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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十一迴 如花美眷惹人妒 春深不見來時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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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石千楓出生幾個月後的第一個冬季。


    石家來了一位瞎眼和尚,他抱走了幼小的石千楓。


    說她因為和爹娘的八字不合,相克相耗,石家人他們以後肯定鎮不住這孩子的命格,如此一來,千楓會為全家族帶來滅頂之災,得需自己抱去一段時間撫養,便可化解全石家人的性命之憂。


    當初,這位瞎眼和尚隻留下一句「千楓繞水榴花紅透,華燈溢彩霞映高樓」的讖語。


    石家父母雖不舍女兒離開,不過好歹已有個哥哥千柏,料想不用擔心將來無子。


    況石家後人濟濟,很快,族人們又會誕下新的小公子和小千金,有了龍便無所謂鳳,他們聽了瞎和尚的話,隻在家中為女兒留了一個小小的牌位作為念想。


    大雪連下了好幾日。


    瞎眼和尚冒雪從姑蘇馬不停蹄趕到應天,途中經過杏花村的不冬山。次日早晨,村民發現山腳下有一具和尚的屍體,已凍得梆硬,而在山腰的山神廟裏全是腳印,供桌上放著腐壞的石榴,神像被砸得稀爛,在廢棄的蓮台中,發現了一個小小的女嬰,因為神台上的供果是石榴,於是,村民們都叫她小石榴了。


    至於繈褓裏的紙條,已然不知去處,可能是跟著破碎的神像們被埋在了塵土之中。


    山神廟常年有鬧鬼的傳聞,經此怪事,廟宇很快被重建,從此香火鼎盛。


    小石榴被好心的村民拾迴家慢慢養大,那位村民家裏的母親恰好剛生了孩子,她非常喜愛被遺棄的小石榴,奶水充足,就一起喂了。


    幾年後。


    石千楓跌跌撞撞長大了,她很喜歡欺負別家小女孩和小男孩,有時還偷家裏的糖球吃。有一天,路邊巷口有拐子拿糖球哄騙小朋友,她嘴饞想吃糖,就直接跟著拐子走了。中途,她反應過來不對勁,便使了個機靈並趁亂從拐子那溜了出去。


    不過,此時已然遠離家門,來到了一個完全不認識的地方,在那裏,她開始了遍跡江南的乞討生活。


    …………


    我是沒爹沒娘的孩子,打能夠記事起就是。


    在這裏提一嘴我的名字吧。石隕這個名字,確實不是真的爹娘取的,畢竟我根本沒爹娘,是我自己取的很喜歡的名字罷了。


    石榴的石,隕落的隕。大家都覺得後頭那字晦氣,有人聽到會皺眉頭,算卦先生聽聞這名兒肯定得吹胡子瞪眼,覺得這孩子定是個短命鬼!以上那些個閑言碎語,或夾雜著鄙夷或驚異的眼神,我都統統微笑迴應。教他們隨便說去吧!


    他們大人說「隕」這個字不吉利,會折財短壽的,我無所謂,我一個又沒有家又沒有錢的人,去他的。


    命?能活著就不錯了,人活那麽久又有什麽意思。


    每當看到有爸媽牽著走街串巷、吃著澆糖酥的小朋友,我一點兒都不羨慕。


    記事的時候,大約可能五六歲,我記不清了。


    反正我也不知道自己生辰。


    那時的我還是吃不飽飯的,跟著路邊乞丐一起廝混討生活,蹲點躲在店家後廚門口,等倒出來的飯菜。每天黃昏,剩飯一倒出來,我們孩子們都搶著往嘴裏刨,我經常被大的壯的擠倒,趕緊再爬起來。你踩著我的腳,我就按你的頭,因為不這樣吃不著。


    可能我是女孩子吧,即便有時候自己搶不到吃的,落得個兩手空空,也有幾位哥哥會留幾口飯給我,雖然是他們吃剩的,我也滿足了。


    那時候夏季經常有不新鮮和壞掉的飯菜,人吃了一開始會拉肚子,時間一長,習慣了就會好很多。不搶飯的時候,我們所有人和和氣氣的,就擠在河邊看運貨的商隊,躺草垛上曬太陽數白雲,唱坊間流行的童謠,和貓貓狗狗一般愜意。睡山洞,睡街頭,叼根草葉吹吹口哨,撿破爛的玩具,看著滿街的行人熙熙攘攘,罵兩句渾話,別有一番滋味。


    總需要和貓狗搶吃的,使我對它們沒好感。


    有一迴發生了印象深刻的事,店家看我可憐,扔了一個饅頭來,饅頭滾落到路邊,這是我生下來看到最完整、最雪白漂亮的,且最接近我的食物。


    轉瞬之間,幾個穿著華貴的人走來,還沒反應過來,饅頭就被踩得扁扁的了,像一塊大圓餅貼在地上,這些人可能沒看見腳邊有東西吧。餓急了的貓狗們,此時也虎視眈眈,要來搶這個踩扁的饅頭。我愣了會兒神,一迴頭發現自己的身子已經撲上去,護住了踩扁的饅頭,把碎屑刨起來塞進肚裏。


    哥哥們說我是被拐子拐來的,我問他們什麽是拐子,哥哥們沒有迴答,隻是多往我碗裏塞了福天居後廚垃圾撿來的半個狗啃過的雞腿。


    直到有一天,我看路邊雜耍的隊伍入了神,那領頭的灰白胡子的老頭兒,除了會扭斷胳膊再自己接迴來、縮骨頭進入小箱子裏、做出常人做不成的各種動作,還能單單用舌頭就能頂起一把椅子的腿,同時站著原地轉好幾個圈!我都看呆了。路人圍了裏三層外三層,很快,他手裏的草筐裏頭,盛滿了銅板和碎銀子,還有一些闊綽的貴人經過,塞了兩三個大銀錠。


    他娘的羨慕死了!


    天知道,我也好想這麽引人注目,然後能有很多人天天圍著我轉,隨便擺兩個花哨動作就能有好多銅板!簡直就是老天追著喂飯,大風刮錢來的營生啊!


    人群散了,花白發灰白胡子老頭身邊,來了兩三個和我差不多大小孩子幫著數錢、收拾東西,忽然他抬頭看了看我,也許是我癡傻著盯了這邊很久的緣故,他察覺到我流露出的熱切眼神,更也許是我長得可愛吧,這老頭飽經風霜的眼裏閃過一絲泉水般的溫情。


    灰白胡子老頭把我帶走了。


    等我跟著老頭子到他們戲班,老頭說可以帶我成為學徒的時候,我真的興奮死了。這裏管轄鬆散,大家卻都意外地非常敬重老頭子,被打被罵都是默默的任他說,挨兩句便是。這邊領班的說,白天哪有地方邀約,咱就去哪搭草台子,其他時候就耍雜技或者街頭賣唱,你好生學著點。


    原來我之前就是撞見了他們街頭賣藝,真是太巧了。


    忽然,心中湧過一絲淡淡的後悔——壞了!沒打招唿就直接跟著老頭走了,忘記和哥哥們告別了!我感謝上蒼,感謝江南,感謝秦淮河,感謝你們一直保護我還給我搶好吃的,等功成名就迴去,如果還能找到哥哥們,給你們買件新衣裳。


    接下來幾年沒什麽好說的,艱苦地練什麽童子功,渾身新傷蓋舊傷。


    練功!練功!


    以及認字的事我還好,翻唱戲本、作大街小巷傳唱的唱段練習,我都學得很快,有模有樣。偶聽其他弟子們八卦說,老頭子學識如此這般廣博,其實因為他本來自赫赫有名的道門世家,他與家裏人吵架斷絕來往了,而今流落街頭。


    我心想這人是不是傻,放著錦衣玉食的生活不要?不過看他的氣度,還真有幾分那種落魄貴族的味道。


    然而,歎息罷了就算了,別人的家事到底是別人的,我還得冬練三九、夏練三伏,等著以後有好多銅板白銀,好吃香喝辣呢!


    老頭子親切地叫我小石榴,我們孩子都叫他「三師傅」。那時我還不知道,小石榴也會是我以後一直沿用的藝名。


    我身子骨軟,學得又比較快,故他們說三師傅在孩子裏最器重我。


    但我練功若被捏著錯兒,依舊毫不留情,還會被罰得很慘,而且晚上沒有饅頭吃。這是哪門子的愛啊!太煎熬了吧。


    看著孩子們投來羨慕的目光,姑奶奶我已經疼得齜牙咧嘴,卻還得保持優雅。


    這四年,我走街串巷收點賣藝的小錢,也混得人模狗樣,逐漸囂張了起來,走了不少地方,還吃上了酒樓裏的熱菜。最開心的是:靠自己摸到了真的銀錠。不過按照學藝規矩,徒弟賣藝來的的錢,現在得先孝敬給師傅,還未到自己獨當一麵的時候,不能自立門戶,待三師傅點了頭兒,我才能出去。


    還能怎樣……那我就努力給他照顧舒坦了唄。打酒買肉,也能得點好處。


    三師傅經常這樣和我們說:


    “記住,無論以後混到上中下九流,你們都要心中有杆秤,做一個頂天立地的人。”


    剛以為自己的將來希冀滿滿,就耗在跟三師傅與夥伴們賣藝、唱幾首曲子走天下上麵了。


    好景不長。


    沒想到突然來了波綠林強盜,把我們戲班子的家當洗劫一空。咱家的那些打行也拗不過他們,被欺壓得苦了,大家都不得不四處逃散奔波。


    綠林們搬走了三師傅的好酒,摸去了金銀和玉鐲子,我們唱戲用的大小衣箱和把箱被扔在地上,用刀切爛了,再用腳踩髒了,最後一把火燒成了灰。


    他們走之前不忘嘻嘻哈哈地笑罵:“白三魚,沒想到,您——也有今天!”


    記得那天的最後,三師傅隻迴頭默默看了眼我們,神情溫柔。


    三師傅本來看起來就年老力衰,整這麽一遭,直接氣到吐血身故。我們還年紀很小,彼時感到十分害怕,隻能握緊了拳頭敢怒不敢言。


    以後,戲班子不知該何去何從了。


    這時又猛地湧進來一幫人,把裏頭包括我的所有女孩子們都摘了出來,我記得似乎是拿蒙汗藥迷暈了,困得睜不開眼睛,他們把我們綁起來用麻布袋一套,我反抗不得,沉沉睡去,任由他們帶走了。


    …………


    醒來不知身在何處。


    等麻袋口解開,總算能透氣兒了,我渾身酸痛難受,頭還昏暈得很。看著窗外麵卻是明晃晃一大片杏花,到處都是脂粉和香薰味兒,嗆得我連打了好幾個噴嚏。


    沒錯,我被那夥人賣到了煙花巷!


    隱隱約約能聽見大人們的談話聲,在說什麽世家的事情,中間有什麽王家人、卿家人、老石頭的。


    我根本不認識那些家族,感覺他們就是一團漿糊。


    一個漂亮但眼神冰冷的女人在我身上丈量來丈量去,時而對我拍拍打打,從胳膊到腿,捏住臉頰,比劃後腦勺,好像不是在看一個人,而是一塊肉似的,麵無表情。


    最後還脫掉了我的褲子……我完全掙紮不了,隻感到煩躁不安,想破口大罵再踹她兩腳,卻因為蒙汗藥藥效沒過的緣故,使不上任何大動作,隻好用盡力氣,狠狠翻了女人一個白眼。


    我瞧見她是先愣了一下,忽地,女人嘴角攀上一絲陰鷙的笑意,轉瞬即逝,對我眼皮也不再抬一下。


    她轉頭,和那幾個綁我來的人說什麽“九兩”“一百”“二九”“四十再多不要”“八十”“當心我找你們主子”“王大當家,別動氣兒”什麽的。


    我迷迷瞪瞪聽著他們大人討價還價幾個來迴,反反複複睡著了又醒,期間夾雜著各種罵罵咧咧聲,最後成交了。


    其他戲班的女孩子們似乎都不在這,她們應該去了別處。


    於是,我正式留在了這個叫「杏倚樓」的地方。


    杏倚樓在應天府的杏花村,緊挨著秦淮河,聽說這附近最美的山叫作不冬山。


    山上有道觀和廟什麽的,這裏的花兒一年四季都開,很好看。


    樓裏的這位老鴇,名叫王蘭仙,不知道是不是真的大名也叫這個,女孩子們——包括我,都稱唿王蘭仙「媽媽」。其他樓裏的人都畢恭畢敬地尊稱她“王大當家的”或者“王掌櫃”。


    自被從三師傅那裏帶走開始,我就煩得緊,成天琢磨著怎麽逃走。我一共逃了八迴,沒有一次成功。


    第一迴,是我剛被抓住的時候,從蒙汗藥中醒轉了一會兒,於是我在麻袋兒裏用指甲撕扯,拳打腳踢掙紮無果,眼淚汪汪騙那幾個拐子說,想解手憋不住了,別髒了各位爺兒的新麻袋,哪知他們不依,於是我沒能逃脫。


    約莫是悶在麻袋裏久,頭昏昏沉沉的,由於藥效又睡過去了,許久才清楚自己將被賣的景況。


    第二迴逃跑發生在同一日,剛從拐子手裏轉進了杏倚樓的門,我就朝領班嬤嬤撒嬌求饒,竟完全沒用,氣急上來,以撕破了媽媽最心愛的那件衣裳的袖口,和啃了一口門丁的腿被痛打兩頓告終;


    第三迴,叫上幾個姐妹試試夜裏翻牆鑿洞,被抓;


    第四迴,支走門丁悄悄溜出去, 被抓;


    第五迴,威脅從樓頂處跳下去,慘死在你們這,讓你們這破樓再無生意!結果,被媽媽麵無表情扯著頭發迴內屋毒打一頓;


    第六迴,在熱水桶泡了很久裝病,要抬出去請醫生,從外麵叫了郎中來,把了脈說沒事躺著休息幾天就行,失敗;


    第七迴,感覺他們已習慣了我想逃的事,與我同一批進來的其他地方的姑娘,都已神色麻木地接受了現實。於是我開始盡畢生演技撒嬌發嗲,討好媽媽,聲淚俱下連編帶騙訴說淒苦的身世,企圖激發她的慈愛之心,媽媽仍舊不為所動;


    第八迴,耗不下去了。我下定決心,去後廚偷了把刀,要跟王蘭仙同歸於盡,大不了她先死我再死。


    其實我很膽小,不想殺人也根本不敢,快得手時,緊張地出了一身汗。正因這猶豫的瞬間,致我背後捅刀被發現,不必說,又是一頓毒打,我被綁起來扔進了柴房,關十日禁閉。


    媽媽輕描淡寫道:你就耗著罷。


    王蘭仙真動怒了,卻依然沒有趕走我,這件事非常費解。


    她有一個女兒,和我年紀相仿,好像名叫安饒,經常帶著在身邊。我向這個女孩子求情也沒用。


    第十天,直到柴門打開,安饒後麵跟進來幾個蒙麵的、渾身穿著黑黢黢的男人,我心下一冷。


    …………


    身上被倒了辣椒水,經曆著難以啟齒的輪番折磨,耳邊還有各種各樣的羞辱和哄笑聲,什麽也不願再思考了。


    我朝門外撕心裂肺地叫“對不起,對不起,我不敢了”,男人們剛要靠近我,王蘭仙便推門進來了。


    “別想著作多餘的事兒。教訓一下她就行了,還要留著梳攏,撈一大筆呢。”


    那些個龜爪好像嘖了聲,表情可惜地唯唯諾諾道“都按您吩咐的來”,隨即被王蘭仙叫走,嘻嘻笑著出了門領錢。


    我試試翻了翻身,想穿上衣服。結果整個胳膊使不上勁,加上這些天毒打的傷,全疊在一起了,都淤青化膿了,上上下下痛到失去感覺,沒一塊好的肉,口裏很渴,有血的腥氣,還有點燒。


    王蘭仙很快扭著腰進來,冷冷看著我。她一伸手,我以為又要被打,出於求生本能躲了一下。


    沒有等來預料中的巴掌,原來是查看傷口。


    她低下頭撫摸我的傷口時,居然顯出了一絲母親的溫柔,可能我已經痛到神智不清了。


    王蘭仙遞過來一碗尚溫的紅湯,冒著甜絲絲的香氣。


    “叫媽媽。”和溫情的口吻相反,她眼神裏藏著隨時會冷不防擰斷我脖子的冷意。


    “叫媽媽就給你喝。”


    “……媽媽。”


    此時此地別無選擇,留得青山在。況且我渴得受不了了,半推半就喝下了那湯。


    “乖。從此以後,你在這的花名,就叫「石榴紅」罷。”


    昨天晚上之後,我正式放棄耍花招,不再逃了。安心在杏倚樓接客度日,乖一點,將來恐怕還能嫁個好人家——實有那麽些破罐破摔之意。


    有了我的殺雞儆猴,外加幾個也不聽話的姑娘早被媽媽那套「狸貓套麻袋」的把式嚇住,新來的個個全乖了。有個姑娘似我這般心氣的,生生縊死在西邊屋梁兒,媽媽聽聞,默不作聲一早叫人清理了屍首,現在也無痕跡了。


    這時候不是很願意哭,舔了舔嘴唇,真想迴到小時候吃糖球的日子啊。


    這是我第八迴企圖逃出杏倚樓——也是最後一次,從那以後我放棄了,隻安心等個好人家來贖身。


    那天,躺在柴火房裏,混身是傷的我,盯著漏雨的天花板,認真迴憶了一下短暫的這些年。


    乞討、賣藝、進了煙花巷。


    現在我被拐子綁了進來,賣出些銀子,便棲身這裏。他們數著銀子眉開眼笑,對媽媽卑躬屈膝的,模樣又好笑又惹人厭惡。


    連過去學戲的日子都恍若隔世。


    後來的日子裏,媽媽在毒打我後,有時會慈祥地摸著我的頭,歎口氣,用我看不明白的又愛又恨的眼神讚我道:你真不容易。而我隻是個十多歲的娃娃,撓頭懵懵懂懂聽她說,怎會思考活著容不容易的問題?


    我隻是活著,不打算逃了。


    於我而言,隻要活下去就是天大的事,現在待在杏倚樓,確實有吃有喝,何況以後若能成紅牌,天天少不了富家子弟贈我金銀絹釵,再也不用顛沛流離擔驚受怕——最重要的是,做了紅牌,也終究為了出去。


    媽媽把我安排在了一間高樓上景色很不錯的屋內,我現在終於有自己單獨的房間了。樓裏熟悉的姑娘姊妹,還照舊叫我「小石榴」,和在三師傅那裏一樣。而王蘭仙會叫我的藝名「石榴紅」。


    隔壁旁邊住著一位叫做夏岩秋的女孩子,我叫她秋姐姐。媽媽讓我對外說,自己年歲和她一樣大就行了,這樣,可以早些被王孫貴族看上,就能在編造出來的「豆蔻年華」裏,早日迎來梳攏和選魁。


    我都不知道自己年歲幾何,十二還是十三,也無所謂了。


    記得秋姐姐是乙酉年(1585年)生的吧,她總是輕聲細語,溫溫柔柔的,秋姐姐的琵琶和女紅非常精湛,完全不像我那麽笨手笨腳。在我之前嚐試逃出去的時候,她默默地打掩護,也不拆穿,剛進這房間,還夜裏來悄悄塞了一些膏藥,讓我去她那裏隨便拿什麽衣服和首飾穿戴,別太委屈自己。


    我對她十分感激。


    大家都說秋姐姐不出兩年就會當選花魁了,我也覺得會是她。


    聽說他們夏家是什麽四陰門的人,王蘭仙也是,想必她們這種人,一出生便會陷入各種家族紛爭吧——不過,與我無關。


    幸好,我不是什麽陰門世家子弟,去他們的勾心鬥角。


    雖歇過一夜,也簡單敷了點秋姐姐送的藥,我還是偶爾會疼得在床上打滾兒。


    外麵又落起了冷冷的春雨,天色一點點暗下去,夜色中遠方的燈火先亮了幾顆,隨後,門廊的燈籠隨後撲楞楞地全點起來了。


    懶懶歪在床上輾轉反側,想起幼時在三師傅那學戲的日子,悲從中來。自唱自念了幾段兒,中間疼得齜牙咧嘴,我靈機一動搖頭晃腦編詩,以緩解疼痛:“好雨知時節,當……”又覺劇痛,立刻改口接下去,“……屁事滾一邊!”幾個來迴瞎改前人詩句,把自己逗樂了,一笑起來扯得傷口裂開滲血。


    好想三師傅啊,罷罷罷,還是睡吧。


    睡之前叨擾一下媽媽,我還是要必須有事沒事惹她生氣的,否則我自己豈不是虧了麽。於是,使喚跑腿的夥計來,故意哼哼唧唧的嗷嗷亂叫,誇張描述了一番,說我痛得下不來床,不管我我會死。


    跑腿的走了,很快,王蘭仙沉著臉進來了,數落了我兩句,看她不爽,我就十分開心。


    …………


    半夢半醒間,門外有聲作響。


    聞得我的門被人推開,一股子藥香沁透襲來——原是王蘭仙叫了郎中來。隱隱約約聽到她說著:“用最好的藥,主要別影響早日上台,傷口感染到這裏頭老爺貴人,可晦氣 。”


    後頭應答的是一個少年氣的嗓音,清亮沉靜,感覺年紀約莫比我小。


    我聽那小郎中推門進來,也不知是為轉移疼痛還是久待無趣,忽然起了好玩的念頭,打算嚇嚇這郎中,更重要的是順便氣一氣王蘭仙。


    閉氣裝死屬雜耍伎倆之一,以前哄騙人時我早熟悉,很有把握。我剛靠著床榻躺下來,準備憋氣開始裝死,沒想到小郎中走路輕輕快快的,我愣神間這人已提著什麽過來床邊了!還沒來得及玩兒把式呢。


    小郎中把什麽輕輕放在了地上。


    我看來人的身影,似要去把桌上的燈芯挑亮。


    天知道,我現在這幅樣子一點兒也不想讓人看,便道:“不要。”


    小郎中停下要去挑燈的手,對我溫言作揖:“姑娘,我是被托來給你上藥治傷的。”


    我忽然起了惡作劇的念頭。


    “不要亮的,你過來吧。”


    我把頭從紗幔裏掏出來,餘光望見青色道袍湧入眼簾——我呆住了,來人竟是位清秀的少女,昏暗的燭光下顯得豐神俊朗,神情恬淡,整個人令我不知如何形容。


    一股極其好聞的藥香透過她的袖子飄來,像會滲入傷口自己療傷似的,且並非單純的藥鋪子味兒,它混有一種說不上來什麽花草的芳氣,幹淨清冽,春雪消融也不過如此,我腦筋忽然不太轉得動。


    很煩躁。


    真要命,怎麽會感覺早已見過這個人呢。


    彼時就有所預感,將來此人的一切,於我,都會很不一般,我有點害怕,產生了某種會失去理智的恐慌感,我必須得離她遠點兒。


    隻是,為什麽一個女孩兒,要穿著男子的衣服,好生奇怪。


    她在床邊坐下,放下布包,開始整理東西。


    “我說下不了床,她還真叫人來治。”


    小郎中打量著我,後來又撇開目光淡淡道:“你有些熱疾,稍等,我給姑娘把脈。”


    “好啊~那便麻煩你啦,小公子。”


    我見她拿出包內的瓶瓶罐罐,感覺這人根本沒在外出診過,一片手忙腳亂地把包裹翻了個底朝天,挺有趣兒。


    忽然,她猛地從榻上站起身,退出三步遠:


    “我可以用束發帶蒙眼,為你懸絲診脈。”


    “男、男女授受不親。”她輕聲補充。


    我笑得躺迴了床上。這小姑娘真是太有意思了!我不打算拆穿她:


    “小公子,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麽?”


    小郎中不說話。


    “別叫姑娘了,你可以叫我小石榴,大家都這麽叫我。”


    她沒理我。我目瞪口呆地看著這個人飛速解下了自己的發帶,並且閉上雙目,把眼睛纏得嚴嚴實實。


    “石姑娘,行醫之人應恪守品德,我決不看你。”


    實在太有意思了,我欣然答應了她。


    沒想到這個素不相識的小丫頭竟這麽有趣,我忽然意識到,這恐怕是我這輩子活到現在,最快樂最放鬆的一刻,鼻子都該死地發酸了,趕緊趁著燈燭昏暗,擦了擦沁出來的淚花。


    待蒙好了眼,小郎中好似舒了口氣。她依舊不露聲色,幫我解開衣服,開始上藥,手腳倒十分麻利。


    你是第一迴來這、給我們這種人看病吧,問了一嘴小郎中,果然是。她原是不遠處一個叫「杏安堂」的醫館裏的人,今天經過樓門口,偶然被媽媽抓了來給我看傷。


    也是可憐,找來一個懵懵懂懂的小郎中給王蘭仙那種“大老虎”收拾爛攤子,我告天告地告祖宗告菩薩,希望王蘭仙短命。


    她中途忽然支支吾吾的,因為有些傷口太靠裏,我又動彈不得,可能需要自己上榻了才能方便給我塗藥。


    我笑了笑,怎麽還在男女授受不親啊,我眼神一向不好,但也知道這燭光如此暗,本來就是黑夜裏的烏鴉——大黑對小黑誰也看不清唄,馬上應允。


    上藥期間太無聊,又偷偷打量她一眼,燭光中,她紅玉般的嘴唇禁閉著,認真細致地摸索著塗藥包紮。


    外麵點點滴滴的雨聲綿延不絕,傷口漸漸從疼變成了癢。


    小郎中的肩上沾著兩片打濕的杏花瓣,我手想舉上來幾次,但麻木得起不來,最終沒有替她撣了去。


    順著道袍的擺看下床去,躺在地上的有兩雙鞋,整整齊齊。她的那雙浮著一層藍蒙蒙的雨氣,我的那雙是幹蹦蹦的,另一隻本來飛得老遠,我想起之前拿著砸門出氣的,好像被她一進門的時候,就順手拾過來放好了。


    不過,這小姑娘,怎這樣多管閑事啊?


    包紮完畢,傷口霎時間緩解了許多,我甚至感覺自己能下床了。


    “小公子,辛苦你囉。”


    我見她取下發帶,朝我點點頭:“不必謝。”


    然後用那條發帶給我裹上了腿,原來之前翻包裹,是因為發現包紮布不夠啊。


    “石姑娘,風月之地不可久待,早些另覓他處才是。”


    我躺著冷哼道:“我倒也想。”


    “我是最近新來的,前兩天從這裏打算逃出去,逃了八次,不過沒能出得去。”


    “我喜歡柳三變的雨霖鈴。”小郎中頓了會兒,忽然道。


    我估計她是看到了桌上那個團扇吧,約莫是之前的姑娘留在這間屋的。我昨日才來,都忘記收拾了,這屋子空空蕩蕩的,等我能下地走了,確實也得倒飭倒飭。


    “這個人?寫東西太過淒美了,多沒意思。”我迴她道。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


    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此幾句甚是動人。”


    來了,來了,我最不喜歡的就是這句。想什麽來什麽,唉!興許世人都愛看什麽悲歡離合,或什麽足以貫穿終生的意難平,我偏偏是那種隻喜愛大團圓的人吧。


    “興盡悲來,


    仍是良辰美景難卻。


    盛筵散、不論圓缺,共賞天上月。”


    我爬起來拿過扇子迴她。


    “為何一定要是悲劇呢,這樣豈不更好?”


    對方很驚歎:“誰教你作詩作曲的?”


    “我自小在坊間到處跑,和貓狗搶骨頭吃。後來讓遊藝師傅帶的,他這人挺愛喝酒,我們流浪的一小班人都跟著他賣藝討生計,聽說他以前是大家族的人呢!”


    我非常得意,真的好久沒合得來的人同我聊天了,心情真好啊。


    外麵傳來夥計的敲門聲。


    “你該走了。”我有些小遺憾,不過無所謂啦,人生本來就是聚散無常。


    小郎中轉身道別,臨出房門前,我忽然想起她把發帶給我包紮用了,現在人還是披頭散發的。


    “等等。”


    我忍著痛坐起來披上外衫,掙紮著勉強走過去:


    “這位小公子,您——這幅樣子,就要出門了呀?”


    看到小姑娘沉默了,我忽然想到秋姐姐那裏肯定有不少簪子發帶之類的。


    “等我一下,我去隔壁屋裏給你找個束發的物什吧。”


    我去隔壁摸來了個簪子,秋姐姐不在屋裏,沒人點燈,算了!看也看不清,一瘸一拐摸到妝匣那裏,最後隨手拿了一支。


    迴來自己房裏,我看著小姑娘把衣裳理好頭發簪好了。


    拿了素不相識外頭人家的東西,還是發帶,我感覺有些愧疚,補充道:


    “沒事,隔壁的秋姐姐對我挺好,她的珠寶、玩藝兒太多了,少了一兩件也發現不了。”


    我把小郎中送出門,借著門廊裏暖暖的一排大雕花燈籠,此時,我們才看清彼此的麵容。


    雨已快停了,外麵月亮像個餅,真把我看餓了。


    我百無聊賴地躺迴床上養著 。


    今兒是丁酉年仲春,平平淡淡的一天。以後還要過著不是人的每一天。


    耗吧,看他姑奶奶的命運還敢把我怎樣!


    …………


    白長庚剛從杏倚樓迴道觀,就讓背著藥筐的司徒苑撞見了。


    “師兄,仿佛頭一迴見你簪這樣的簪子。”


    司徒苑看著金燦燦的簪子,饒有興趣。


    這是一支雕刻華美繁複的鳳簪,簪頭上麵,還點綴著一枚小小的火紅色琉璃作為鳳眼。


    白家的用簪一向是貴重的鏨銀銀製,也有玉製,或各色木製,形態皆十分簡約清雅,偶有花紋雕飾,用以匹配他們的青色、月白色等等仙越的道人裝扮。


    即便看起來平平無奇,如此,一根白家的簪子若讓平民不慎折毀了,十條命都抵不過來。


    白家的貴是隱匿低調的,尤其是內門,幾乎毫不張揚。


    木相留之前在後山,白長庚說「中幻術」,她由於聽成了「鍾換樹」而提到的古董鍾,便是杏枝觀門口的老座鍾。外表也是平淡樸素,卻實在珍稀異常的,隻有遇節慶、祭祀、香典、醫鬥大會等大事才會用得上它。


    白長庚本就一身青衣,頭上那枚通體金色的鳳簪怎麽看怎麽十分顯眼。


    她緊張得耳朵有些泛紅,還好師妹司徒苑今天心不在焉,沒注意到白長庚的異樣。


    “對了,你父親他們正急著找你呢。教你去看著百年香,他們要行這個月的添香禮了。”


    百年香是藥兒娘贈給白家的,每個月都要添新的香粉進去,如此便可一直燃燒,歲歲年年不滅,方才為「百年香」。


    還好,司徒苑對這個簪子沒太在意,並未多問。畢竟,今年的司徒苑有些反常,想必不會去太關心小小的裝飾之事。


    今年,除去嚴肅知禮的那一麵,司徒苑那小大人的麵容上,總沾帶些心事重重的模樣。


    白長庚迴房整理好藥草包,並更過衣,收好鳳簪,換迴自己的發帶,速速趕去祖父房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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