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夥兒想起來要給孩子起名兒,謾道這班英雄好漢,天不怕地不怕,倒窘在這檔子了。話說雙龍修羅等十名黑衣會修羅,自幼失怙,皆係張平安撿來的孤兒,連父母是誰都不曉得,自無姓氏。張平安就拿他們當自己的孩子,統統讓他們跟了自己的姓。薩科琴娃愛煞了自己的丈夫,特意想給孩子取名叫張中華,意思是自己和中華的男子結合所生的。而其外祖父則堅執給孩子起俄國名字,說中國窮貧衰弱,哪有俄國好,自然是落個俄國國籍才對。


    伊凡艇長喝著梅季希的礦泉水就著發麵煎餅,受了老人的央告囑托,自是鄭重其事地給孩子取名叫沙沙,簡單順口,也挺討喜。張雙龍就提議讓孩子既有俄國名字,又有中國名字,外祖父想想也挺上算,大夥兒倒為中國的名字煞費了苦心。米哈伊羅斯基說:“托艇長的福,我的外甥叫沙沙,這便定下來吧。中國名字你們這些中國人相幫起吧,可得起得好聽一點,我這傻女兒起的名字太難聽了!”黑衣會已與俄國人相處慣了,俄國人說話有刺,他們也已不以為意,既然都是親家,自然一心一念都在孩子身上,可這麽一來,黑衣會這幾個大老粗,大字不識幾個的漢子,就是丈二的金剛,摸不著頭腦。這個說叫張二柱,那個說叫張老樂,還有的異想天開得離譜,半天迸出個張三豐來。


    黑衣會幾個老兄弟為個名字,絞盡腦汁,爭來吵去,弄到後來,麵紅耳赤。黑無常急得著了惱,一賭氣道:“罷罷罷,瞧你們這點出息,我看呐,還是孩子他媽靠譜,就叫張中華,這名字不忘本!”一場口角,漫天烏雲,一天星鬥,至後還是讓孩子叫張中華了事兒。至是,張雙龍的兒子張中華順利誕生在這冰天雪地的世界裏,還是在半空裏降生,半空裏得名兒,半空裏受著當世武藝蓋世的黑衣會長老的寵愛,度過了一年。


    醜麵修羅借此發揮,給孩子推薦了個小字,叫空之,他說:“孩子既生於天空,將來定必有大作為,讓他叫空之,也是教誨他到時見好就收,莫貪戀甚麽,萬事皆空,釋然頓悟的意思吧。”張雙龍極是讚同三哥的話,抱著兒子,逗弄道:“兒子啊,兒子,你叫張中華,字空之,你說你三伯多有禪機啊。”


    伊凡艇長看看飛艇懸空多年,並無巨怪蹤跡,至後大夥兒都死了心,隻得依醜麵修羅的提議,先去通古斯河再說。尼古拉二世忙於與日本作戰,也便聽之任之。公元1904年10月27日晨五時,“聖彼得堡”飛艇朝南全速飛行,每小時航速30節,時值北風漸起,艇又在順風裏,實則已達50節上下。如此不消一個禮拜,已抵通古斯河畔。通古斯河為茂密的叢林掩映,隱約流淌著金光粼粼的河水。米哈伊羅斯基抱著外甥正看著窗外景色,手指森林,教中華認樹木,這裏是杉木,那裏是鬆林,這裏是石鬆……及至看見了通古斯河,老頭子笑得紅頭發亂顫,對外甥說:“小沙沙,看看,咱們的飛艇可飛得真快呐,趕在河水冰封之前就到啦,這迴你可有福啦,可以看看河水化冰的過程啦,可壯觀啦。”


    到了地頭,飛艇下降,縋下黑衣會和俄國官兵,伊凡驅兵芟薙,揭榜安民,伐木搬山,鳩工庀材,一半人收集木材和開鑿石頭,一半人勘察地形,選擇凹地盆穀。及至選定地址,電報沙皇請旨開工。格裏高利聽說他們如此做法,並不驚訝,反而話鋒一轉,大加讚賞他們的主意,改而令之就地規度地址,鳩工建築,獻策徼功。


    沙皇言聽計從,不顧百姓疾苦,強征西伯利亞民夫數十萬,叱工驅役,喧豗遐邇。勞動場麵沸反盈天、無數人經年累月的血汗凝結:伐山林、掘山輦石,窾山以石壘,砌起一座徑長五裏的大圈牆,牆高二十丈。軍民齊心協力鑿泉以井飲,而又穴為偃溲;行水殺草,疏川瀆、溝渠、陂池,耠鏵劐地墾原土,千千萬萬頃的荒地成田園;用戽鬥戽水灌溉,四時播種,自種自食;畜牧秩芻、穿竇窖、修囷倉、謹蓋藏,自給自足。


    厥壘起石頭,再以濕土水泥夯實,工程浩大,苦寒之地,凍冰如鐵,累死、凍死、餓死的人不計其數,簡直是以累累白骨堆築起來的大圍牆。人多力大,並除方圓數百裏之蓬、蒿、藜、莠,旦暮荒原成田野。


    當一年中最緊張的農忙季節,勞工們就得迴去忙著收割或者收獲黑麥和燕麥,裝運、割草、翻耕休耕地,打穀子和播種冬小麥——這一切看起來好像都很簡單平凡;但是要幹完這一切,就須得全村老老少少,毫不間歇地勞動三、四個禮拜,比往常要艱苦三倍。靠著克瓦斯、蔥頭和黑麵包過日子,夜裏打穀和搬運穀捆,而且一天二十四小時內睡不到兩、三個鍾頭。全俄國每年都是這樣幹的,等農忙過後,俄軍再重新將勞力從千百個村屯子裏陸續趕出來,複上長牆之下,修築捕巨怪的圍籠。如此周而複始,篳路艱辛,長圍工程浩大,修修停停,場麵既艱難得叫人心酸,又可謂一場驚天動地的人類奇跡史。


    孩子受眾人嗬護,竟也不負眾望,尤其聰明。人們搭棚造屋,捕魚打獸,射鳥摘果,整日價忙忙碌碌,倒也太平無事。


    秋去冬來,天氣一日冷似一日,俄軍棉襖皮裘不敷,女人忙起來剝製獸皮,縫製冬衣,紡條織氈。庶幾天降大雪,隻一日一夜之間,遍野都覆蓋了皚皚白雪。當地土人經驗豐富,早就有備,醃魚鹹肉、柴草幹果等物藏得甚是充足。


    寒冷之來,急驟無已,滴水成冰,北風狂虐,寒風不住從板門中透進屋棚。有時奇寒難耐,也不得不停工。每值此時,人們窩在房子之中,窗縫都用綿紙糊住,當真密不通風,棚中燒起三、四大盆炭火,火盆多加幹柴。人們喝著烈酒,唱起俄國諺語:“第一杯如鯁在喉,第二杯仿佛老鷹升空,第三杯之後人就好像小鳥般飛來飛去了。”倒也盡抵受得住風寒。


    雙龍夫婦對孩子是愛不釋手,樣樣替孩子親為,雙龍修羅時常見薩科琴娃卷著袖子,給兒子洗澡,以增孺慕之情。這日營地裏的哨兵接得一個中國人來,中國人說話聽不懂,俄國人便找大英雄雙龍修羅去迎。不想竟原來是黑衣會的謝靈,張雙龍接他入營地,安排他在黑無常處下榻,還問了他的來情。謝靈說話費力,雙龍好半天才聽出了個大概端倪:這謝靈自打金州與教主一別,隨會眾南下娘子關。途中偷偷跑出來,悄悄易容改扮了,搭乘火車,來到了烏拉爾山區,巧然打聽到黑衣會在通古斯滅怪,他便不遠萬裏,趕來相會。本還道教主已經來了,不曾料想,自己反倒先到了。營地內諸黑衣會陸續趕來跟謝靈相見,小謝雖與眾人不合群,但畢竟也是同道,大夥兒自是歡喜。


    張雙龍陪眾人一齊吃了午飯,下半晌迴來,見妻子又在給孩子洗澡,不禁歡喜地來看兒子光屁股的模樣。薩科琴娃聽見丈夫的腳步聲,她就扭過臉來,用微笑招唿他到她身邊去。她用一隻手托著仰麵浮在水上、亂踢亂蹬的肥胖嬰兒的頭,另一隻手用海綿往嬰兒身上擠水,她的胳臂上的筋肉有規律地動著,孩子的小手就老愛撫摸母親健壯的胳臂。


    “哦,龍哥哥,你來看!你看!”她丈夫走過來的時候她說。“中華已會認人了!”張雙龍一走到澡盆旁,她立刻就試驗給他看。中華忽爾皺著眉頭,不以為然地把頭左右搖晃。母親薩科琴娃彎腰俯在他身上,他就笑逐顏開,用小手攥著海綿,吮著嘴唇,發出那樣滿意而古怪的聲音,兩口子為之一樂。張雙龍被兒子逗得開心,對張平安遲遲未抵達的隱隱擔憂,也似輕快了不少。


    黑衣會眾已拜托俄軍幫忙打聽張平安這麽一個人的下落,但音訊杳然,自不免父子情切,鬱鬱不歡。妻子用一隻手把嬰兒從澡盆裏抱起來,又用水給他衝了一下,然後就把他用大毛巾包起來擦幹了。她跟丈夫說談張平安之時,小中華正發出刺耳的哭叫,但當聽到“張平安”三字,竟然立時戛然而止,竟荷荷地笑起來,夫妻倆引為奇跡。


    孩子長得可快了,至翌年春天,孩子已經能說話了,甚麽爸爸、媽媽、外公、叔、伯,叫得個歡,大夥兒聽得耳朵軟,更且愛之。非但如此,複活節前的齋戒期剛到,小中華就能自己走路自己跑了,嘻嘻哈哈,東竄西跳,比孫悟空還機靈。營地裏到處洋溢著孩子與大人們的歡聲笑語,從複活節到四旬齋的三百多天裏,大夥兒簡直都忘記了是在打仗,忘記了是跟世界上頂兇惡的巨怪打仗了。


    農忙季節中有這麽一天一大早,俄國農民們就騎馬到第一批播種黑麥的地方,然後又到運去燕麥堆成垛的地方去,接著又步行到農場,那裏安裝好的一架新打穀機就要打穀了。


    新蓋好房頂的穀倉是用尚未落盡樹葉、還散發著香氣的榛樹枝作板條,茅屋頂用新剝去皮的白楊木做房梁,大夥兒透過敞開的大門凝視著打穀時迴旋飛揚的灰塵。


    漫天的灰塵幹燥而刺鼻,相隨大夥兒一齊來的張雙龍夫婦在打穀場上,時而凝視著被炎陽照耀著的青草和剛剛從穀倉裏搬運出來的新鮮麥稈;時而凝視著長著花斑頭頂和白胸脯的燕子。它們嘰嘰喳喳啁啾著、鼓動著翅膀,飛進房簷下,歇落在門口的亮處。


    人們在陰暗的、塵土飛揚的穀倉裏奔忙著,一個瘦削的農婦,她正用耙子耙攏穀子。她曬得黑黝黝的赤腳在高低不平的堅硬打穀場上吃力地走著,經過一名穿紅衣裳的漂亮姑娘身邊,姑娘渾身充滿了青春活力,以靈活而細氣的動作揚掉麥穗上的穀殼,時不時還拿一對兒大大的眼睛,瞥一下剪掉辮子的張雙龍。


    一匹肚皮一起一伏、鼻孔脹大、唿吸急促的馬,它正踩著在它身下轉動著的斜輪子。工夥費奧多爾正忙著把穀子放進機器裏,他鬈曲的胡須上落滿糠皮、白肩膀上的襯衫破了一大塊。放了穀子,他還須得解穀捆,吩咐什麽、對婦女們吆喝著、手腳麻利地把轉動著的輪子上的皮帶整理好了。場主走到他跟前,用壓倒機器轟隆聲的聲音叫他每次少往裏麵放一點:“這是新機器,你一次放進去的太多了,費奧多爾!你看,都堵塞住了,所以就不順暢了。要放得均勻!”費奧多爾被粘在汗淋淋臉上的灰塵弄得漆黑,喊了句什麽作為迴答。


    雙龍和薩科琴娃凝視著那匹肥壯的馬,它跑得連被韁繩磨傷的臀部和脖頸都冒出汗來,兩人心中都被這熱火朝天的勞動場麵深深感動了。勞累之下所顯示出來的生命力,才是人們存活的最大盼頭吧!他倆真高興,農民們得以藉農忙,擺脫修築長圍的勞役,迴來重新融入生活。


    直到農民們快吃午飯的時候,他和薩科琴娃才一起離開穀倉,走到打穀場上交談起來。一堆新收割下來的、留做種籽的、黃色黑麥,整齊地摞在旁邊。談了一會兒,小兩口子沿著狹窄的小徑,走到一塊小小的沒有刈割的草場上,草場的一邊滿是茂密的、顏色鮮豔的三色紫羅蘭。其中夾雜著一叢叢高高的、暗綠色的黑藜蘆。薩科琴娃攬著丈夫的腰,坐到一棵白楊樹的樹根下,在小白楊樹林的濃蔭裏,這裏有特地為那些到養蜂場來、但是害怕蜜蜂的客人們準備下的條凳和樹樁。有些樹樁和條凳上早已坐了俄國的百姓,大人和孩子們吃著麵包、黃瓜和新鮮蜂蜜,意態閑適。


    雙龍傾聽著越來越頻繁地從他身邊嗡嗡地飛過去的蜜蜂,他站起來沿著小路走到小屋那裏。就在入口,一隻蜜蜂被他的頭發纏住了,發出嗡嗡的叫聲,所幸辮子已剪掉了,頭發短了,他很容易就小心地把它放了出去。走進陰涼的門廊,蜂農從牆壁的木釘上摘下麵罩給他戴上,他兩隻手插在口袋裏,走進圍著籬笆的養蜂場,薩科琴娃也如法戴麵罩跟了來。


    在割去草的空地中間,豎立著行列整齊的老蜂房,都用樹皮繩索綁在柱子上;沿著籬笆排列的是今年才入了蜂箱的新蜂群。在蜂房入口,使人眼花繚亂地老在一個地方飛著和盤旋著一群蜜蜂和雄蜂,它們似在遊戲,其中的工蜂總是朝著一個方向,飛到繁花盛開的菩提樹林中,或是飛迴蜂房,去采花蜜或者帶迴來花蜜。


    他倆耳朵裏不斷地聽到各種各樣的嗡嗡聲,時而是一隻忙碌工作、迅速飛過去的工蜂,時而是一隻嗡嗡叫著、懶散的雄蜂,時而又是一隻擔任守衛、時刻準備蜇人、兇巴巴的蜜蜂。薩科琴娃瞥了那個養蜂的老頭一眼,老人大聲地嚼完了一根黃瓜,他用刀背小心翼翼地從盛著楔形白蜂巢的碗裏,把一隻落在流動的蜂蜜中的活蜜蜂挑出來。這個漂亮的老頭,長著花白胡子和濃密的銀發,手裏端著一碗蜂蜜動也不動地站著,挺著魁偉的身軀,和善而寧靜地陪著這對兒小夫妻。顯然他什麽也不明白,而且也不想弄明白,他倆到底是來幹啥的,誠然,存在便是一種風景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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