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城的風物和青州略有些相似卻明顯不同。這裏的一切都彌漫著一股隱隱約約的華美奢靡,像是舊時代遺留下來的殘缺。


    趙晗探著腦袋往外麵看,隻覺得處處都很新鮮。“我怎麽覺得這地方和都城一樣熱鬧。”


    “華城曾經是前朝的都城,自然有些相似。”孟敬亭道。


    經過兩天的生活,趙晗已經漸漸的熟悉了他的存在,他也正像自己說的那樣一點一點的將身上的偽裝卸下來,盡可能的讓她看見真正的自己。


    這裏的人說話總是卷著舌頭,聽起來有種含糊不清的感覺。趙晗擰著眉毛聽他們彎彎繞繞的說話,發現孟敬亭的眼神漸漸幽深。“你在想什麽?”


    “趙璿似乎很熟悉這裏。”就像是她曾經在這裏住過很多年一樣。孟敬亭注意到從到了這裏開始她的言行舉止都漸漸的和這裏的人變得相似,就連說話的口音也在對話中越來越像,這種本領他從未見過。


    趙璿扶著韓朝的手下車,站在原地左右看看向等在邊上的人道“你家老先生近來可好?”


    “勞您惦記著,家裏一切都好。”說話的人微微的躬著脊梁,將尊敬刻進骨子裏。


    “我看今日時候還早,不必叫他們急著預備,過一個時辰再準備也來得及。那些費時間的菜就不必了,隻做些簡單的就好。”趙璿道。


    來人恭敬的應了一聲,略微抬頭看了看身後跟著的人,低聲道“院子已經備好了,您是先去歇息還是先去堂上?”


    “風塵仆仆難免失禮,待我換過衣裳再去拜見老先生。”趙璿道。


    眾人皆知趙璿是個直接的人,能夠讓她這麽慎重的準備見麵,這個老先生恐怕不簡單。韓朝牽著韓弗思跟在趙璿身後去了暫住的院子,這一迴住的不是客棧,而是一座獨門獨戶的小院,清幽幹淨,像是有專人打理過。


    “你們說的老先生是什麽人?”韓朝一邊換衣服一邊問。


    趙璿鄭重的將首飾帶上,正攬鏡自照,聽了他的話道“這位老先生對我有知遇之恩,還救過我的命。”


    能夠讓趙璿說出這樣的話,這個老先生一定有什麽不同凡響的地方。韓朝再三的檢查過自己的打扮,又去問趙璿“他可有什麽忌諱?”


    “別在他麵前說和孩子有關的事情,他不問你就別說和都城有關的事情。”趙璿囑咐道“尤其不要說和翼族有關的事。”


    “這個老先生究竟是什麽來頭?”相識十餘年,他從來沒見過她這麽鄭重,如臨大敵的模樣仿佛將要麵對的人是千軍萬馬。“你怎麽這麽緊張。”


    趙璿道“沒有他就沒有我的今天。”


    “我以為對你有這麽大影響的人應該是老爺子。”韓朝道。


    “祖父對我有教養之恩,可先生才是我真正的老師。”趙璿道。


    令韓朝驚訝的是他並不是在大廳或者書房裏見到老先生的,而是在一個靜謐的小院子裏。


    老先生鶴發雞皮,看起來至少已經是耄耋之年。趙璿直直的走過去接過他手中的水瓢小心翼翼的澆起花來。“先生怎麽還是這樣不愛惜自己的身子,這種小事讓別人做也是一樣的。”


    “你長大了。”他的聲音並沒有想象中那麽蒼老無力,隻聽聲音絕對想象不出來他會生得這副模樣。韓朝站得有些遠,他們的對話隻能夠聽見隻言片語。


    趙璿一邊澆花一邊道“先生什麽時候知道許先生是素衣門人的?”


    “你這是來埋怨我的?”老先生扯動嘴角笑道。


    “若是先生能夠早些告訴我,我就不至於這麽被動。”趙璿道,手上的動作輕柔得讓人不敢相信這居然是那個能夠一箭將人射穿的人。


    “我隻比你早那麽一點。”老先生道“其實即便我不告訴你你也一樣能夠把她揪出來。”


    “話雖如此,可是白白受了傷總覺得不大上算。”趙璿弓著身子尋找著還沒有被澆到得花叢“這些花已經經年不開了,先生也該放下了吧?”


    “說得輕巧,執念哪有這麽容易忘記。”老先生輕輕的笑了一下,迴憶起過去,向趙璿道“我第一次見你的時候你還是個孩子,一轉眼就長這麽大了。”


    趙璿收起水瓢,拍了拍浮灰隨意坐下“先生還是沒有找到她嗎?”


    “你說的不錯,其實全歐早就該放棄了,可總是有些不甘心,雖說死後化灰一切皆是浮雲,可人活一輩子總是有些惦記的東西,若沒了執念又怎麽稱為人呢?”老先生笑了一下,將眼神從花叢中轉向趙璿“你現在不是也有執念了嗎?”


    “我不太懂先生口中的執念究竟是什麽,能夠讓你窮盡一生去尋找,可我知道我想要什麽。”趙璿看向站在門邊的韓朝,她隻希望他好好的活著,僅此而已。


    老先生輕輕的搖了搖頭“有了執念,你的路就走不長了。”


    “先生,我這次來就是想要向你求一句話。”趙璿道。


    “你可要知道,你祖父斷然不會看著你這麽任性的。”老先生靠在椅背上道。


    趙璿道“我如今三十了,一直都在為祖父活著,如今也該我為自己活了。”


    “你明知道我最聽不得這樣的話,還偏偏要這麽說,看來你是真的下了決心了。”老先生顫巍巍的睜開眼睛,明亮的眼睛仔細的打量著她的眉眼。“你這雙眼睛生得很好。”


    “初見時先生便說我的眼睛生得好,現在還是一樣嗎?”趙璿道。


    “我一直告訴自己我該放下了,也想著等到哪一天你的眼睛變成了別的樣子我就再也不幫你,可誰知你都這麽大了這雙眼睛還是一如既往,實在讓我難以割舍。”老先生笑道。即使他的眼神一直落在自己身上,可趙璿從未有一刻覺得他是在看自己。


    從第一次遇見的時候她就明白,這個老先生一直都在透過自己的眼睛看著已經遠去的故人。“先生,覺得我這雙眼睛值不值一句話?”


    老先生忽然笑了“其實你和她除了這雙眼睛再沒有什麽相像的地方。”他歎了一聲“你想要什麽?”


    “我希望祖父徹底放棄我。”


    即便是見慣了風雨的老人家也被她這句話驚得睜開眼睛,意味深長的將她打量了好幾遍“你真的明白這句話是什麽意思嗎?”


    “意味著從今往後我將孤身一人,再沒有崖城可以依靠。也不會有人再為我擋著明槍暗箭,血雨腥風。我願意放棄和崖城有關的一切勢力。從此不再承擔任何保護崖城的責任。”趙璿平靜道。


    “你這些年得罪的人可不止一個兩個,若沒了這些盔甲,就憑你的本事恐怕活不過三天。”老先生捋了捋胡須道。


    趙璿並非不明白這些,隻是如果她始終背著崖城,恐怕這輩子也沒有辦法真的和韓朝坦誠相待,也不知道什麽時候出門後就再也不能迴家。家這個字眼對於她而言漸漸的從一個認識的字眼變成了具象,是雨中的傘,午夜的燈,是會吃醋的夫君,愛撒嬌的女兒,是受傷時落在身上的眼淚,歡喜時身邊的笑聲。


    她臉上的神情他從未在另一個人身上見過,他忽然問自己,如果今天說這句話的人是她,他會怎麽辦?笑意中帶著幾分難言的苦澀。“我會給你祖父寫信,這段時間你就暫時留在這裏吧。”


    推著他往外走的時候趙璿道“多謝先生,今後我一定還您清淨。”


    “別說清不清淨了,隻怕今後你自己的日子都要過得焦頭爛額,又哪裏來的閑工夫搭理我這個老人家呢。”老先生說完微微眯起眼睛看向走過來的韓朝,“你這小子倒是有些運道。”


    韓朝笑道“晚輩不敢當。”


    “先生既說了,你應著就是,不必說這些虛話。”趙璿道。


    飯桌上隻坐了三人,多少有些冷清,席間趙璿殷勤布菜,看起來像是很熟悉他的口味。韓朝不覺多看了兩眼,卻被老先生逮了個正著“年輕人,我已經是個行將就木的老頭子了,總不至於還要吃我的醋吧?”


    韓朝道“晚輩不敢。”


    “聽說銅雀台的小門主也跟你們一起?”


    “是,我手上捏著銅雀台的地圖,他不敢不來。”趙璿道。


    老先生指著她笑道“你啊,一輩子都是這樣,總要算在別人前頭。”


    “祖父做事狠絕,若是突然將人全部抽走,隻怕我真要像先生說的那樣死無葬身之地,若不帶著他我這一家老小又該怎麽生活?”趙璿道。


    他們兩人的對話中仿佛說著什麽驚天的秘聞,可韓朝聽了卻隻是脊背發涼,神色複雜的看向趙璿,她從前就是在這樣的環境中生活的嗎?任何人之間都是不可信的,說的話都要用心去拆解,逐字逐句的分析,隻怕猜錯一點就是滅頂之災。


    韓朝的心疼還沒來得及表露出來就被老先生的一番話殘忍打斷。“其實我門下也有不錯的人,你若帶走未嚐不可。”


    “先生怎麽舍得將自己的得意門生送給我呢?”趙璿道。


    老先生看了一眼韓朝,笑道“他雖是我的得意門生,卻一心隻有你,要不是我攔著恐怕早就衝去都城助你一臂之力了。”


    警鈴大作的韓朝緊張的看著趙璿,生怕她點頭。豈料趙璿跟著笑了“他若在隻怕我也不會受困多時。”


    言語之間這麽親密,難道他們已經相識多年?韓朝頓時警惕起來,豎起耳朵認真的聽著兩人的對話。


    “說來難得你來應該讓你們見一麵的,隻是我才把他派出去辦事,隻怕要一兩天才能迴來。”說著又笑道“不過橫豎你們還要再這裏待一段時間,總能見到。”


    “我以為先生已經不問世事了,沒想到竟然還有這麽要緊的差事讓他去辦。”趙璿道。


    老先生笑道“即便我不問世事,手下的人也是要過日子的,總不能讓人家白白的跟了我最後窮困潦倒吧?”


    趙璿道“不知先生現在做什麽營生?也給我指點指點迷津?”


    “不過是些常見的酒水鋪子茶樓飯館,沒什麽好說的。”老先生擺了擺手並不願意詳談。


    按照趙璿往常的性子自然是要識相的轉開話題,可偏偏今日她卻不依不饒的非要問清楚究竟是什麽營生,並說“若是這樣普通的營生,您又何必非要讓他去呢?”


    “真是什麽也瞞不過你。”老先生無奈道“我手上剛接了一個鏢局,才開始做生意,遇上些沒輕沒重的少年人,總要有人出麵教訓教訓,不然今後麻煩才大。”


    “原來如此,難怪您非要讓他去。”趙璿了然道“不過先生這些年就沒想過去別的地方看看嗎?山河廣闊,處處都是風景。”


    老先生搖了搖頭“算了算了,我這副殘破的身子如今還能去什麽地方,就是在這院子裏若離了人也是寸步難行,又怎麽能奢望去遠處呢。”


    “先生即便餘生都留在此處,故人也不可能再迴來。”趙璿道。


    大道理他都懂,隻是心裏總是存著幾分奢望。“我以為你去了都城怎麽也該好好改改你說話難聽的脾氣,沒想到竟然越來越厲害。”老先生沒了吃飯的興致,命人撤下碗筷叫趙璿將他推到茶室。


    “我剛去都城的時候實在是過了一陣子謹小慎微的日子,可後來發現隻要我坐得夠高,就沒人敢管我怎麽說話,隻好一步步上去了。”趙璿坦率道。


    老先生摸著胡子道“這話倒像是你的做派。”


    “先生,二爺迴來了。”門外的侍女嚷了一聲,緊接著就有人大步走進來,衝老先生端正的行了一禮“師父!”


    韓朝不由得仔細打量起這人,生得一副健壯的身軀,走路時隻叫人覺得連地都在顫動。趙璿站在他邊上竟平添了幾分小鳥依人的感覺。他看向趙璿的目光裏帶著幾分熱切,全然不將韓朝放在眼裏。


    “你是什麽時候得的消息?”老先生笑道。


    “才到那邊就得了消息。”男子道。


    趙璿見了他臉上也難得的露出了幾分欣喜之色“我隻當還要過幾日才能見你,沒想到你迴來得這麽早。”


    “他既知你要來自然要排除萬難的迴來,隻怕一路上還要嫌馬兒跑得慢,恨不得插上翅膀飛迴來。”老先生打趣道。


    最令韓朝難受的是不論趙璿還是那個陌生的男子都沒有人對老先生的話提出異議,仿佛,仿佛他們早就已經聽習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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