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信被她這樣一說,頓時也覺被潑了涼水一般,但看著美人有些慵懶困乏地坐在那裏,又仿佛有些心有不甘。


    秀女見他這樣,頓時好沒意思,甩手就走了。


    謝信欲要挽留她一下,又想著這女子姿色尚可,家世平平,哪裏就找不到這樣的妻子了?何況秦樓楚館逛多了的男人是收不住心的,此刻就這樣拿腔作調,以後還能了得?


    不要也罷了。


    所以竟也不曾挽留,隻看著朱槿。


    朱槿對周圍人盯著她看已經見怪不怪了,眼睛都沒抬一下。


    坐著正感覺有些熱,便看見有宮人走過來,往宮殿的角落處放冰塊,風一吹,便是沒有立刻起效,卻也讓她看上去就覺得涼快了許多。


    朱槿對楚墨道:“槿娘倒是想了起來,太子宮中尚未用冰,殿下宮中就已經用冰了吧?”


    楚墨一邊喝茶,一邊十分平常道:“太子身體不好,所以宮中供給東宮的冰,幾乎都是本王的。”他大約知道朱槿在想什麽,卻故意不點破:“請娘子放心,這些內務府和陛下都知曉,並沒有什麽逾越的地方,娘子不必為本王操心。”


    朱槿見他如此,就隻能道:“殿下,槿娘覺得您也是尊貴非常,身嬌體貴的,怎麽能讓您一個人用那麽多的冰呢?槿娘願意為殿下分憂,可好?”


    朱槿有些羨慕地打量了一下楚墨,明明是這樣的天氣,他穿得也並不單薄,但人家就是冰雪做的一般,涼涼潤潤,半點不見汗,她就熱得全身都不舒坦。


    楚墨沉吟了一下:“娘子說得有理。”


    朱槿大喜。


    楚墨接著道:“不如娘子來我宮裏當婢女吧?這樣娘子既能用冰,算是不浪費東西,本王也能多一個使喚的丫頭。”


    朱槿:“!”


    看著朱槿一臉的震驚,似乎是想不到他竟然還能這樣的要求,楚墨鬆散了坐姿,一隻手支著頭撐在桌子上,眸子裏顯出些笑意:“娘子這樣實際的人,不會覺得能白蹭本王吧?”


    朱槿的臉瞬間紅了。


    隨即咳嗽一聲,欲蓋彌彰地拿起隨身的扇子扇了扇風。


    楚墨看她的情態,還沒反應過來,隨即狹長的眸子眯起,他身上那高不可攀的氣質仿佛一轉之間,就變成了什麽極為勾人的東西:“娘子懂的東西不少啊。”


    朱槿隻把扇子遮擋在臉前,端坐著,歲月靜好,她什麽都不知道。


    楚墨伸手奪了她的扇子。


    朱槿一驚,就見楚墨拿著她的扇子,看了一眼就道:“顏色厚重如血,落到扇麵上筆觸卻是輕的,惜雲山出產的辰砂,因為色正輕密,又有相思淚的別名,娘子拿這個畫了一對並蒂蓮,十分應景啊。”


    他的最後一個字略略拖長了,就如羽毛掃過耳廓。


    朱槿垂著眼睛不敢看他。


    楚墨卻去拉她的袖子:“娘子怎麽不說話?”


    朱槿忍不住瞥了他一眼,楚墨眉眼帶笑,紅蓮在他身上手上,就如開放在蓮葉之上,隨即驀然意識到,什麽深紫雪白淺綠,她覺得配著好看,實際到底是因為本人長得好看。


    楚墨呢喃道:“娘子可要與本王同住?”


    幾乎就是那一瞬間,朱槿脫口就要答應。


    “砰”地一聲,一隻杯子落到地上,碎了一地。


    宴會上這樣的事情並不罕見,朱槿會察覺,實在是因為這事發生得離她太近了,近到她裙子上都濺了碎瓷片。


    單輕容。


    朱槿閉了閉眼睛,壓抑住滿心的不耐,轉身去把那碎得極碎的瓷片從裙子上挑揀出去,但她隨即意識到,眾人麵前——她坐得甚至比楚墨還要靠前一些,她這樣轉身扯裙子的動作實在不成體統。


    她看了一眼單輕容。


    單輕容卻在看楚墨。


    那眼神讓她一瞬間有把什麽挖出來的陰暗想法。


    楚墨卻按住了她:“醜。”


    醜什麽?單輕容嗎?


    反正她是不覺得楚墨在說她醜。


    楚墨道:“你且坐著。”


    朱槿便又轉過身端坐著,隨即便覺得身後的裙子被輕輕擺弄著,楚墨略微低著眼睛,以一種外人幾乎看不出來的動作,給她挑著碎瓷。


    細密的動作,輕輕地牽動。


    朱槿腦子裏都有些空白,隨即滿腦子都是,要是楚墨那雙手拂過她的頭發,也是這種感覺嗎?


    單輕容“不小心”摔碎了杯子,就有宮女過來打掃,宮女打掃完,一抬頭看見楚王殿下在給那個美貌女官撿裙子上的碎瓷片,驚得手上的東西差點再次落了下去。


    楚墨見她看見了,一點神色沒顯露,反而把最後一絲瓷渣從朱槿的裙褶裏拿了出來,才對她道:“過來。”


    宮女小心地過去。


    楚墨把碎瓷和托著碎瓷的扇子一並丟進她收拾的器具裏,宮女一看那扇子,就知道絕非楚墨的,她欲要問楚墨要不要把這扇子洗幹淨了再還給他,但看楚墨的神情,卻不像是要的樣子,隻能默默收拾了東西,走了。


    朱槿欲要迴頭說些什麽,上麵就傳來皇帝的聲音:“老二老五,可見著哪位心儀的姑娘嗎?”


    楚墨行二,楚碭行五。


    哦,她又忘了楚碭已經外出了一趟又迴來了。


    楚碭起身,麵色聲音都是冷的:“迴父皇的話,兒臣暫時無意成家,不想耽誤人家姑娘。”


    皇帝笑道:“這是哪裏的道理?都說成家立業,成家在立業之前,成親後有個女子在你府中主持中饋,讓你沒有後顧之憂,哪裏不好?”皇帝說到此處,便恰好與皇後相視一笑,又道:“朕見你這好半天了,也沒同著幾個女子說過話,總是等著人家姑娘找你說話,也怪不得你現在沒遇上喜歡的。”


    楚碭的目光掃過朱槿,朱槿下意識地不去看他。


    她和楚墨已然有些放肆了,要是再和楚碭有些糾葛,她怕皇帝真的要容不下她了,朱槿現在對他半分心思也沒有,何必要枉擔這個虛名。


    見朱槿不敢看楚碭,楚墨在她身後似乎輕嗤了一聲。


    朱槿不知道自己有沒有聽錯,被這一聲弄得心虛莫名。


    所幸楚碭也沒有在她身上多做停留,隻對皇帝道:“父皇,既是沒遇見,兒臣這般年紀,也不算很著急,待以後安定下來,再議不遲。”


    似是被他當中的某個詞觸動了,皇帝揮揮手,讓他坐下了。


    然後就是楚墨。


    楚墨隻做不知道。


    皇帝就又道了一聲:“老二。”


    楚墨站起來。


    皇帝便有些恨鐵不成鋼:“你好歹是兄長,至今未成家,便不給底下的兄弟做個樣子、也好叫朕少操些心嗎?”


    楚墨輕笑道:“兒臣之上,還有兄長,太子為君,我等為臣,太子未娶,兒臣不敢逾越。”


    皇帝想不到他竟然能如此無賴,又看見他身邊的朱槿,道:“那你覺得,朕先給太子納個可意的良娣如何?”


    良娣算是太子側妃,一共隻有兩位,地位不算很低。


    楚墨道:“陛下給太子納良娣,隻需要陛下太子願意即可,兒臣無權置喙。”


    皇帝有些生氣:“那就說些關你事的,你看上了哪位良家女子?”


    朱槿覺得,皇帝的話著重在“良家”兩個字,更仿佛在暗指她不是個良家女子似的,可她明明也家世清白啊。


    委屈。


    在場凡事關注一些楚墨的,都能看出他和朱槿之間仿佛有點事,但就算有個朱槿,憧憬楚墨的也不止一兩個,若是他能突然叫出自己的名字,那也稱得上是意外之喜了。


    楚墨正色道:“有的。”


    皇帝的目光裏就帶了些不滿,掃向朱槿的目光有些格外的嚴厲:“是誰?”


    朱槿坐著,不動如山。


    楚墨慢慢道:“兒臣最近讀《洛神賦》,對當中的洛神十分向往,”他話鋒一轉:“又想起老莊之說,不由更有摒棄俗世,去那渺渺海上仙山,求得仙丹,以達到長生自在,浩浩乎如憑虛禦風的境地,所謂至人無己,神人無功,聖人無名,兒臣以為……”


    朱槿默默搖頭。


    她第一眼見著楚墨,以為是神仙中人,但後麵看來,楚墨此人的性格和神仙那真是半點搭不上,現在更是為了讓老皇帝放過自己,真是什麽話都說得出來。


    她還記得曾聽見周文問楚墨信不信鬼神,楚墨給了個聖人的迴答“存而不論”,現在又說自己想去求仙問道?


    還不是看皇帝沉迷丹藥,故意拿這些話來說。


    於是在這場再俗不過的相親宴上,就見皇帝和楚墨在討論些仙道一類的東西,楚墨引經據典,講得估計比皇帝身邊的方士還好聽些,聽得皇帝頻頻點頭。


    及至楚墨坐下來的時候,估計皇帝都忘了他本意是想催著楚墨成家的。


    朱槿怕打眼,早把自己的座位悄悄搬到了楚墨的後方,此刻見楚墨坐下,忍不住誇讚道:“殿下當真是才華橫溢,槿娘欽佩不已。”


    楚墨神色卻並不怎麽好看。


    皇帝身邊的太監走過來,朱槿認得他是高公公,內府總管,身份極高,她如今隻是個女官,隻能站起來道:“公公安好。”


    他們的座位本就靠近皇帝,所以高公公走下來,也不大明顯。


    高公公扶住她道:“女官折煞了,”又道:“殿下不能飲酒,如今仿佛有些醉了,能否請女官將殿下扶迴去。”


    朱槿聽得莫名,重複道:“殿下醉了?”


    這個殿下是不是在指楚碭?不是楚墨?


    高公公和氣道:“女官可能有所不知,殿下的酒量不佳,隻是些清酒就能醉了,不過醉了也不大看得出來。”


    朱槿道:“可今日的飲食幾乎都是槿娘服侍殿下,槿娘不曾記得……”


    她想起來了。


    楚墨第一次跟她說話的時候,拿自己手邊的茶漱了漱口,那茶用來漱口其實極為浪費,但既然漱了口,便是沒碰到旁的,楚墨也不大願意再喝,朱槿就給他倒了另一杯,吃完飯以後,她好像看見楚墨喝了一口。


    真的就一口。


    高公公道:“殿下醉態在人前,總歸不大合適。”


    朱槿道:“是,槿娘知道了。”


    高公公在這裏,便知道是皇帝的意思,朱槿有些感歎,這爹果然比她了解楚墨多了,連這樣不明顯的酒醉狀態都能看出來。


    高公公不知道是不是看出了朱槿所想,輕聲道:“其實陛下也是後來才知道的。”


    朱槿奇怪地看著他。、


    高公公看著坐著的楚墨,道:“殿下一向不大讚成陛下用那些方士。”


    朱槿道:“槿娘曾聽殿下說過,六合之外,聖人存而不論,殿下並沒有不讚成的意思,隻是因為不知,所以不論,絕沒有反對陛下的意思。”隨即對上高公公的目光,她又補充道:“這隻是槿娘自己的想法,也或許是槿娘愚昧,理解錯了殿下的意思,但殿下對著陛下,總是十分敬重的。”


    高公公別有深意道:“女官果然是殿下的知己。”


    朱槿就微笑不語。


    高公公在朱槿去請楚墨起身的時候,半是自言自語地感慨道:“殿下從未表示過反對,但也從未在陛下麵前應和過這些,如今突然提起,也不知道是為了什麽。”


    朱槿低著的麵色一僵,抬頭的時候,臉上卻還是笑的:“多謝公公提點。”


    便是這般,她一開口,還是感謝他,而不是楚墨,高公公暗自搖了搖頭,看著朱槿和楚墨離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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