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看得呆住了。


    她以為這消息不過放出來擾亂人視線的,誰能知道楚墨當真病到這個程度呢?


    老太醫在旁邊低聲訓斥道:“楞著幹嘛呢!”


    朱槿拿起另一塊幹淨的帕子走上前去,柔軟的帕子碰到楚墨的嘴角,血透過帕子,讓她感受到那微微潤濕的質感,心驚莫名。


    旁邊又有留下的宮女端來水,朱槿把帕子塞到袖子裏,隨即接了茶杯,端到楚墨嘴邊,但楚墨並不張口。


    朱槿是個被人服侍慣了的,自己並不會服侍人,隻能勉強照著記憶裏頭,丫鬟喂她喝水的樣子,把杯子微微傾斜,倒入楚墨口中,動作免不了不夠輕緩。


    年輕太醫道:“你這個宮女,真是不會服侍人。呆愣愣地看什麽呢?”


    朱槿收迴放在楚墨臉上的視線,目光向下,到自己腳下的一塊地,道:“奴婢不敢。”


    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楚墨吐了血之後,麵色比之前要好上許多了。


    朱槿端著杯子正打算往後退,忽的被抓住了手腕。


    楚墨不知何時睜開了眼睛,一雙鳳眸深不可測。


    朱槿被他這麽忽然地一瞧,在尚未反應過來之前,便已經遍體生寒,悚然一震。


    但這感覺著實來得快,去得快,她沒分辨出來,便聽楚墨淡聲道:“杯子。”


    朱槿下意識地送到他麵前。


    旁邊的年輕太醫看不過去了,道:“把杯蓋拿了。”


    朱槿這才取了杯蓋。


    楚墨就著她的手,把漱口的水吐到杯中。


    裏頭尚且有幾分血色。


    楚墨鬆開握著朱槿的手,重新沉入水中,閉目不語。


    老太醫走過來,瞧了瞧盆子裏的血,又看了看杯子裏的,和年輕太醫交換了眼神,彼此點了點頭,然後對著兩邊侍奉的人道:“先都出去吧。”


    朱槿瞧了一眼楚墨,跟著他們一起往外走,卻被年輕太醫嫌棄道:“怎麽一點眼色都沒有,你出來幹嘛?”


    朱槿:“?”


    年輕太醫道:“殿下難道不要人侍奉嗎?”


    那說什麽都出去啊。


    朱槿莫名其妙的,但考慮到她現在的身份,也不能違逆了太醫的話,隻得低眉順目地站在那兒,應了聲“是”。


    年輕太醫又道:“你站在這兒,是等著殿下親自過來嗎?”


    朱槿壓抑了不耐,朝著楚墨的方向走了兩步,又見那太醫的神色,直接便走到了楚墨旁邊。


    太醫這才點點頭,合上了門。


    先前的宮女是從前麵門進來的,但此刻太醫和內侍們退出去,卻是從屋子裏另外一道隱藏的後門,而且瞧著那兩個宮女被帶出去的神色,恐怕有點事情。


    “那兩個宮女會被押去慎刑司。”


    朱槿一驚,卻是楚墨在說話,隻是沒有睜開眼睛,容色清淡。


    朱槿道:“讓她們留下來便是為了這個?”


    她何等的心腸,自己剛一問出來,便隱約有了推斷。


    那宮女大約和她是一樣的,不是來探個虛實,便是要害楚墨的,前麵查驗的時候過了關,但卻被方才的年輕太醫或者旁人瞧出了事情,而她,若不是楚墨出手拉了她一下,現在她便是和那兩個宮女一樣的下場。


    如果進了慎刑司,等不到她父母知曉事情,她便會被扣上刺殺太子,窺探東宮的罪名,到時候能死得痛快些便是恩惠了,而整個永定伯府,包括昨天才見過她的林複以及林家,全部都會受到牽連。


    朱槿後知後覺地出了一身冷汗。


    但她到底是什麽地方被看出來的?


    楚墨道:“如果你隻是個普通宮女,便是稍微有些疑點,內侍排查完了,大約會放你走的,但你的身份實在不經查。”


    也就是說她的疑點不是很明顯。


    朱槿身上唯一值得懷疑的,就是先前就隱約暴露出來的:“我身上的藥味兒?當真這樣明顯嗎?”


    這裏的藥味本來就很混雜。


    楚墨被藥氣蒸騰著,臉上逐漸透出點紅來:“方才那位年輕太醫宋知秋,是太醫院成立以來最年輕的左院判,天賦卓絕,這裏的每一味藥都經過他手,你身上乍然夾雜了其他東西,如何叫人聞不出來?”


    朱槿無話可說,半晌,才想起自己應該為出現在此處解釋一二,可這事也無從解釋,她如今的性命大半牽係在楚墨身上,殺他是萬萬不可能的,隻是過來瞧個底細,根據他的情況留個退路,但這話說出來又著實涼薄可惡。


    朱槿思考了半天,才道:“殿下可還有不舒服的地方?可要喝水?槿娘給殿下倒茶……”


    話音未落,她身子再度一晃,被楚墨扣住了手腕。


    眼前的楚墨與尋常的楚墨似是而非。


    尋常的楚墨似遠還近,在與她說話,甚至親近的時候,都讓她覺得這是雲上人,讓她想把他更深一步地拉下來,揉搓著沾染煙火,塗抹顏色,看他在這十丈軟紅中顛倒失態。


    可屬於太子的楚墨,他有著她望之生羨的尊榮富貴,他氣度非凡,他淡漠從容——卻不夠遙遠。


    楚墨握住她的手腕,自己卻有一瞬間的怔楞,隨即掩飾了,道:“你身上是太醫院配的跌打藥膏味兒,什麽地方磕傷了?你往那邊去,桌上的第三個白瓷蓋裏有藥,自己抹了,然後從方才的後門退出去。”


    朱槿便走過去,拿了瓷瓶。


    她的手是白的,瓷瓶也是白的,裏麵的藥膏也是白的,肌膚的底色也是白的。


    唯獨傷痕是青紫的。


    青紫的痕跡烙印在腰側,隻能非常隱約地分辨出手指的輪廓,卻在肌膚的映襯下顯得觸目驚心,像一件完美無瑕的玉器被人恣意地破壞了,又好像在告訴別人,隻要你願意,這是可以破壞的。


    楚墨閉上眼睛。


    朱槿搬了矮凳,坐到他旁邊。


    低頭是一段纖長的脖頸。


    膏藥在合十的掌心融化,發出略微黏膩的聲音,摩擦的溫度讓屬於這種藥膏特有的味道彌漫,雙手拍了拍,掀起衣裳,於是掌心與肌膚接觸,細膩的膏藥被抹上比它更加嬌嫩細膩的肌膚上,聲音就細碎到幾乎聽不見了。


    但隨著膏藥緩慢地按壓滲透進更深的肌理,辛烈的藥性漸漸顯露了出來,開始刺痛著肌膚,讓本來就嬌貴的女子遭受到了未曾意料的痛苦,於是從喉嚨間發出了一聲呻|吟,但她很快克製住了,卻也不能完全克製,斷斷續續的抽氣聲,就如遊絲般不可斷絕。


    朱槿把膏藥上完,看向楚墨的時候,楚墨也正在看著她,不知道看了多久。


    眼神冷靜得近乎冰冷。


    靠得如此之近啊。


    就連他浴桶裏的藥草味兒和她身上的膏藥味兒都幾乎雜糅在了一起。


    她對他的權勢虎視眈眈——這是毫無疑問的呀,她進宮來,不就是為了嫁個權貴嗎?太子就是權勢最大的權貴啊,沒有什麽能比太子妃的身份更加能挽迴她被退婚的恥辱了。


    但她對他——楚墨本人,更加虎視眈眈。


    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


    大約從她跪在他麵前,便已經開始了。


    多麽高高在上的楚王殿下啊,多麽脫俗出塵的氣質啊,又是多麽堅定地一再拒絕她這個頂尖的美人啊。


    她要他的臣服,她要他為她的美色顛倒,不能抗拒。


    東宮女官的經曆已經讓她意識到,權力通過適當的運作是可以到她的手裏的,但楚墨就這樣一個,她的權力可以緩緩,可得到他的意願,卻無時無刻不在叫囂。


    他讓她出去,可她不想。


    朱槿起身,這個角度足夠她俯視這個讓她求之不得的人。


    她注視著他的眼睛。


    他的眼眶四周泛起血絲。


    原先慘白變作微紅的皮膚,此刻已經變成了不正常的紅。


    朱槿輕聲道:“殿下你受傷了,但受的不是外傷,而是內傷,”她撿起他一縷垂落水中的發,指尖劃過他的肩膀,水已經涼透:“可能是烈性的毒藥,可能是慢性的,也可能是麻藥。”


    她的臉上沒什麽表情:“但顯然,在那位太醫治療後,現在殿下你的身上,隻有一種藥。”


    “所以那位太醫才會讓我留下來,不是麽?”


    “殿下你不想我被帶去慎刑司,所以暗示了對我的親近,但殿下,我對你的心思,你從來都該是明白的呀,怎麽敢做這樣的事情呢?”


    楚墨屬於太子的自負冷靜染上他的眉梢眼角:“朱槿,你真是天真愚癡。”


    朱槿猛然被觸到了,手上卷著的發一下子收緊,道:“楚墨,你我之間又不是沒有親密舉止,你到底在裝什麽啊?”


    她的眼神豔麗殘忍:“去他的未來丈夫!去他的貞潔!如果貞潔就是未婚女子不該和男子有任何接觸,我早就沒了貞潔可言,楚墨,”她連名帶姓地喊著他,費解又輕蔑:“這不就是你之前做過的事情嗎?這不就是你一直不曾拒絕的事情嗎?”


    “隻要沒做到最後一步,就能欺騙自己不是在睡別人未來的妻子?”


    “你簡直是在引我發笑。”


    楚墨靜靜地瞧著她發瘋,最終道:“朱槿,我不娶你,不會娶你。”


    “因為你根本不愛我。”


    前半段是已經聽過的,後半段卻是聞所未聞。


    憤怒又荒謬。


    朱槿憤怒的是他這明明仰視卻分明在俯視她的眼神,荒謬的是楚墨竟然在跟她講愛情?


    這是個什麽玩意兒?


    “我要你娶我了?我跟你說要你娶我了?!”


    “你確定太子娶我和你娶我是一個意思?你當真做得了太子這個身份的主?”


    即使在這個時候,她仍然不忘太子的身份權勢,特特地補充了一句。


    她的欲|望如此直白而赤|裸。


    世俗,利己,強烈又鮮活。


    她沒有心。


    隻有一往無前的目的性和為了目的不擇手段的天真殘忍。


    恰如一朵如她名字般的朱槿扶桑花。


    她啃齧上他的嘴唇,血流也當如朱槿花瓣般豔麗。


    屬於藥物的不可自控。


    凡他有一分自我的意識,就不能接受這關係。


    朱槿咬牙,憤怒又無奈。


    她輸了。


    她又輸了。


    這個人用實際行動告訴她,他的心冷硬得尤甚石頭,不管怎麽樣,她永遠別想讓他臣服於她,連美色都別想,她所能強求,所得到的,永遠都隻是表象而已。


    朱槿咬著牙冷笑,死死盯住了眼前人。


    她要他的臣服也不過是為了心理上的快慰罷了,能得到什麽算什麽,多一分她就多賺一分,多高興一分,反正她沒做虧本買賣。


    朱槿想起最開始沉默的那段時間裏,她問他要不要喝茶。


    喝茶與泡茶都是有講究的。


    泡茶要用熱水。


    茶葉最初是緊皺狹小的,需得滾燙沸烈的水柱一下子傾注進去,茶水衝入壺中,有“鳳凰三點頭”的說法,上下多次一來是主人家的禮貌,二來茶葉這才能伸展開來。


    但初道的茶太澀,茶葉吸了水,雖然見得些許香氣,卻到底不是真正的滋味。


    泡茶需要兩次,三次,甚至四次,多次反複地加水,等到茶葉吸足了水分,香氣這才真正地濃烈起來,此時的茶水,屬於茶葉的澀意尚在,迴味卻是甘甜悠長,香氣幽遠,待到最後一股水流注入,更是滿室都是此味,令人欣然間感到情滿意足,又會有些許慵懶倦怠。


    朱槿這輩子隻接觸過一次初道的茶水,澀得她發誓絕不會再去嚐試第二次。


    事實證明,她也確實沒有接觸過了。


    ——


    後半夜下起雨來,朱槿迷糊中猛地驚醒,屋門正被推開,走進來一個小太監。


    小太監躡手躡腳地走進來:“姑娘,該走了。”


    朱槿看了看那滿地散落的衣裳,臉都沒紅一下:“給我重新找了宮女的衣服過來,另外備些深色的脂粉。”


    小太監低著眉目,退了出去。


    朱槿穿好衣服,便見先前的年輕太醫宋知秋走了進來,宋知秋對她倒是比之前客氣了不少,先給她行了個禮:“下官冒犯了,隻是需要過來檢查一下太子殿下的身體情況。”


    朱槿迴了一禮:“當不起院判的‘下官’。”隨即道:“院判請自便,隻是我尚未梳妝完,冒犯了。”


    宋知秋躬身:“不妨礙的。”


    太子竟然會告訴她自己的身份,哪怕就是隨口說的,也可見得這關係恐怕不是一般的暖床宮女了。


    宋知秋留神看過去的,原本就看出來這宮女骨相極好,此刻見了她脫妝的樣子,才知道真是個世間無二的絕色。


    粗陋的衣裳遮住了大半的身段,她周身卻散發出屬於女子的慵懶倦態,略微抬著頭,紅燭昏沉的燈光下,映出她如瓷如玉的半張臉和一截脖頸,幾乎有一種通透感,羽扇般的睫毛微微顫動,黑暗中瞳孔瞧得不甚分明,散落的燈光照進去,讓她眼中如含了春水般楚楚動人。


    媚態天成,絕色傾城。


    宋知秋眉頭一挑,宮中什麽時候有這樣的美人?又怎麽會恰好到這太子東宮裏來?


    宋知秋走到床前,楚墨的脈息已經平穩,就是身上有些不容忽視的痕跡。


    帶刺的花兒看來果然紮手得很。


    朱槿已經塗抹好了脂粉,果然沒有先前那般的美貌,緩慢地站起身來。


    宋知秋道:“姑娘可是先前認識太子?”


    他能在這個時候出現,顯然是楚墨的心腹。


    朱槿瞞也瞞不住,便道:“太子殿下是東宮主人,哪有不認得的道理,隻是奴身份低微,說出去也有礙太子清譽,請院判千萬將此事遮掩了,莫要讓那些小人在背後嚼舌才好。”


    宋知秋目光裏帶點探究:“曆來先承恩後冊封的娘娘也不在少數,姑娘當真要這般委屈自己?”


    朱槿眉目黯然:“不敢妄想。”


    先承恩的後冊封當然有例,但沒聽過太子妃能有這個操作,而且楚墨話已經說得清清楚楚,他不娶她,那她當然不能為了這一時之歡,斷送了她的前程。


    宋知秋看著她即使刻意往醜裏修飾過卻依然漂亮的麵容,道:“可殿下身上餘毒未清,姑娘怕是還要來幾次了。”


    餘毒?


    朱槿臉色一變,不會一晌貪歡,還要她搭上性命吧?這是把楚墨身上的毒轉嫁到她身上嗎?


    而且楚墨雖然不是個銀樣鑞槍頭,但這前頭真不好受,她沒人對比,可也遍覽群書,怎麽都不該是這體驗吧?隻能說楚墨這上麵不行,而且他不失了意識不肯碰她,就像個長了個楚墨模樣的傀儡,這體驗就更差了。


    再來幾次,她給自己找不痛快嗎?


    宋知秋見她臉色不定:“姑娘?”


    朱槿正要推拒,反正楚墨身邊不可能缺人,冷不防外頭一道雷劈下來,把個屋子照個通透,床上的楚墨半睡半昏迷著,眉目疏冷,唇上卻很明顯地能看出破了的傷口,嫣紅如血。


    朱槿推拒的話就說不出來了。


    誰都說她生得美,她也會有意利用這一點,但她實際又瞧不見自己的模樣,那瞧見了別的好看人,自然免不了目不轉睛,心神動搖。


    朱槿勉強道:“且等殿下醒了,聽殿下吩咐吧。”


    就楚墨這情況,醒來不知道會不會因此厭惡她。


    朱槿向外走去:“既然已經無事,我便先告退了,麻煩院判大人送我出了昭明殿。”


    宋知秋一伸手:“應該的,姑娘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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