同一天這日,天蒙蒙亮,黑無常就叫醒了小中華:“中華,中華,起床了,快起來!瞧,你的凱什卡大叔在捉甚麽呢?”中華好容易給叫醒了,睡眼惺忪,肉嘟嘟的小手使勁揉著眼睛,含混地問:“爺爺,是甚麽好玩的東西麽?”言尤未落,忽爾聽到“契克!契克!契克!”的響聲。張中華從沒聽到過這麽古怪的響兒,一對兒小眼睛睜得溜圓,一骨碌從床上爬起來,粉嫩的小腳丫踩著父母的身上跳下床。張雙龍夫婦便因此絕早就給弄醒了,再也睡不著了。黑無常樂嗬嗬地替他穿上衣褲鞋襪,拉著小手就推門循聲而去,張雙龍兩口子相視而笑,心血來潮地決定,這日也出外野遊一番散散心。


    凱什卡是俄軍征召來的民夫,已是六十多的人了,滿麵紅光,最疼小孩子。平日總是給張中華等一幫中、俄兩國的小孩子拿好吃的,今天兩塊麥芽糖,明天一大包鹿腿肉,翻著花樣寵孩子,因爾張中華特尊重和喜愛這個俄羅斯老農夫。凱什卡正在軍民屯墾出來的麥地的壟頭上追趕著一大群禽類,中華不認識那是些甚鳥兒。他人小腿短,也攆不上凱什卡老漢,隻得尖聲朝老頭兒叫:“大叔!你在追啥鳥兒呐?!”


    黑無常嗬嗬笑道:“好孩子,這扁毛畜生叫仙鶴,它們正飛往溫暖的地方過冬,沿途飛得累乏了,就在我們這兒地裏歇歇腳。”中華似懂非懂地問:“那麽凱什卡大叔為啥要攆它們?”黑無常目光和藹地看著小家夥,粗大的手輕輕撫摸孩子的頭頂,那細軟的頭發順滑舒服極了,他答道:“它們都空著肚子呢,咱們地裏的黑麥還沒收好呢,這幫扁毛畜生豈不是要老實不客氣地來撿現成、打秋風?!”中華愣愣地遙望鶴群低低盤旋在麥穗之間,似乎想到了甚麽。


    “凱什卡大叔,等一等,別放槍!別放槍!”中華驀然拚力大叫,唿聲尖細稚嫩,但卻充滿一股子堅定的氣概。小家夥向麥地撲去,一不小心滑進了溝裏。溝裏長滿了牛蒡草、蕁麻和棘刺,劃破了他的衣服褲子,也劃破了他的小胳膊小腿兒,但中華不顧一切地向前爬著,一會兒便從牛蒡草叢中探出頭,心頭象懷揣著一頭小鹿似地跳著。


    “哦,這就是仙鶴呐!這些鳥兒真奇妙!”小中華喃喃自語,“我離它們好近呐——腳像一根根長竹竿,尾巴就像女孩子頭上的卷發打著圓圈圈!”突然一隻鶴鳴叫起來,跟手所有的翅膀都拍動不已——鶴群翽翽飛向天空。中華情不自禁地從溝裏爬出來,向鶴群齊飛的地方快步奔去,一頭奔跑,一頭歡唿,仿佛他也要變成一隻仙鶴,展翅飛翔一樣。


    仙鶴並沒有馬上飛走,而是一隻隻陸續地跳跳蹦蹦四麵跑上一程,才有力氣飛翔。有隻鶴跑了幾步給草堆絆住了,中華長年耳濡目染,有些武術底子,眼明手快一下子抓住了它的腳。仙鶴拚命掙紮,但中華緊緊抓著不鬆手,小孩子氣力有限,眼看胳膊扭傷了。仙鶴的尖嘴倏然對準中華額頭一啄——小中華眼前頓時一陣發黑。他想捉住鶴嘴,但仙鶴動作更快,反啄他的手指。鶴兒一旦抓住先機,霎時長嘴向小孩身上亂啄,密如雨點,狂風驟雨般地快攻一泡。


    “啊喲,不好!好疼!爺爺,大叔,爺爺大叔!”中華的唿救聲馬上就有了迴應——凱什卡獵槍亂轟,打得四周圍的鶴群鳥羽紛飛,血肉飛濺;黑無常健步如飛,乘著鳥驚散的空隙,猱身而上,一把抓住了跟中華扭纏一團的仙鶴的翅膀,心有餘悸地嗬斥:“中華,你個小鬼,不要命啦!這畜生會把你啄死的!看看,你的眼珠差點沒給叼出來!放開它的腳,我來捉著!”


    仙鶴扭頭又猛啄黑無常,黑無常肩胛一聳,已將上衣脫下,摟頭罩住了鶴頭,順口道:“這下它得老實了!”轉身將蒙住頭的仙鶴交給中華,“好,給你,小東西,把你的仙鶴抱迴家吧!”中華雖已是滿頭滿臉的血汙,頭發上粘了好幾根草莖,卻喜滋滋地緊緊抱住鶴兒。突然蒙頭的鶴兒悲戚地叫喚,天上飛的鶴群則聲聲迴應起來。


    凱什卡已經有七十歲的樣子,禿著頭頂,長著白蒼蒼的連鬢胡子,戴著坑坑窪窪的垂邊破氈帽,身上襖子油搭搭的,褲子敝舊,褲腳塞在靴筒裏,邋裏邋遢地跑近前來,見中華傷勢並無大礙,長籲氣道:“它們在相互告別呢,鳥兒同人一樣,也是懂事的……”中華看看手裏的鶴兒,望望天上的鶴兒,心抽緊了。鶴群排著長隊,漸飛漸遠,它們的翅膀給早晨的陽光染得紅撲撲的。


    “大叔,爺爺,”中華問,“它的同伴都飛走了?”


    “當然嘍,都飛走了。”、“走了,自然是飛走了,豈能呆著給咱們抓?”兩個大人一起說。


    “那麽我們把這隻仙鶴放了吧!”


    “嘿嘿,小東西,那麽剛剛你何苦抓它呢?得了,抱著吧,它也算是你的第一隻獵物。”黑無常驚訝地盯著孩子。


    “再過一會兒它就來不及趕上別的仙鶴了吧?”


    “好吧,那就由你做主吧,它是你抓住的,自是屬於你的,去留隨你處置。”凱什卡老頭兒拍拍孩子的背脊,朝黑無常偷偷豎起了大拇指。


    “爺爺,讓它飛走吧!”言下,中華解開蒙在鶴兒頭上的衣服。仙鶴一時竟迴不過神,一動不動地呆站著。等它清醒過來趕忙跳躍著用力扇動翅膀,一邊鳴叫,一邊飛快地向自己的夥伴追去,那鳴聲又好聽又嘹亮。中華久久地目送著它,心下思忖:它們會飛到哪裏?它們會遇到什麽?……


    “小傻瓜,走吧,迴家了。”黑無常邊笑邊親切地撫摸著中華的頭,挽住凱什卡的老胳膊,三人歡快地迴去了。鬧了這一迴,半天時間就沒了,到了營地,已是午時,老少仨很遠就聞到一陣陣餡餅和烤鵝的香味。三人歡快地緊趕慢趕,三腳兩步坐到桌前,凱什卡的老婆羅莫娃?科斯佳?謝爾蓋耶芙娜正巧端了盤鰛魚上桌,凱什卡老實不客氣,抓起一瓶伏特加便就著嘴咕嘟咕嘟地灌下半瓶,然後心滿意足地用叉兒叉起一大片鰛魚肉,丟入長滿胡須的薄嘴唇裏就酒。魚兒燒製得火候剛剛好,老頭子吃得滿嘴汁水四溢,津津有味,連聲讚好。


    羅莫娃放下盤子叱喝了一聲,打了丈夫的手一巴掌,忽爾見中華滿臉滿身的血汙,嚇得尖叫一聲:“啊喲,小乖乖,你這是怎麽啦?跟誰打架了嗎?是凱什卡這老家夥幹的嗎?嬸子給你做主,老頭子,你幹嘛打孩子?”


    黑無常急不可耐地喝了一口麵前桌上熱氣騰騰的白菜湯,吃了四分之一塊餡餅,餅子還沒咽下,就已哈哈大笑,噴得桌上唾沫星子一片,他替凱什卡解圍道:“老妹子,嗬嗬嗬嗬嗬,你錯怪他了,這怪不到凱什卡頭上!”於是便將早間孩子捕捉仙鶴的事情添油加醋地說了一遍。羅莫娃既替孩子的行為感到驕傲和讚賞,又心疼孩子受傷不輕,聽到激動之處,上去抱住孩子,又是親吻又是疼愛。張中華嘴巴上粘的沙丁魚的醬汁也粘到了羅莫娃紅紅的胖臉上了。


    等大夥兒都聽說了中華的小英雄故事,凱什卡已經吃了三分之一的烤鵝,還不停地往嘴裏塞黃瓜解膩,嘴巴繁忙之中還不忘誇讚:“這孩子將來長大了可了不得,好孩子,好孩子,中國的小娃娃真了不起,咱們大人也做不到,做不到!我的那個沒出息的大兒子,都已經三十好幾了,又慳吝又膽小,跟小中華那是一個天上一個地下,沒法比了!氣死我了!”老人每迴一提到遠在自己家鄉敖德薩的大兒子,氣就不打一處來,吹胡子瞪眼的,又滑稽又可憐,大夥兒也聽得耳朵裏老繭子也出來了,報以笑聲迴應。


    再說張雙龍夫婦迴程的途中,天上陰雲,時而白茫茫的,時而黑魆魆的,來得那麽急驟,他們必須加快腳步才能在落雨以前趕到家。前麵的烏雲,低沉而且像濃煙那麽黑,疾速橫過天空衝過來。他們離家還有兩百步的光景,一陣風就刮起來了,隨時都會降下傾盆大雨。


    在這短短的一會工夫,烏雲聚攏來了,完全遮住了太陽,使得天色黯然無光,好像日蝕一樣。風隨心所欲似地吹走了菩提樹的樹枝和花朵,把白樺樹枝剝成奇形怪狀、不像樣子的裸體,使刺槐、花朵、牛蒡、青草和樹梢全都朝一個方向彎下去。在營地花園裏幹活的農家少女們,尖叫著跑到下房裏去。白茫茫水簾似的傾盆大雨已經在遙遠的樹林上和附近一半的大地上傾注下來。雨珠的水分,破碎成小小的水點,充滿在空氣裏。


    各家野在外玩耍的孩子們發出又驚又喜的叫喊聲,撒歡兒跑在前頭。薩科琴娃吃力地和纏著她的雙腿的裙子鬥爭著,已經不是走路,而是跑起來了,一麵還目不轉睛地注意著孩子們。男人們按著帽子,邁著大步走著。他們剛走到台階上,大滴的雨點已打在鐵皮水槽的邊緣上了。孩子們和跟在他們後麵的大人們,快活地談笑著,跑到房簷的蔭庇下。突然間火光一閃,整個大地似乎都燃燒起來,人們頭頂上的穹蒼似乎裂開了。閃電降臨,擊中了遠處一棵楊樹,樹幹謔查查折斷,須臾燃燒了起來,又轉而被雨水澆滅。天地嬗變,人們心慌意亂之後,滿心還是有無盡的喜悅。


    張中華這日雖帶著渾身傷口迴到下處,但滿心收獲的是快活;他的爸爸媽媽也帶著新鮮的蜂蜜,迴到了他的身邊,雖然渾身淋濕,但洗了熱水澡、換了幹淨衣服之後,兀自覺得不虛此行。薩科琴娃開心地替兒子清洗傷口,捧著兒子的臉龐,意味深長地說:“快樂是生活,清洗傷口也是生活;日曬雨淋是生活,品嚐蜂蜜也是生活,生命雖是短暫的,但生活卻是美好的,這便是咱們通古斯的生活,我們要格外珍惜它。”小中華感慨地說:“嗯,要是生命是無限的,就更好了!”張雙龍慈愛地摸摸他的小腦袋,說:“可不是麽。”他念及養父張平安,心中隱隱的一痛,心想:“爹爹不知身在何處,俄國人一直沒他消息,唉,可真愁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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