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把自己那些亂七八糟尚未理清的思緒揉作一團,丟在一邊,專心敷衍桓清道:“大約是天氣太熱,有些過了暑氣。”


    桓清放下手,看了眼她微紅的麵頰,道:“宮內避暑的地方不少,但大多有宮人看管,宮外的嚴華山寺廟建在西郊,實際東郊比較涼快。”


    朱槿道:“那將軍是要帶我出宮嗎?”


    桓清頓了頓,道:“不是。”


    朱槿本就是隨口一說,給她這個膽子她目前也不敢,但聽見桓清這樣一停頓,反而理所當然道:“那將軍打算什麽時候帶槿娘去呢?”


    桓清竟然也答應了,雖然指向不明:“以後吧。”


    朱槿就笑了笑。


    忽的一陣清風吹來,卻已近先前的熱迥然不同了。


    朱槿抬頭看去,入目皆是草木繁盛,鬱鬱青青,吹過來的風仿佛也染上了這青色,帶著極為舒適的涼,絲絲潤潤。


    桓清道:“這後麵便是一汪湖泊,景致算不得很好,但勝在夏日時節極為清爽,又無人看管。”


    朱槿便道:“將軍怎麽知曉的?”


    隨即又很艱難地意識到桓清便是楚碭,知曉宮中這些地方不是一件奇怪的事情。


    桓清答道:“先前在這裏巡查的時候見過。”


    朱槿“哦”了一聲,便也靜靜地站在這裏。


    桓清也不說話了。


    這裏沒有亭台樓閣,甚至連一張凳子也沒有,隻有落腳的地方能讓朱槿站著,但朱槿卻感到了從未有過的平靜淡然。


    或許是這裏確實潤涼,或許是她之前走了路,現在確實需要駐足休息一下,又或許,是因為桓清站在了她的身邊。


    他站在她餘光以外的地方,但隻是感受到那樣的存在,便足夠讓她心神安定。


    一安靜下來,先前那些兵荒馬亂的思緒便又飄了出來,朱槿心不在焉地梳理了些許,卻猛然心驚膽戰,心跳快到幾乎不能自持。


    這在忽然發現桓清在看著她時,達到了頂峰。


    桓清卻好像沒注意到她的異樣,道:“小姑子,有一樣東西……”


    “什麽?”朱槿立刻迴答了,卻過了一會兒才聽見自己的聲音。


    “別動!”


    桓清的聲音變高,朱槿下意識地僵了身體。


    有刺客!


    桓清拔劍而出,漆黑的劍身沉沉,反射不出任何的光芒,劍刃朝下撞上從側麵而來的匕首,匕首順勢往下一滑,意圖切斷桓清的手指,劍刃卻直接反挑而上,把拿著匕首的手腕直接斬斷,隨即去勢略轉,劍尖刺穿肉體,直接把人捅了個對穿。


    鮮血淌了一地。


    空氣裏滿是血腥的味道。


    朱槿的腦子在想與桓清無關事情的時候還是好使的,她看著地上的屍體,這是有人想殺她,或者是桓清。


    當然後者的可能性比前者高得多。


    她手無縛雞之力,立刻想躲在最近的一棵樹後,但沒等她靠近,忽然又從樹上跳下好幾個黑衣蒙麵的人。


    是有預謀的埋伏!


    朱槿腦子一轉,轉身向桓清的方向跑去。


    沒等她跑出兩步,便聽見身後的刀刃劈來的聲音。


    朱槿不敢迴頭,腦子裏沒有任何想法。


    “刺啦”一聲,細而尖銳的碰撞聲在她的身後響起,一陣毛骨悚然的戰栗從尾椎一路竄上了朱瑾的頭皮,讓她幾乎站立不住。


    桓清順手一拉,把她禁錮在身前,低聲道:“別動。”


    朱瑾隻覺那力氣大得驚人,幾乎要把她從腰部開始勒成兩段。


    桓清一手護著她,一手執劍殺人。


    朱瑾怕得不行的腦子裏竟然閃過,要是血濺上衣裳,她迴頭該怎麽向楚墨交代的念頭。


    桓清閃避過了迎麵而來的刀,但隨即身後襲來的利刃又讓他避無可避,朱瑾胸腔一陣氣血翻湧,桓清已經帶著她離開了原來的地方,順便一劍削下了對麵的人頭。


    沒等朱瑾緩口氣,桓清已經再度帶著她換了個地方。


    手起劍落,桓清殺人的風格極為幹脆利索,朱槿趁著他停下的片刻迴頭,看見他眼中的漠然平靜。


    沒有殘酷,也沒有憐憫。


    仿佛隻是見著了一片葉落般的平靜。


    ——這是不屬於楚碭的表情。


    朱槿腦中迅速閃過這個念頭。


    桓清鬆開了攬她的手。


    鮮血像一條細細的溪流,順著他的劍尖流下。


    周圍是七八具殘破的屍體。


    朱槿忍不住捂著腰部肋骨的地方咳嗽,桓清的手勁實在太大,她痛得不行,倚靠在旁邊的樹上歇息,幾乎覺得自己有了內傷。


    緩了口氣,朱槿看了眼這些屍體又立刻調轉目光,問道:“就不留什麽活口問問嗎?”


    這些血沾染不上桓清的劍,隻是流下去,很快就又成了原來黑沉的模樣。


    桓清把劍收起來,道:“這些都是死士,問不出什麽,”又道:“先離開此處。”


    朱槿準備跟著他,方才還能走的,但此刻一動腳步,直接牽動傷口,連帶著腳上一瞬間失了力氣,幸虧扶著樹,不然就跪倒在滿是鮮血的地上了。


    看不見桓清的表情,但根據桓清的氣場,朱槿覺得他大概是有點嫌棄自己的嬌弱的,隻能道:“疼。”


    桓清有些嚴肅:“哪裏被劃傷了?”


    又見她從方才就捂著腰,難道是腹部被開了口子?這可真算嚴重了。


    朱槿委屈道:“將軍你的力氣太大,快把我腰勒斷了。”


    桓清:“……”


    迴想起方才那不盈一握的腰肢,柔軟窈窕,當真好像一勒便會斷一般。


    桓清略微皺眉,這裏不是可以久待的,他是無妨,但朱槿若是被後來的人看見了,難免會有些妨礙。


    桓清幾步上前,把朱槿從腿彎處抄起,抱在懷中。


    朱槿愣住了。


    桓清抱著她往外走,很平靜地解釋了一句:“你不能在這兒,”停了一會兒,又補充道:“我盡量不讓旁人看見。”


    這是讓她不要擔心她的名聲。


    朱槿點點頭,隨即就感覺到,凡是桓清碰著她的地方,無不硬得像石頭一樣,磕得她全身骨頭都發疼,尤其是腿部和背部。


    朱槿隻能調整了姿勢,更靠近他一些。


    桓清腳步停了一下,隨即淡淡道:“小姑子怕不是忘了我隻是一個校尉。”


    和她所想嫁的權貴差了可不是一點半點。


    “如果是怕在下把今日的事情說出去,那更是沒有必要。”


    朱槿腦子瞬間被劈了一般,在反駁桓清之前,她先一步意識到一點,楚碭在騙她!


    楚碭騙了她!


    楚碭不是桓清。


    先前她已經有些許生疑,但一直以為是一個人的兩麵性,直到方才桓清殺人時的眼神已經讓她肯定了七八分,現在已經徹底確認了。


    楚碭根本沒有必要現在還在她麵前說什麽自己隻是一個校尉。


    以前的朱槿,第一反應必然是對楚碭的憤怒和羞惱,畢竟從來都是她可以對不住別人,別人卻不能負她,但此刻憤怒和報複卻都不是最要緊的,朱槿冷靜了一下,慢慢地整理自己和桓清的見麵。


    她要再確認一下,當初她冒著那麽大幹係救的,到底是不是桓清。


    她先迴答著桓清的話,歎息道:“將軍之前才說不該那麽想槿娘,實際將軍心中對槿娘充滿了成見。”


    桓清低下眼睛,正對上她那雙明媚的眸子。


    朱槿摟上他的脖子,道:“怎麽凡是看見將軍的時候,將軍都穿了一身盔甲?”


    她一下子轉了話題,又做出這樣的舉動,桓清的眼神顯示著他在考慮要不要把她丟出去。


    朱槿趕緊道:“我無意冒犯將軍,隻是將軍的盔甲……實在是磕得我太疼了。”


    她真誠地看著他:“真的。”


    桓清不知道信了幾分,但看了她片刻,到底是往前走了。


    朱槿躺在他懷裏,低聲道:“我還記得第一次見將軍的時候,家裏嬤嬤也是強逼著我上了馬車,兩個嬤嬤架著我,腰上的青紫過了兩三天才消下去。”


    桓清不吭聲,大約是認了她的說辭。


    朱槿狀若無意地問道:“不知將軍最近可受過傷,可都好了?”


    桓清的聲音此刻仿佛隔了盔甲,從胸腔裏發出一般:“不曾。”


    不曾!


    朱槿幾乎咬牙,不曾!


    她救的竟然是楚碭而不是桓清!


    她自以為已經還了人家的人情,殊不知在桓清看來有多可笑多莫名!


    朱槿恨得咬牙,卻聽得自己聲音裏帶著歎息:“將軍不曾受傷,但碰著將軍,槿娘仿佛每次都會受傷似的,比如上次的謝家公子,害得槿娘差點就毀容了。”


    桓清道:“他可能有意想引起你注意,但箭術不精,若說毀容,大約也不至於。”


    果然,那次是她和桓清最後一次見麵。


    桓清又道:“演練場那地方刀劍無眼,你又如此……下次還是不要往那種地方跑了。”


    他將朱槿放了下來:“就到此處吧。”


    朱槿扶著一旁的樹,幾乎站不直身子,還是看向桓清道:“那我在哪裏可以找到將軍呢?”


    “我本就是在皇城內外值守,你在深宮,遇不到我才是正常的。”


    朱槿品著這話,一路迴了住處,路上正巧還遠遠地瞧見了楚碭,被眾人簇擁著向前走去,朱槿滿心裏都是桓清的話,冷眼瞧著,心中竟也沒有太大的波瀾。


    芸香正在等著她,見她一身內侍打扮,驚訝道:“姑娘這是怎麽了?”


    朱槿搖頭,後知後覺地感覺到腰上的疼痛,又想起桓清,她甚至連他長什麽樣都不知道,為此她甚至認錯了人,他現在這個反應,顯然就是把她當作了有幾麵之緣的小姑子,嬌軟柔弱又心狠手辣,可有可無的,倒是讓她先前為救他費的許多功夫都付諸流水了。


    朱槿內心不由五味雜陳,突然鼻子一酸,眼淚不自覺地落了下來。


    芸香聲音滿是驚疑了:“姑娘?”


    朱槿察覺到自己的失態,卻也覺得莫名,隻對著芸香道:“給我打水洗漱,再把這衣裳洗了,洗好了給……算了,洗好先收著。”


    芸香吞吞吐吐道:“昨夜我和芸禾走著,忽然就沒見著了姑娘,今早太子殿下那邊才讓人來說是把姑娘請過去做事了。”


    這顯然是對她一夜未歸有疑問。


    而且朱槿又是捂著腰有些疼的模樣,又是哭,又穿著內侍衣服,又要洗漱,很難不讓人不多想。


    朱槿沒立刻聽出她的言外之意,但光聽這話已經十分不耐了:“太子那邊不是說了嗎?那你還想問什麽?”


    芸香立刻低頭:“奴婢不敢。”


    朱槿終於想起自己還有一個丫頭,問道:“芸禾呢?”


    芸香道:“姑娘一直沒迴來,但管事姑姑那邊有事情要決斷,便讓芸禾一起去商量,奴婢便在這裏等姑娘。”


    朱槿冷笑了一聲:“她倒是要忘了自己是誰的丫頭。”


    一個丫頭,主子沒吩咐的事情自己就越過去做了,而且儼然要和那些管事打成一片的模樣,尤其因為這事讓朱槿現在身邊沒什麽人使喚,這實際是朱槿的大忌。


    但這樣放縱自己脾氣的朱槿也不是平常的朱槿。


    芸香幾乎不敢相信:“姑娘說什麽?”


    朱槿平靜了一下自己的情緒:“你去準備給我洗漱的東西,再把藥膏拿過來。”


    芸香應聲:“奴婢曉得了。”


    芸香掩上門,裏麵的朱槿正轉去在屏風後麵解衣裳,隱約發出疼痛的抽氣聲,她從昨晚到今天上午在太子那邊到底做了什麽?


    朱槿顯然不願意說。


    也顯然不信任她。


    不僅是她,一旦違逆了朱槿的心意,便是芸禾,朱槿也是有不滿的。


    芸香一直可以感覺到,她們這些丫頭同朱槿之間是有距離的,旁人的丫頭對自家姑娘的心思清楚得很,但朱槿便是這她們麵前也很少表露出好惡,連說想嫁太子,都是一陣一陣的,叫人捉摸不透。


    唯一可以肯定的是,朱槿的心思,比她看見的還要深。


    說起這個,芸香便又想起了,朱槿其實一直在有意栽培芸禾處理事務,而把她排除在外。


    那些已經小宮女一口一個“姑姑”地叫著芸禾了,卻不會這樣叫她,芸禾現在所學的,以後便是離了宮出了府也能有所為,而她呢?她的出路呢?


    做一輩子侍女便是朱槿給她安排的命運嗎?


    芸香推門進去,沒忽視朱槿腰間一大片的淤傷,她的第一個反應就是:這是一個男子才有的手勁。


    朱槿見她進來,神色已經不像一開始那樣冷,把解開的衣裳隨手合上了,然後看著她。


    衣服鬆鬆地罩在女子白皙瑩潤的身體上,夏日的衣衫根本無法遮擋她趨於成熟的美好線條,她這樣隨意地看著她,便顯出一種慵懶和媚態。


    朱槿實在太美,美到芸香尚未用語言形容,就已經看愣了一瞬。


    芸香側身讓身後的丫頭端水進來,又道:“奴婢服侍姑娘沐浴。”


    朱槿道:“把藥膏放下,你和她們一起出去吧。”


    芸香道:“是。”


    朱槿知道芸香是有想法的,她也不大在乎她怎麽想,但她不想讓芸香看見她身上的痕跡,然後對此做出種種與事實相差甚遠的猜測。


    如果芸香真在她麵前流露出類似的想法,她有些不確定本來就不耐煩的自己會做出什麽事情。


    朱槿把自己放進浴桶中,熱水與淤痕相碰,無處不痛,但,沒有桓清在她身邊,好像也沒有那麽痛得不可忍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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