在那裏彷如高矮不齊的木桶,踏著這一排梯磴,就可以跨過柵欄去。張平安籍木樁子跨過柵欄,一腳落在滿地一片一片的枯草地上,草地之間大片大片都是光禿禿的,眼麵前就是一所二合一的大木房子。


    木屋全是用砍好的木材搭成的,木頭上的縫隙皆以泥或石灰堵封嚴實,那一條一條的泥土上以前似乎還刷過白灰。平安心頭一定,自分遇到人家,想來借宿有著落了。一個圓木搭的廚房旁邊有一條寬大的走廊,把廚房和東首很大的木屋相連了起來,廚房頂上矮矮的煙囪裏,兀自炊煙嫋嫋。走廊的兩邊是敞著的,上麵隻有個頂子遮雨。看到炊煙,聞著吃食蒸煮的香味,他肚子咕嚕嚕響個不停,餓意更烈。他走近小屋,探頭往木窗裏窺視,見屋內箱籠櫥櫃,塞得滿滿窒窒,塵績蛛網蔽戶,極似久無人登的所在,卻也並無一人,想是都在廚房忙吃的。


    房間裏物什再多,平安此時腹中咕咕亂叫,饑火難熬,隻想要吃的,也不去細瞧,便踅至正門,輕輕敲門。木門上年輪老痕,木漆剝啄,乃以一根原木剖開兩半削平所設,還有不少沒鎊刨幹淨的枝節一個個凸起,彷如中國大戶人家朱門之上的大銅釘也似,看來盡是蠻荒形態。木門打開,吱嘎有聲,端的沉重。門內出來一個金色頭發的女孩子,身子半掩在門後,瘦骨伶仃,張著大大的眼睛,用小野獸遇上生人般的眼神怯生生地看著張平安。平安說明來意,可女孩一個勁隻是搖頭,茫然不懂中文,急得平安手指比劃,滿頭大汗。屋內跟出來一名幹瘦的老婆婆,滿頭銀絲,麵如秋葉,皺紋比木門上的輪痕還深,又黑又瘦,幹癟得象一具幹屍。老婆子鼻子很大,鼻梁如峭壁筆立於一張不上三兩肉的刮骨臉,鼻尖猶如鷹喙,既聳且尖,弓腰曲背,走起路來顫巍巍的,隨時都會倒地不起,但雙目炯炯有神。張平安見之幹屍般的身子竟配有恁般神氣的眼睛,更顯得鬼氣森森。


    老婆婆竟然會說中文,已聽到二人對話,將張平安讓進屋內,平安如釋重負,微微鞠了躬,說:“多謝婆婆,我這便進來啦。”進門就是有壁爐的廳堂,爐子和側壁之間搭著一人高的高板床。高板床、沙發、桌、椅鹹係圓木頭做的,樹皮剝啄,往廳當中一放,也是擠擠挨挨。張平安拘手拘腳,順著主人的意思,坐到了一段被蟲蠹得斑駁的長木頭上,四顧卻不見屋內有旁人,便問:“這裏隻有你們祖孫二人麽?”老婆婆答:“哦,我丈夫和兒子在東邊林子裏幹活兒呢。你餓了吧,我去給你拿些吃的,你先坐一坐。嗬嗬,我老婆子家,不須拘甚禮數,也不怕人知道了論黃數黑,說長道短的。”她又向女孩說了幾句話,女孩便推門出屋,不一會兒搬來柴禾,丟入壁爐,生起了火,老婆婆自己則轉至隔壁房間去拿食物。


    必削必削的木材著火聲中,火光一長,平安挨近壁爐,伸手烤火,身子漸漸暖和,但尤感到房間裏陰冷,比外麵還冷了幾分。六月裏正是夏季,這屋子裏竟然要生火才能感到一絲溫暖。房間裏陳設古樸,裝飾、家具,其式樣罕見,平安都是初見,透出鬼異,令人暗生雞皮疙瘩。張平安下意識雙手抱胸,來迴搓手臂,暗道奇怪。若說這是戶伐木工的家眷吧,那大壁爐上的鬼頭雕飾、牆壁上掛的俄國貴族的油畫、燈具座椅的花飾……處處透出不諧。老婆婆其時端著餐盤迴來,見平安東張西望,嗬嗬笑著將餐盤擺至平安麵前的小杌子上,聲音微顫地問:“這裏遠近絕少有生人來,你這位兄弟怎會來此窮地方,所為何來?這是要往哪裏去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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