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槿最後看向的,是場中的士子。


    眾人之中,她已經瞧不見林複了,這些人未來大概是要撐起大越的,但他們心思著實各異,最終怎樣,其實要看操控他們的人如何做,想讓他們怎樣,想讓大越怎樣。


    朱槿跟著前麵的楚墨。


    這就是未來大越的掌握者。


    楚墨放緩了腳步。


    原本才迴到座位的考官,立刻又站了起來。


    來人一身玄青色衣裳,器宇軒昂,麵容冷酷,見著楚墨,隻遠遠地行了個禮,楚墨微微頷首,示意他去做自己的事情。


    朱槿在楚墨身後,看不清他的神情。


    走出通明殿,朱槿就去問楚墨:“殿下,雍王殿下來做什麽?”


    楚墨邊走邊道:“本宮不知道,本宮身邊的女官,是如何識得雍王的,”他的聲音有著身為太子的柔和與波瀾不驚:“又是如何能有著在雨夜相擁的情分。”


    朱槿一窒,卻不會傻到去接這話。


    楚墨見她默然無語,倒也沒有繼續追問了。


    朱槿跟著楚墨走了幾步,心頭的那種窒息感卻沒有散去,反而有越來越擴散的趨勢。


    她也曾被皇帝那一眾人見著和楚墨衣衫盡濕地在水裏,更是在事後被宮人嘲笑,卻從來沒覺分毫,但如今隻是被楚墨這樣平平淡淡地說了一句,卻仿佛有塊石頭不輕不重地壓在心上,壓得她臉色越來越不好看,讓她一句“殿下可是吃醋了”這樣找補的戲謔話都說不出來。


    朱槿低著頭道:“殿下既然沒有其他吩咐,那槿娘就先告退了。”


    楚墨聽著她嗓音似乎不同尋常,迴首,朱槿卻已經匆匆拐到了旁邊的另一條宮道上。


    楚墨瞳孔幽深地看著她離去的方向。


    盛夏時節,繁花落盡,綠葉便一日比一日地濃烈起來,深深淺淺地壓在宮牆上。


    人影混著綠蔭一起,良久未動,拂袖而去時,風中便似乎聽得一聲輕歎。


    朱槿思緒紛亂如麻,臉上滿是冷然。


    因為一句話。


    其實不至於。


    且不說楚墨有沒有羞辱她的意思在,即使是有,她彼時做了都不覺得羞恥,又如何會因他三言兩語就突然三貞九烈?


    耳邊忽然傳來震天的唿聲,朱槿愣了愣,才意識到她竟然又走到一開始入宮的誤入的演練場地。


    第二次來這邊,朱槿才發現這裏大約是不同於外頭真正的軍隊訓練處所,這邊伺候的侍從,基本上都個個身著綺繡,其華美之處,比方才見著有些的士子好了十倍不止,可見他們的主子,身份更是不同尋常。


    一支羽箭錚然釘入靶心,引得滿場都是歡唿聲。


    羽箭去勢難止,破空時給人以銳利鋒芒之感,而釘在靶上,尾羽猶顫抖不止。


    如利刃般的鋒芒。


    亦如他眼角上揚的弧度。


    亦如他覷著她時的目光。


    朱槿下意識地看了過去。


    不是桓清。


    那人身上也穿了護甲,卻隻是部分,身形挺拔,他聽著周圍的讚揚聲,一張年輕的臉上驕傲非常。


    不是。


    朱槿又情不自禁地朝著那人身邊的位置看去。


    他的身邊沒有人。


    不是上次的少年,他的身邊也沒有桓清。


    不是。


    桓清……應該在殿中。


    桓清……就是楚碭。


    是和她想象中不甚相同卻又在某一時刻微妙重疊的楚碭。


    一陣風起,帶著夏日特有的氣息,朱槿聽著那不知從場中不同地方傳來的喝彩聲,心中一鬆,可隨即又是空空的無處著力之感。


    沒等那虛飄飄的感覺落下來,她耳畔忽然傳來一個沉悶的聲音:“卻不知道小姑子竟有如此雅興。”


    朱槿心中赫然一驚,繼而抿了抿唇,微微笑道:“將軍突然出現,到的是嚇了我一跳。”


    眼前的桓清依舊是不變的裝束打扮,眸光內斂,暗藏鋒芒,正是與皇帝、與楚墨一樣的眼睛。


    乍一眼,倒讓朱槿想不起楚碭,而隻能單純地把他看作桓清。


    朱槿為著這念頭恍惚了一下,又覺得大約隻是因為她更熟悉他這一身裝扮緣故,見周圍畢竟有人來往,便含蓄地問道:“將軍現今沒有事務嗎?”


    她分明才在不久前見著楚碭入了考場,現在應該是出不來的。


    桓清應了一聲“嗯”,目光落在她如今的內侍衣著上,道:“小姑子今日作這樣的打扮來這裏,莫不是受了什麽委屈?”


    他的聲音總是隔著麵具出來,朱槿此刻細細分辨,隻覺並沒有先前想象得那樣低沉,具體的,即使對照著楚碭也不能完全判斷。


    朱槿似笑非笑地:“將軍從何處看見我受了委屈?依著往日將軍對槿娘的看法,大約隻會覺得槿娘來此是有什麽陰謀詭計想要施展,”朱槿看了看這場中的許多人,道:“抑或者是瞧上了哪家子弟,想要來攀個高枝?”


    桓清沉默。


    便如剛才的楚墨一般。


    看似不言,實際不知道怎麽在心裏想她。


    朱槿點頭道:“也是,將軍看槿娘穿這衣裳,若是把臉洗淨了是不是也別有風情?槿娘來此,正是為了會情郎……”


    桓清終於開口:“不是……”


    “不是?”朱槿冷笑著反問:“怎麽會不是呢?旁人就算對著我如何放肆無禮,我若推拒了,便是瞧不起人,我若不推拒,便是我淫|奔無恥,這不就是將軍想要聽到的答案嗎?”


    桓清隻覺嗓子裏堵了些什麽,這確實是他先前有過的想法,可也不曾把她想得如此不堪。


    朱槿說得咄咄逼人,轉瞬之間,眼淚卻已落了下來。


    她在他麵前比平時似乎總容易哭一些。


    但確乎也是他的話有些過分。


    桓清瞧著她越哭越傷心的模樣,忍不住愣了又慌了一下,愣的是朱槿哭大多是虛偽作態,此刻卻真的讓他瞧見了真心,慌的是,他因著這真心加上自己言辭不當,確實也生出了些許愧疚。


    朱槿見著他明顯有不安卻依舊沒做出行動的樣子,立刻便往外頭走,嘴裏不曾哭出聲,臉上的淚卻流得越發厲害,配上她身上內侍的衣裳,更添陰柔之態。


    桓清下意識地挽留:“你……”


    朱槿置若罔聞。


    桓清隻能去拉了她的袖子,阻止道:“是在下冒犯了。”


    他一觸即鬆,行了個軍中抱拳的禮節:“言辭不當。”


    朱槿便委委屈屈地看著他。


    不說好,也不說不好。


    桓清一時間也不知該做什麽了,他已經賠禮道歉,到現在為止也再沒提那被朱槿侵占至今的手串,他皺眉看向朱槿:“要不然我再給你行個禮?”


    朱槿噗嗤一下子笑了,先前的淚水將她臉上塗的淡黃脂粉洗刷下來,露出白皙如玉的肌膚,此刻嫣然一笑,便如皎花含露,明豔生輝,不可方物。


    桓清轉過視線。


    朱槿瞧著他,隻覺半分楚碭的影子都沒有了,難道一個打扮,當真能這樣改變人嗎?亦或者,她所熟悉的,所歡喜的,便隻限於這樣的楚碭?


    朱槿半仰起臉,道:“將軍若是想向槿娘賠罪,不如……”


    她的目光在他的麵具上打轉。


    桓清眸光中的意味不明:“如何?”


    朱槿轉念之間,道:“如今這天氣熱得很,不如將軍帶我去個能乘涼的地方吧。”她眼中有些淡淡的愁緒和無助:“槿娘如今不想迴自己的住處去,何況處所也不涼快。”


    她這樣的情態,隱約之間仿佛就在暗示自己在東宮過得不好。


    剛才的念頭提醒了她,眼前的畢竟還是楚碭,她要適當展現自己在東宮並非是外頭看來的那般順風順水,不然她和楚墨那似是而非的關係,確實有些逾越,尤其這些還是被楚碭瞧見過的。


    桓清一瞬間真的以為她想讓他把麵具摘下來,沒想到朱槿說了這般的話,他靜靜地等她把話說完,才道:“宮中有人苛待你?”


    朱槿略微低頭,笑裏帶了些澀意:“不曾,隻是人心難測,風刀霜劍,這宮裏生活,和我想象的,畢竟還是不同。”


    先前的桓清便已經看清了她是個自私虛榮的女子,但後麵的楚碭嘛,就似乎對她有了些不切實際的猜想,如果可能,她當然要把自己的形象往清白無辜上塑造。


    桓清眼中似乎有些詫異驚奇。


    朱槿雖不在太陽底下站著,可畢竟盛夏,暑氣蒸騰,她本就有些熱,此刻被桓清這似有似無的目光一瞧,麵上竟忍不住有些燥熱起來。


    這是個什麽意思?


    在看穿她心思這方麵,桓清從來都銳利得教她有些不安。


    桓清往前走了幾步,見她還在原地想得有些愣神,有些好笑道:“小姑子這會兒不熱了?”


    朱槿見他並無什麽憐惜神態,卻也沒有嘲弄諷刺——她的話他是不信的,但他也沒有生氣,便幾步跟上去道:“將軍這是要帶槿娘去哪兒?”


    這兒畢竟是宮中,縱然桓清另外還有個雍王的名頭,但她主要她頂著這張臉,還有這身衣裳,也擔心會招來什麽麻煩。


    桓清不答,隻是往前麵走。


    朱槿隻愣了一下,便繼續跟著他了。


    夏日的風吹在臉上,似乎因為從演練場地吹過來的緣故,有些火辣辣的粗糙,仿佛摻了砂石一般,刮得朱槿臉上有些不自然的刺痛,於是她便把頭微微低了下去。


    於是她的餘光中便隻能看得見那穿著盔甲的男子。


    挺拔孤傲,冰冷尖銳。


    她身上投射著他的影子,就像初見時他的影子落在她身上一樣。


    她跟著他的影子,卻仿佛是一個信徒。


    一步一步,朱槿聽得自己的心跳聲應和著腳步聲,又逐漸失去了分寸,變得越來越快,越來越響,充塞著她的耳膜,喧鬧嘈雜到讓她幾乎感覺到疼痛。


    朱槿深深地低下頭,冷不防撞上前麵的人。


    在撞到的一瞬間,朱槿下意識地瑟縮一下,桓清的盔甲該是冷硬堅實的,冒然撞上去肯定會有些疼。


    然而意料之中的疼痛並沒有到來。


    微涼幹燥的手掌抵在了她的額頭上。


    朱槿抬頭,看進那雙漂亮到不像樣子的眼眸,明明是特別冷峻的人,卻又生了這樣的一對眼睛。


    他似乎在說話,聲音沉靜如暗流,朱槿卻一個字都沒聽進去。


    她隻聽得仿佛是一根弦斷的聲響,喧囂嘈雜的聲音終於安靜了下來,那斷裂的聲音卻依舊一陣陣地,震得她腦子還有些發暈。


    桓清放在她額上的手輕輕一敲,朱槿終於找迴了幾許清明。


    他道:“不舒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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