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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十六迴 東海底觥籌夜宴 白道長初進龍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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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白長庚取了人麵蛇的腹中寶石、鱗片、黏液、蛇眼、蛇尾,收進小瓶子挨個裝好,繼續上路。


    借著壁上的點點黃光,白長庚順著地下綿延的岩洞向前走。


    未曾料想,地下竟如此深廣遼闊,逐漸遠離了瀑布,竟四麵八方再聽不著其他聲音,稱得上死氣沉沉。


    前方都是一樣的路,在此不多贅述。走了很久,白長庚聞得飄來一陣愈來愈濃的馨香。


    有風過來就代表有出口,她循著香味摸過去,終於看見了一處發光的門洞。


    外頭的天藍瑩瑩的,依稀能瞥見芳草晴空,白長庚終於舒了口氣,加快步伐。


    提起這出口吧,與其說是出口,看它樣子,更像是狗洞。


    白長庚不甚在意,悶聲爬了出去,身子剛出來一半,聞得上方一片幸災樂禍的偷笑聲,抬頭一瞧,外頭幾個蝦兵蟹將正圍著她七嘴八舌:


    “嘻嘻,嘻嘻嘻!狗洞,有東西鑽狗洞囉!”


    “呦,這不是——白家家主,大名鼎鼎的白長庚道長嘛。”


    有人剛準備嘲笑,忽然認出了白長庚,話打了一個彎迴頭,推搡著身邊同伴:“ 沒想到是您。”


    白長庚聽聞這些話,也瞥見了眾人看自己的目光瞬息轉換,毫不理會,隻是整理著自己的衣裳,查看四周。


    離洞時,她身上不慎夾帶出了幾隻小飛蟲,原本在洞中就很好奇,這會兒終於認清楚了:


    洞壁會發黃光,除了因為礦石,還有一種很早前就不複存在於世的螢火蟲,自己隻在玉葫蘆中那座藏寶閣的經文畫冊裏見過。


    本以為已然絕滅,未料見它們在此隱居生活,看樣子還十分滋潤,個頭顯得比畫冊中更大。


    “白道長,您怎麽造訪到這兒了?”


    另有個一團孩氣的舉魚叉的蟹甲小廝,憋不住好奇地詢問白長庚:


    “奈何橋附近那個紅衣戲子真的……”


    同伴們麵色一變,立刻推推搡搡把那人擠到後麵,竊竊私語了一陣,蟹甲小廝一臉不悅地嘟嘟囔囔退去了。


    “那我先去稟報陛下,說有人來了。”


    眾小廝趕緊催他去了。


    白長庚一頭霧水,他們竟也知道石榴紅的事。


    其餘的小廝亦斂起調笑心,擠出一臉討好的笑容。


    “道長好雅興,今日您竟這麽——”一員豁嘴蝦兵打量著白長庚道,


    “折損身份,想進東海龍宮也不必如此大費周折,直接傳信知會一聲就好了。”


    白長庚未吭聲,兀自站起身,憚了撣衣服上的泥灰草葉,十分禮貌地作了揖:


    “路途至此,機緣巧合,不料竟從龍宮偏門而入,多有冒犯。”


    豁嘴蝦兵一臉盛氣淩人,昂著頭,得意得都要嘴歪上天了。


    “感恩使者盛情,竟到如此偏僻的門口相迎,隻是,”她頓了頓,晲了眼狗洞,


    “這‘偏門’太過寒磣,實有損東海之名,細想也埋汰了你們身份,常人來想是:什麽門配什麽鎖。讓外人瞧著,以為犯了什麽大罪的臭魚爛蝦才淪落得此地守門呢。”


    她故意把某些字眼咬得有點重,蝦兵蟹將都尷尬地低下了頭。


    這本是他們故意把門填小的——因守衛的日子無聊,就找了點樂子,後來發現把偏門弄成狗洞模樣煞是有趣,等著看來人鑽這洞,好做取笑。


    如今看來,以後還是要少惡作劇,白長庚入殿不久,他們就把偏門恢複到了之前修造的樣子。


    一路侍女此時驚慌失措趕來。


    “白道長,路途勞頓,您、您這身衣服……不若差使諸位請您入殿,先沐浴更衣畢了,再引您前去拜見陛下。”


    白長庚看了看自己,果真一襲白衣已折騰得沒有幾處好料子,點頭應是。


    於是,一行侍女領著白長庚前往龍宮寶殿。


    周圍是漫山遍野的珊瑚叢,珠光寶氣,仙花璨然,清風吹過便漫起陣陣異香,黿鱉龍鯉似在虛空中飄遊,宛如真的身在地麵上,也身在暖融融的春光裏——然,此處卻是仙山深瀑下,不知海底幾萬裏。


    白長庚沐浴更衣完畢,前去拜謁龍王。


    龍王今天似乎心情很好,見到白長庚更是十分有雅興,讓宮裏最好的樂班子上來了,一時間,鍾鼓琴瑟錚錚,侍女嘉賓隨樂起舞,龍王比平時多喝了好多酒。


    白長庚隻是淺酌幾杯。


    龍王同她敘起人間與海底的趣聞舊事,殿上的氣氛無比祥和。


    大部分男賓同臣子,除了看舞,其實都在時不時偷瞄白長庚,四下交頭接耳。


    如今她換了一身深藍色飄銀廣袖衣衫,月白浣海紗外披,佩亮銀色珊瑚夜明珠子頸鏈,海底銀鑲白玉手鐲,清風千鯉溢香冠。


    其實她有些別扭,不很適應這樣華貴繁複的服飾。


    要知道,白長庚素日都是身後負劍、一身樸素的道袍雲遊天下的。


    奈何龍宮侍女極力要求,在試穿過後就繞著白長庚轉了好幾圈,連連驚歎,竟不準這位貴人再脫下來,白長庚隻得入鄉隨俗了。


    她還需要順便從龍王這裏問一問「火幣」和「金幣」的事情呢。


    一排小廝上來伴著樂聲井井有條地布菜。


    白長庚這番是迷路,初次來龍宮,果然,和傳聞中一樣,眼前長幾上擺著的都是山珍海味,盛在各色大小長短形狀的琉璃盤水晶盞裏。


    湯羹同食物有百千種,琳琅滿目,大部都是她說不上名兒的,蝦兵蟹將們端盤兒上來時都免不了偷偷打量一眼今天來的這位稀客。


    “寡人問你,此行如何來?”


    “啟稟陛下,長庚是從海上一處仙山溶洞誤打誤撞進來。本不知此地通往龍宮寶殿偏門,多有冒犯之處,請您諒解。”


    正輪著前些時候拿門洞打趣白長庚的豁嘴蝦兵添酒,他額頭冷汗直冒,提著酒壺,心驚膽戰地看了眼白長庚,差點把酒從杯中漫出來。


    龍王嗔怒,喝他下場。隨即撫著胡須哈哈大笑:


    “無妨,無妨!寡人正覺日子煩悶無聊得緊,好久沒人從那進來了,也挺新鮮有趣。”


    其餘小廝端上調料盤,俯身禮畢,海蛇大臣向白長庚介紹龍宮“五味泉”的趣事:


    原來,龍宮深處有處海底火山群,其中最大的五處山口正臨千年的休眠期,說起這五口山吧,最奇的是,它們各自裏頭出來的火山溫泉,竟是上佳的芳香調料。


    五泉出五味,酸、甜、苦、辣、鹹。


    它們彼此混合,經由不同方子烹飪調理,竟能作出更令人震撼的上百上千種鮮美味道來,這就更珍稀了,不亞於任何天賜珍寶。


    天下之大無奇不有,這五味泉和五帝錢,有異曲同工之妙。


    這調味泉本大家是無福見到、更別提能消受到的,哪知有一日,宮裏的小廚子路上貪玩,不知怎的迷路而至這五味泉,聞得味道芳香撲鼻,鮮美入心,忍不住舌頭一嚐,無比驚奇,便帶了些迴來烹飪菜肴,竟成就了絕頂滋味,滿足了宮內的眾口難調和饗宴饕餮。


    從此以後,那幾口山出來的五味泉,便成為東海底水晶宮欽定的調味品了。


    白長庚暗自稱奇,微覺這些調味品來頭不對勁,便隻淺嚐幾口。


    啜湯間隙,她瞧著眼前這海蛇大臣,不免想到了路上來的時候遇到的“小姑娘”,難免酸澀。


    “這菜不合你胃口?”龍王有些訝異。


    沉默半晌,白長庚從懷中拿出了那蛇眼等物與龍王看,簡單說畢那姑娘的事,龍王忽掀翻水晶桌暴怒而起。


    “來人,給朕拿下!”


    下邊一片嘉賓文相武將皆慌了神,不明就裏紛紛下跪。


    幾員身著銅甲的遊魚小將立刻把白長庚綁了起來。


    “你……你你你!”


    龍王似難以置信,作心痛撫額狀,倏爾冷笑望向白長庚。


    “虧我如此費心款待白道長。今兒我必教你葬身東海!給我小侄女兒陪葬去!”


    白長庚心下暗自忖度,俯身一言不發。


    文武百官更是跪著穩如磐石一動不動,任憑龍王破口大罵了老半天,話語間,各自逐漸明白了過來。


    原來,白長庚先前路上所遇著的,正是龍王的小侄女之一,本形是條人首蛇。


    她在數位後輩中乖巧伶俐,甚受龍王疼愛。老龍王任由她在東海上頭胡作非為,編出各種故事引人入洞生吞活剝。茹毛飲血也好,殺虐無度也罷,總之,使得部分誤闖東海的人有去無迴。


    白長庚心下已明,等龍王幾輪下來罵不動了,摔迴寶座開始咳嗽,她終於出聲:


    “陛下誤會此事了。”


    龍王吹著胡子一個白眼狠狠剜了迴來。


    一手顫巍巍伸將出來,憤怒得手指都在顫動。


    白長庚並未起身,隻是跪著把事情的細枝末節全都細細交代——包括最終是人首蛇救了自己的命。


    再抬頭時,看見老龍王揮了揮手,已不自覺滿眼是淚。


    白長庚反應很快地站起身,恰當地替龍王擋住了眾官視線。


    龍王察覺出些微失態,即刻負手轉身,望向遠方。


    “侄女兒從前經常吵著要坐在朕懷裏,說您總是看起來很苦悶,願意一得空就來陪朕散心。”


    “她說這樣多笑一笑,她也會開心。”


    白長庚進龍宮以來,第一迴察覺著龍王有些駝背,而且,那麽像脆弱蒼老的一位父親。


    要知道,在天上人間,誰人不知他一向是唿風喚雨、恣肆風光的東海龍王。


    白長庚透過他,模模糊糊地瞧見了一個守著藥罐煎藥的男人背影,麵目上,是教自己吹草葉笛的莞爾微笑。


    她在夢裏見過數百次,自己也曾跟在他後麵,叫著父親。


    然而,白玉樓已經離開人世多年。


    再說迴龍王,神仙隻是凡人眼中的不老不死,並非永遠不老不死。


    神仙有喜怒哀樂,沒有看上去的高高在上。


    神仙要為功德拚命,有時也豔羨人間。


    神仙有各自的任期。


    龍王此時驚訝地看見:


    白長庚望著自己時,眼裏竟帶著些微的悲憫。


    良久,龍王望著白長庚,張口溫言道:


    “侄女兒救你一命,也是冥冥中的天意,道長勿掛心。”


    白長庚道了謝。


    群臣提到嗓子眼兒的心終於都放下了,幾位老臣也上前進言,安撫龍王。


    眾人重迴宴席,頗有一醉方休之意,歌舞也似比前時更肆意輕鬆許多。


    散席後,龍王遣散眾臣,和白長庚出海夜談。


    東海麵,一片靜悄悄。


    隨著明月高照,清風徐來,兩人正經敘起了人間有關「五帝錢」的悲喜往事。


    經由人首蛇一事誤會結清,龍王與白長庚的距離感弱去許多,相談甚歡。


    “人老了,記性不好。總之按照與藥兒娘的先前約定,白道長在我這裏暫且幫些小忙罷。”


    “藥兒娘前輩和您提過此事?”白長庚微微驚訝。


    “不錯,”龍王微笑著點點頭,“後麵還有火幣和金幣的事。我自會送你去那不生不滅之地,再往黃泉。”


    白長庚心下對東海龍王十分感激,允諾必完成龍王所托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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