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一震,皺眉:“這話怎麽說的?”


    張姑姑低聲道:“奴婢在這東宮許多年了,認得幾個在太子跟前做事的人,隻說這兩天太醫來得越發勤快,太醫院的院判直接住東宮了,湯藥也進得更多了,那端出來的痰盂,裏麵都有血。”


    朱槿想了想道:“我知道了,你迴去不要向旁人泄露半個字,另外,請姑姑幫我件事情。”


    張姑姑走到門口,又被芸禾追上來給了個荷包:“姑娘說了,這些許東西請姑姑先拿著用,若還有需要的地方,隻管跟姑娘說,姑娘也說了,這單單是為了姑姑待姑娘知無不言的一片真意,和旁的也再沒有幹係的,姑姑的事情,能辦成則罷了,辦不成也不需強求。”


    不管這話真的假的,但這話說得著實漂亮,叫人聽了心中熨帖。


    張姑姑一接過荷包便知道十兩上下,再一看,竟都是成色極好的黃金,當下點頭道:“奴婢一定幫槿姑姑達成所願。”


    芸禾可不會如朱槿一般說些委婉的話,笑道:“那就等姑姑的好消息啦。”


    十兩黃金便是百兩銀子,這宮中貴重的東西多,但法度分明,看守極嚴,而且就是拿出宮去,也往往會被商人壓著賣不上價,這實打實的十兩黃金當真是比物件值錢多了,也方便多了。


    隻是朱槿先前便替她遮掩了偷盜太子玉佩的事情,又給了她一筆錢,讓她救濟宮外的爹娘兄弟,如今又給了如此重金,朱槿要她做的事情,如今她便是粉身碎骨了,怕也要幫她完成。


    朱槿喝著茶,隻覺這東西滿口苦味,迴味還特別幹澀,若是不拿糖漿蜂蜜混合,當真難以下咽,又喝了幾口也不能適應,隻能無奈地放下杯子,看來她於這些風雅事情上,注定是沒有天賦的了。


    隨手拿起一本《奇譚新話》,翻了兩頁,也覺乏味無趣。


    到底是她心思不定。


    若說真擔心楚墨,那是沒有的,一來她對自己的判斷還是有幾分把握的,二來楚墨他親爹和那些太醫一定比她著急得多,三來楚墨除了皮相,其他不值得她上心。


    大概是因為她並不喜歡這種性命握在別人手中的感覺。


    芸禾送了張姑姑迴來,竟也沒有多問什麽。


    朱槿也沒有解釋。


    張姑姑的事情其實很簡單,一個被爹娘捆綁著的可憐人,鬼迷心竅了竟然敢私扣太子玉佩,又不巧被朱槿查到了,朱槿原本可以把她舉報出去,但想想一個有著明顯短處可以拿捏的人,還是值得利用一下的,便略施小計,幫她脫了身。


    芸香倒是有些心疼:“這許多的金子,都夠普通人家過個三五年了。”


    朱槿不甚在意:“讓人家辦事,上下打點也總是要錢的。”


    芸香笑道:“奴婢倒也不方便問姑娘什麽事,就是這金子給出去了,怕姑娘以後辦事沒錢使了。”


    朱槿更是無所謂了:“怕什麽?若是錢不夠用,隻管向家裏要便是了。”又對著芸香道:“從前沒看出來,現在倒是覺得,芸香該是個小管家婆。”


    芸香瞧著朱槿的神情,一張極美的麵龐笑吟吟的,瞧不出心思,卻看著就讓她不喜,不知道一天天地在幹什麽,隨隨便便就給了一個奴才這麽多錢,拉攏人心也沒有這樣的道理吧?張口就說伸手往家中要錢,完全都不顧慮家裏的境況。


    朱槿看著芸香的表情,當真覺得有趣。


    她大概是曉得她的心思的,且不說她一個奴婢配不配,芸香當真隻是因為她的做派才看不慣她?


    當然不是。


    芸香隻是不平於她自己不能做朱槿一般的事情罷了。


    人生的痛苦之一,就是見的太多,要的太多,但能得到的太少。


    ——


    事實證明,重金之下,張姑姑的辦事效率還是足夠的。


    張姑姑對著換上宮女衣裳的朱槿道:“我隻說從手下調了個可信的宮女過來,進到太子現在所居的昭明殿需要層層查驗,請姑姑務必忍耐,另外昭明殿的衛公公雖然是不曉得是姑姑,但必要的時候是為姑姑做個遮掩的。”


    朱槿笑道:“勞你費心了。”


    她不擔心楚墨,但東宮這些日子,一切都在她的掌控中,乍然出了這樣的事情,她發現她實在有些不能忍受這種有所憂慮的心情了,畢竟不知道楚墨情況,她就不知道現在這個腦子不太清楚的皇帝可能會幹出什麽事情來。


    天色趨於昏沉,朱槿端著盤子,低頭混進了隊伍中。


    領頭的是一個麵生的公公,估計是因為級別比較低,朱槿並沒有見過他,但他看見朱槿進來,就跟沒看見一樣,也是打點好的,至於和朱槿並列而行的宮女,直接從頭到尾一眼都沒看過她,恨不得把腦袋埋到土裏的感覺。


    整個隊伍無聲地行進著,氣氛壓抑而緊張。


    進昭明殿之前,有小太監上來搜身,包括她們手上的盤子也被接過去再次檢查,然後讓她們攤開手,用銀針從指縫中劃過,這是怕指縫裏藏毒。


    小太監挨朱槿很近,突然動了動鼻子道:“怎麽有股藥味?”


    周圍一片安靜,這句話一出,頓時吸引了注意力。


    朱槿想起自己尚未好的淤青,上午塗了太醫院的膏藥,沒想到現在還殘留了一絲藥味,她自己和張姑姑竟然都沒聞出來。


    旁邊的小宮女卻先戰戰兢兢地道:“奴婢怕沾染了外頭的病氣,隨身佩了香囊,裏麵有些許草藥。”


    說著,解下了腰間的香囊呈上。


    另一邊的管事開了香囊聞了聞,又對小太監道:“送給太醫瞧瞧。”


    裏頭又有人出走來:“可都檢查好了?”


    管事轉頭道:“這宮女先在這兒等著,其他人若是無事,便先進去。”


    朱槿眼見著小太監還露出猶疑的神態,退後一步,整理了一下衣裳,然後轉身去拿盤子,小太監便也不能再說什麽了。


    這宮裏有心人還是不少的。


    朱槿捧著東西進去。


    等到這個時候,她才知道為什麽這份差事能夠接觸到楚墨。


    盤子裏麵整整齊齊裝著的都是沐浴用的胰子皂角以及帕子一類的東西,隻是裝在描金檀木盒子裏,過分精致,以至於朱槿沒能立刻分辨出來。


    但楚墨一個受傷的人,真的能洗澡嗎?


    這個想法在看見抬進來一個桶的時候越發強烈。


    她們在外麵等待,木桶卻先抬進去了。


    整個內殿裏到處都是草藥混合的味道,著實讓人昏沉,還有些難受,也怪不得殿外的小宮女要帶個香囊了,任誰沾染了這一身藥氣,都要懷疑自己會不會被過了病氣。


    但就在這混合而昏沉的藥氣中,朱槿聞到了一絲新的藥氣。


    過了一會兒,有人領著她們進了屋子。


    麵色蒼白的男子坐在水中,黑發半束,長睫低垂,眉心微皺,神態卻是溫和淡然的。


    痛苦摧折不了他與生俱來的尊貴,尊貴賦予了他痛苦中依然寧靜淡泊的姿態。


    即使看起來精神不濟,卻隻需一眼,便讓人毫不懷疑,這便是一位太子,這便是本朝未來的繼承人。


    屋內尚有太醫,一位年長的老太醫道:“東西放下,你們先出去。”


    朱槿低垂著眼睛上前,放下手上的東西,在一瞬間幾乎感到嫉妒。


    楚墨生來便擁有這樣的身份,而她還在為了保住自己一點點的權力和別人眼中如螻蟻一般的性命而汲汲營營,煞費苦心。


    不過楚墨這個受傷的治療方式,也足夠叫她生疑了。


    朱槿正打算退出去,老太醫旁邊的年輕太醫卻點了她和另外兩個宮女:“你們幾個留下來幫把手。”


    朱槿心中一跳。


    她這個身份,被發現了,是說不清的。


    但她也隻能應“是”。


    屋門重新被關上。


    朱槿略微抬起眼睛,才發現先前隔著水汽,實際楚墨露出來的肌理不似她想得那般孱弱,不知道用太子病秧子身份,是如何說得過去的。


    而且這顏色詭異,泡著藥草的洗澡水,到底用來治他的什麽傷呢?


    朱槿偷覷著楚墨,忽然看見楚墨原本就蒼白非常的臉色肉眼可見地變作了慘白,不由心中一動。


    “太醫!”


    出聲的卻不是朱槿,而是在旁邊一直侍奉著的小太監。


    年輕太醫抄起旁邊的盆子,接到楚墨嘴邊,楚墨眼睛都沒睜,隻輕微動了幾下睫毛,隨即一口血吐了出來。


    盆裏原本放的是沐浴用的手巾,雪白的顏色,瞬間就變作了紅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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