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第十迴 酒醒何處有今宵 人生若隻如初見


    ————————————————————


    白家人正在例常舉辦清談會。


    內門大當家白一鴻、內門事務管理白玉樓、白瓊宇,須臾派的司徒禮,以及其他各派分支的當家均在場。


    眾人表情十分凝重。


    須臾派二當家司徒禮道:


    “因為咱家現在沒有魚龍,隻有鴻雁,天上的事看得見,水底下的事看不見。我們須臾派,隻是唯恐有心人暗度陳倉哪。”


    司徒禮對昨日自家女兒被木家千金打傷的事耿耿於懷。


    由於陰門祖先出身寒微,名門子弟一向不與之來往,即便是當時最有聲望的「四大陰門」——石家、夏家、卿家、司徒家,實際上也難逃冷眼。


    孩子鬧矛盾本身事小,隻是木家有權有勢,此番難說不是仗名門之勢故意欺負司徒家。


    司徒禮一早就從白玉樓那知道了昨夜情況,去了趟木家。想必木家人此番已向司徒苑的事賠過了禮。


    此時的孩子們,剛從後山迴來,都還在甜蜜的夢鄉中。


    她們一向認為白家前輩們彼此往來和睦,對此類暗中唇槍舌劍之事毫不知情。


    白一鴻坐在屋裏最大的圈椅上,眉頭緊鎖,他無法直接批駁木家人,畢竟白木二家是世交,且都與朝廷關係密切。


    俗話說:一貴頂十富。


    有財的人其實很多,而有權的人更稀有,他們能輕而易舉地實現其餘的世俗願望。


    木家是鍾鳴鼎食之家,白家是翰墨醫禮之族。


    白家內門和木家早就是一條船上的人了,況且,木相留的家人也知曉白金和白珍互換過的事實,木夫人十分照顧長庚,並且不求迴報地維護之。


    要知道,當年白長庚抓周在場的人士、以及知道白長庚性別的,要麽秘密處理掉了,要麽被封口了——除去木相留的父母。


    對外言說,就等同於是一夜之間,府上的丫鬟小廝們離奇失蹤。


    坊間已經添油加醋到稱,因為不冬山後山有怨氣,而杏枝觀在不冬山山頂,道觀的風水就是為了鎮壓後山邪祟的,有一些人,定期要被魑魅魍魎收走打牙祭。這些一夜消失的人們,就是被拿去填後山妖孽的五髒廟了。


    而偷出玉葫蘆、下藥灌醉白家叔侄的人,這麽八年下來,杳無音訊,根本查不出真相,更別提尋覓到一絲幕後黑手的蛛絲馬跡。


    其餘門派與杏林人士通過情報網,最多隻知道,將來可能是白玉樓的二兒子要繼承衣缽。


    甚至好些官家人已經登門提親,介紹來了自家千金,或特意送來學堂,隻為讓女兒們暗中接近白長庚,以伺機拉近與白家內門的關係。


    當家的們你一句我一句,從昨天的孩子鬧矛盾開始,話題逐漸偏離,不知不覺扯到了傳家寶的事上。


    “是啊。還好哥哥家夭折的是女娃,畢竟要是那個大女兒中了玉葫蘆,可是給咱家添不少麻煩事,後果也會不堪設想。劉心嫂嫂可真會取字啊,說到底,「長庚」此等表字,也隻有男子能擔得起。”白玉樓的親弟弟白瓊宇嘴角上揚,譏道。


    白家上上下下都知曉,玉樓瓊宇兩兄弟關係十分不睦。


    「開陽派」的當家花雨嬌滴滴接了茬道:“無論金、銀、珍、寶,或者是在場諸位的孩子,誰拿到玉葫蘆不都一樣嘛,都是我們白家的福氣。”


    “外頭都說劉心夫人瘋了,思念女兒過度,總以為白金和白珍是一個人。為了安撫她,把死去的大小姐表字送給了珍兒少爺。”「香篆派」的藍情大當家也發了話。


    兩位女當家的嗓音溫婉柔和,在幾乎全是大老爺們兒的場合十分亮耳。


    白玉樓則微笑:“瓊宇說得是。”


    他一邊在心下拿定了主意:這一大茬子事和人,剪不斷理還亂的,看來這玉葫蘆,還是放放罷,傳家寶和抓周的事也遲些告訴長庚比較合適。


    …………


    清談會結束,杏枝觀內的廂房中,隻剩白玉樓與白瓊宇兄弟二人。


    白瓊宇一臉歉意,向白玉樓拱手道:“哥哥,恕我得罪。方才那般言語,並非瓊宇有心,你別放在心上。”


    白玉樓莞爾一笑:“無事。若不如此,他們還要嚼舌到底,我該多謝你才是。”


    白瓊宇:“隻是苦了長庚。”


    以往兩次,白家抽中女繼承者,中途曾想過更換男子,作為影子繼承人,結果,家族中反複有長老失蹤,弟子離奇暴斃,白家家運嚴重受損。遂後來就放棄了所謂找替身的主意。


    看來,玉葫蘆定好的人,換是不能換了。


    白玉樓凝視遠方。


    “我們可得把這出大戲演到底。”


    兄弟二人立在門外,談賞著門口爭奇鬥豔的杏樹、李樹與桃樹,滿滿一片沸沸揚揚的春色,映照著藍天。此時,它們冒出了好些新芽,這些新芽,也等著開出更美麗的花朵。


    …………


    過一日,學堂。


    還未上課,大家都鬧哄哄的,因為木相留把從後山撿迴來的那籃小貓咪帶過來炫耀了。


    “讓我瞧瞧!讓我摸摸!”


    孩子們爭先恐後,擠在白長庚和木相留那桌,央求木相留,隻想和小貓咪玩一玩。


    這時候,一個女孩子怯怯朝這邊走過來,後麵還有兩位好友推搡著她上前,臉上紅撲撲的,十分興奮。


    “這個月第幾迴了,真羨慕白師兄啊。”


    學子們一邊哎呦哎呦地起哄,一邊讓出一條路,他們知道,又是來向白師兄提親的千金大小姐。


    隻是,今天有什麽不太一樣的狀況將要發生。


    那女兒捏著廣袖,十分害羞,低著頭不敢看白長庚的眼睛:“白師兄……你今年,多大了。”


    孩子們也忽然好奇起了白長庚的年齡,七嘴八舌起來,似乎從來沒聽他說過呢。


    木相留見白長庚麵露難色,電光火石間,立刻站起來,準備打哈哈糊弄過去。


    “不好意思,這位姑娘,我和師兄有婚約的。”


    女孩兒一愣。


    後排的司徒苑饒有興致地瞥著這邊,看木相留雙臂環抱,一隻腳站在凳子上,滔滔不絕地編了一大溜兩家指腹為婚的陳年往事。


    作為為數不多知曉抓周真相的人,木相留自然也會主動維護青梅竹馬。


    木相留與白長庚自幼一起玩耍,同吃同住,白木二家由於世交原因,經常見麵。白長庚第一次知道木相留的打架神力,是有個小孩子拿石塊砸中了木相留的鼻子,那天,小孩兒鼻青臉腫哭著迴家找娘親了,這位小夥伴再也沒來敢找她們玩兒。


    白家人內部有默契,早已習慣祖訓,不該問的事,不必多問;不該說的事,切勿多言。


    傳家寶的事情,代代都是每逢關鍵時候,忽然就憑空出來一人,能順利引領全家渡過難關。


    至於大部分孩子與江湖各界的外來學子,都懵懵懂懂的,況且這類大事離他們太過遙遠,也和他們的年紀完全不相幹。好好學習便足矣。


    隻是,在喜愛自己的同窗麵前,涉及這種年齡的問題,對於彼時幼小的白長庚,她太難開口說謊了。


    大家一聽木相留說到什麽婚約和娃娃親,整個炸了,麵色紅潤,起哄得更厲害。


    “我就說白家木家……肯定嘛。”


    “你倆真是珠聯璧合。”同窗們讚道。


    “難怪白師兄這麽低調,自從進學堂就拒絕了那麽多千金小姐。原來早就定了親!”


    “有錢真好,了不起啊……”還有學子低聲議論。


    女孩兒和好友臉色訕訕的,無精打采地離去,木相留十分得意。


    學子們正在八卦的興頭上,此時,白一鴻忽然進門。


    “先生來了!先生來了!”大家一哄而散,趕緊逃迴自己的座位。


    木相留來不及把小貓和籃子藏好了,白長庚立刻把籃子放到自己桌肚下,用衣擺遮住。


    …………


    “喵喵喵……”


    “喵喵喵……”


    上課的時候,孩子們忽而聽到喵喵的叫聲。


    “哪來的貓?”白一鴻皺眉,在上邊厲聲發問。


    白長庚一驚,悄悄掀開籃子看了眼,怎麽少了好幾隻!


    原來不知何時,一隻小貓跑到了講台上,在繞著先生的腳跟蹭來蹭去。


    四周還有兩隻在追著打架,玩鬧甚歡。甚至有一隻,溜到了前座同學的背後,爬上肩膀撓他的發髻,這位同窗嘿嘿直笑,一看先生冷冰冰正盯著自己,立馬僵住。


    先生麵無表情地拎起腳邊的小貓,準備把它拿出去,小貓一受驚,叫聲更大了。


    這下不得了,所有的小貓都跟著開始叫起來,先生一邊嗬斥,一邊整肅課堂,皺著眉頭去抓小貓,而其他小貓全部從籃子裏跑了出來,驚慌地喵喵叫,在學堂裏竄來竄去……孩子們都感到無比快樂,這沉悶的時光居然被打破了!


    整個學堂亂哄哄鬧了一大陣。


    待家仆們上來把所有的小貓抱走後,很自然,白長庚被先生叫出去到門廊罰站。


    “小時候藏貓,長大了還不藏人?”


    “玩物喪誌!”


    “太胡鬧了,真丟我們內門的臉。”


    先生在門廊把白長庚罵得一無是處,故意聲音稍高,讓大家引以為戒;學堂裏坐著的學子們鴉雀無聲,噤若寒蟬。


    木相留本想出去幫白長庚說兩句,畢竟貓是自己帶來的,可迴想起昨天發疼的屁股,以及姐姐可能事後會更不高興,最終沒站起來。


    待先生進來後,司徒苑忽然起身,看著白一鴻,緩緩行了一禮。


    “先生。”


    司徒苑自後山一夜,對白長庚的態度已發生了明顯的轉變。


    雖然昨日父親司徒禮才責怪自己說,你得時時刻刻記清楚,自己是「四陰門」的人,少與權貴家的孩子來往過密,即便是現在人在白家!老祖宗的身份別忘了,要和白家人保持距離。


    他們瞧不起我們出身貧寒。


    他們和我們,永遠涇渭分明。


    她天性就不喜聽風言風語,以及不滿白一鴻過度的嚴苛,並想到自己幼時被父親反複下毒、反複要求自己解毒的經曆,當下惺惺相惜之感油然而生。


    “先生,恕我直言。水至清則無魚,司徒苑覺得,您素來對白師兄過分苛責,若方式剛柔並濟是否會更好一些。”


    “我自幼便聽聞,白家一向寬厚待人,恩威有度,何況在這學堂上?”


    白一鴻聽聞,雙眼微眯。


    “今次,我與師兄同罰。”


    司徒苑朝先生拜了拜,轉身出門。


    白一鴻麵若冰霜。


    “司徒苑,多加一個時辰。”


    白長庚在外麵站著,實際上,她從未在心裏對祖父有過不滿。


    她自小受著嚴厲的教育,做得好,得到的誇獎不比人多,若有錯處,受罰還會更加嚴厲。她總不明白自己做錯了什麽,抑或是長輩家人不待見自己?可從他們的眼神裏,又能察覺出深深的期待。


    雖不知哪來的直覺,她心中似乎隱約知曉,自己身上決不能出現任何的差錯,故此,她需要做到像真正的男孩兒一般堅強勇敢。


    她察覺到背後有著某種更大的秘密,所以願意與家人們打著默契的配合戰。


    何況,如今她已經不是小時候了,不能再那麽天真懵懂。


    晃神一看,居然見司徒苑出了門,向自己走過來,她微微笑了笑,提起兩隻水桶,和白長庚一樣乖乖地立在牆邊。


    “外麵天氣不錯。”


    陽光照在倆人的水桶中,水麵波光瀲灩。


    下了罰站,白長庚私下對木相留道:“相留,以後不要再說什麽婚約。”


    “好的,姐姐。”木相留應允。


    她嘿嘿笑著,搡了搡好友:“我以後不說了,這不是要保護你嘛。”


    “女兒家,切勿妄言。”


    雖說童言無忌,以後長大成人,自己不能因為身份暫且需要隱藏,而耽誤好友的良緣。


    見白長庚顯出比往常更認真的樣子,木相留安慰道:


    “好啦,我知道我知道,反正後麵肯定還是和你家人——哎,你那個弟弟白銀長大以後肯定很帥。”


    白長庚聽聞此言,安心了許多。


    此時,她終於想起兩個弟弟——白銀和白寶。


    過去,她每日從黑暗的藥寮裏出來透氣,短暫地和弟弟們玩耍時,這倆頑皮的小孩總給母親搗亂,頭疼得緊。今天要玩草,明天要蟋蟀、後天要蕩秋千架的,衣服總弄得髒兮兮的,這時候,母親會微笑著拍拍他們的頭,牽著他們去河邊,給他們幾人浣衣裳。而自己要繼續迴到黑暗的小屋裏練習辨藥。


    也不知兩個弟弟在山下怎樣了?


    明年就可下山,見到他們了罷。


    …………


    轉眼間,孩子們結束了一年的求學生活。


    杏曆1597年。


    歲在丁酉,仲春,杏花時節。


    且說白長庚的另外兩個弟弟,白銀和白寶,他們自小在應天府杏花村的街巷上,同父親白玉樓一起經營打理藥鋪——杏安堂。


    杏安堂坐落在不冬山下的城鎮裏,頗有名氣,許多人來求藥問診。


    白玉樓讓孩子們分開養育長大,也是經過深思熟慮的。畢竟,他見過太多的兄弟手足反目成仇之事了,所以,白銀和白寶不必去道觀和姐姐一起上學堂,有了白長庚當家主,他們也無需成為太過優異之人,直接當學徒跟隨自己煎藥、抓藥,平淡度過一生便好。


    作為兄弟姊妹,太出彩的話,將來對長庚是不利的。


    她已經有很多明裏暗裏的對手了,假如再添上倆弟弟,必然太過力不從心,不若從一開始,就把諸如此類的事情斬草除根。


    “姐姐也不知何年何月才來見我們,怕不是都忘了咱們!”


    白銀白寶他們自幼就很少見到白長庚,如今分外想念。


    白玉樓摸了摸兩個孩子的頭,溫聲道:“過幾日,長庚姐姐會下山陪你們玩兒。”


    “哇,太好啦!”


    “哈哈,姐姐她可是頭一迴下山吧。要是知道山下這麽好玩兒,她肯定舍不得迴去了。”


    白玉樓看著興奮的孩子們,無比欣慰。


    過了幾日。


    白家內門的家仆下來了,他們要帶著長庚遊曆民間。


    先是繞去杏安堂,和父親白玉樓打過照麵,見了弟弟,三個小孩兒十分開心地敘了舊。


    白家幾人吃過飯,一同在杏花村的長街遊玩了會兒。


    白長庚第一次見到這麽多人,有這麽多好玩兒的地方,物什琳琅滿目,吃食香氣誘人。她不由感到頭暈目眩,未曾想紅塵鬧市如此這般熱鬧,真的有點兒向往留下來了。


    自己在山上的時候,也就上元夜和乞巧節,母親會帶她在山腰的山神廟祈福,或去山上零零散散的小集市逛逛,比起山下的熱鬧,可真是小巫見大巫。


    敘舊完畢,白家家仆向白玉樓告別,匆匆離開。他們還得帶白長庚去附近的夏氏布莊裁將來的布料,好作衣裳,再去成衣鋪給他買些新的行頭。


    白長庚正是長身體的時候,身子竄得很快,已開始褪去少年稚氣,初現翩翩君子的模樣。


    當他從布莊出來,身著嶄新的青色道袍,緩緩行走在街上時,引得路人頻頻迴顧,好多小姑娘有些春心萌動,拿著手帕推窗遠遠看著。


    不知是哪家的小公子,小小年紀如此俊朗,以後又會與誰家的姑娘相識相知呢。


    說起這夏家,別看表麵生意是布莊與成衣鋪子,開著繡坊與絲織營生,背地裏可亦是「四陰門」之一,現在當家的名喚夏春。夏家曾一家獨大,極其重視利益。


    夏家在江南地帶赫赫有名,祖籍揚州府。


    夏家出的是二皮匠。二皮匠就是縫屍人的意思,若是哪家出了命案,落得個死相慘烈、屍首不全,苦主都會暗中尋求夏家人的協助。


    他們可用金銀紅三種特殊絲線縫屍,不僅技術高超,且能將死去的男女麵容修複得年輕十歲,配以家族特製的秘藥,使人麵色微微發潤,如同生前般鮮活。


    然而,他們家每代秘技隻單傳男子,若生女,則從小就被領去教坊司培養,以備將來早日賣給達官貴人。他們由於世世代代把女兒賣給牙婆,隻留兒子培養,族人似乎受了詛咒,男子均活不過三十歲,正遍尋解法。


    夏春其中一位小妾的女兒,名岩秋,便是受難的女孩兒其中之一。聽說那位夏岩秋年紀輕輕,善作女紅與荷包,縫線總是又快又好,圖案亦是絕佳,據說比市麵上的繡娘作的還好呢。


    已是黃昏,華燈初上。


    白長庚正緊跟著家仆在鬧市裏穿行,準備上山迴杏枝觀。忽然,來了一隊長長的人馬,敲鑼打鼓,金縷紅妝,排場奢華至極,像是官府那邊迎親的隊伍。


    人群熙熙攘攘的,一瞬間都湧將了過去,他們都想湊個熱鬧,看看官家的新娘子長什麽模樣兒。


    很快地,白長庚就和家仆們被人群衝散了。


    大人們個子很高,在擁擠的人潮中,白長庚奮力地擠來擠去,等她擠到了周圍人稍少些的地方,發現自己已然站在了一座燈火通明的建築門口。


    這座樓似是戲樓的樣貌,雕梁畫棟,煥彩絕倫,上邊點綴著華美的燈籠與琉璃瓦。


    “杏倚樓。”


    她仰著頭,默默地念出了金碧輝煌的牌匾上題的字。


    門口有幾位穿著華麗的女子,嬌媚的聲音似在招徠客人,一些書生和穿著華貴的男子讓女子們攙著,一臉酒氣地從大門裏被送出來,搖搖晃晃進了自家的金頂轎子。


    白長庚隱隱感覺不對勁。


    “小公子,你過來。”


    白長庚剛要走,忽然,耳畔傳來一個慵懶的聲音,見是位身著丁香色衣裳和金絲比甲的女人在門內向自己招手。女人的長相本身帶著奇特的清冽感,眼中又混合著媚氣與威嚴,氣質很引人注目,就像樹叢中準備捕食兔子的大老虎。


    大老虎?等等。


    白長庚想起來了,之前在道觀的時候,聽自家叔叔們認真告誡過自己,紅塵裏有一種地方叫做煙花巷,那裏不能去,煙花巷裏盡是秦樓楚館。


    叔叔們還說了,秦樓楚館裏的女子都是大老虎變的,她們從不會露出老虎尾巴,而是維持著漂亮女子的模樣,在不知不覺中,吃掉你的銀子,偷走你的精氣神。


    你打不贏的,這種妖魔鬼怪法力無邊、捉摸不透,比後山裏的東西恐怖幾千倍,大羅神仙也破解不了!若碰到這種地方,千萬繞開,別進去就對了。


    真是太可怕了。


    白長庚在門口猶豫著,想著如何拒絕麵前的“大老虎”。


    “你別走,我看小公子麵生,像是藥鋪來的麽?可否進門幫我治療一下,咱這裏頭有人受傷了。”


    白長庚才想起自己背著父親今日交予的布包,布包口露著一些藥草和藥瓶。難怪女人要叫住她。


    她咬咬牙,不管了,救人重要,龍潭還是虎穴又何必在意。


    白長庚踏進了杏倚樓。


    門口的香爐青煙嫋嫋,沁著好聞的花香味兒,和白家的百年香爐的氣味完全不同。


    正是春天昏昏欲睡的好雨時節,外頭的杏花濃濃地隱在水霧中,和著雨線,纏纏綿綿,繾綣交織著流入一道道青石磚縫中。


    “蘭仙,許久不見。就把我忘了?”一個被女人們簇擁的男子,遠遠朝著這邊侃了句,一邊執著酒杯向女人作敬酒意。


    “今兒還帶了個生麵孔的小少爺?”他看了一眼旁邊的白長庚。


    “在這涼快吧,少不了你的。”丁香色衣服的女人拋了一個笑容迴應。


    那位叫「蘭仙」的女人領著白長庚飛速穿過彎彎繞繞的門廊。


    旁邊來了個提著水壺的夥計,見到女人,上前躬身低低道:“王大當家。在那叫,說下不了床了。”


    王蘭仙:“知道了。”


    遂對白長庚說了句“在此地不要走動,等我”,便和那人上了樓。


    白長庚站在杏倚樓中部的園林內,放眼四下,皆是盈盈翠翠:老梅深院,茂林修竹,盆景被打理得十分雅致,兼似有似無的花香和墨香陣陣飄過,曲水流觴;還有三三倆倆手挽手的男女在移步吟詩,越過水聲潺潺,穿過花窗月影,薔薇架下也時不時傳來清幽的笛聲。


    透過夜晚的燈火與燭光,她隱約看見了窗內許多或在作畫對弈、或在彈琶撫琴的款款身影。


    “玉樹後庭前,瑤草妝鏡邊。


    去年花不老,今年月又圓。


    莫教偏,和花和月,天教長少年。”


    耳邊傳來幽然的唱腔。


    白長庚聽著迷迷糊糊的,當下十分受用。


    怎麽忽然覺著和長輩們所說“秦樓楚館皆為庸脂俗粉,為酒色迷離,亂人心智之處”完全不同。


    難怪他們別家門派的總說,白家內門過的是最難熬枯寂的日子。


    杏倚樓就猶如仙境,裏麵走出來的女子都像畫中仙似的,根本不是什麽大老虎。


    她不由得有些心猿意馬起來,領悟到了初墜紅塵的奇特快樂。


    不一會兒功夫,王蘭仙和夥計迴來了。


    白長庚跟著他們傾身上樓,穿廊過巷,轉過朱閣綺戶,走到頂樓,經過團團簇簇看不清麵貌枕著露水的春花碧草,撥開一道又一道水紅色紗簾,不知走了多久,總算進了一個角落的一扇小門兒。


    裏頭的燈燭有些昏暗,絳紅色的紗幔後頭,影影綽綽地坐著個人。


    白長庚不知為何倒吸了口氣。


    夥計往裏瞧著,努了努嘴:“就這裏了,麻煩小郎中。”王蘭仙則示意白長庚此人傷勢比較重,希望用最好的藥,便帶門出去了。


    白長庚走近燭台,想把燈芯挑亮一些。


    “不要。”絳色紗幔裏的人懶懶道。


    白長庚停下要去挑燈的手,溫言作揖:“姑娘,我是被托來給你上藥治傷的。”


    那紗幔裏頭傳來一聲似有若無的冷哼,轉而又是輕輕的淺笑聲。


    “不要亮的。”


    “你過來吧。”


    白長庚靠了過去,在床頭放下布包,正要去把脈,朝床上人定睛一瞧,那姑娘在黑暗中,也正帶點無聊地打量著自己。


    “我說下不了床,她還真叫人來治。”她笑嗬嗬地托腮側躺到了床上。


    白長庚在黑暗中注意到,這位姑娘眼睛大大的,正一眨一眨看著自己,心有點兒慌。


    在外可千萬留神,決不能暴露自己的身份。


    昏暗的燭光中,看著她衫子微敞開,皮膚有些發紅,白長庚迴過神,才注意到這人臉上身上都已經顯出些火燒火燎的氣色,估摸著是創口拖了一夜,現已發燒了。


    目光上移,忽看見這位姑娘還在等著自己接話,白長庚趕緊撇開眼神:


    “你有些熱疾,稍等,我給姑娘把脈。”


    “好啊。”她偏頭看著白長庚,表情一直是帶笑的,仿佛小貓無聊的時候終於找到了打發時間的玩藝兒。


    “那便麻煩你啦,小郎中。”白長庚覺得耳邊銀鈴似的聲音很好聽。


    白長庚拿出包內的藥膏、粉劑與藥草等物,因為年紀尚小經驗不足,根本沒怎麽在外出診過,稍顯手忙腳亂,待她翻遍包裹,才察覺其中的包紮用具不太夠。


    忽然,白長庚想起一件重要的事。


    “我可以用束發帶蒙眼,為你懸絲診脈。”白長庚耳尖發紅。


    她慌亂地從榻上起身,退出三步遠輕聲道:“男、男女授受不親。”


    小姑娘愣了愣,撐著下巴咯咯地笑了起來,一直笑到整個人癱倒在床榻上。


    “小公子,你知道這是什麽地方麽?”


    白長庚閉唇不語。


    她本想說大老虎的事,隨後察覺怪力亂神之語不應告知普通人,會嚇到她的,遂作罷。


    “別叫姑娘了,你可以叫我小石榴,大家都這麽叫我。”


    白長庚已經解下了自己的藍發帶,蒙在眼上:“石姑娘,行醫之人應恪守品德,我決不看你。”


    小石榴一直在笑,半天沒止住,隨後擺擺手欣然應允。


    …………


    鬧騰了大半會兒,總算是一邊聊天,一邊手忙腳亂地包紮完了。


    眼前一片漆黑。


    白長庚取下發帶,眼前恢複了昏暗的燭光。


    “小公子,辛苦你囉~”


    白長庚點點頭:“不必謝。”


    未曾料到這位小石榴姑娘身上的傷那麽重,雖完全看不見,但白長庚憑借幼年的黑屋辨藥經驗,通過其他五感足以判斷和療傷了。她感應到了對方渾身盡是一道道的鞭痕和瘀傷,有些地方還留著膿水,上藥膏、敷藥粉的時候應該很疼,而這姑娘居然從頭到尾一聲不吭。


    果然,叔叔說得不錯,煙花巷裏麵有大老虎,而且很可怕,能把人傷成這樣,看樣子會吃掉普通人也不是謠言。


    上藥前,她本以為小石榴傷得最重是胳膊,上藥後,竟是腿傷得最重。


    包紮用具不夠,待取下眼前的發帶,正好能有物什能替代最後的包紮布了。


    於是,白長庚最後用發帶為她裹上了腿。


    這時候白長庚才注意到,小石榴已經滲出一額頭的汗。


    氣氛放鬆下來。


    白長庚忖度著說道:“石姑娘,風月之地不可久待,早些另覓他處才是。”


    小石榴的眼神驟然暗淡下來,躺著說她倒也想。


    小石榴輕描淡寫說,她是最近新來的,前些天打算從這裏逃出去,逃了八次,不過最後沒能出去。


    白長庚忽然注意到桌旁邊有把團扇,昏暗中瞥到了上麵的詩句: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我喜歡柳三變的雨霖鈴。”白長庚道。


    小石榴搖了搖頭輕笑:“這個人?寫東西太過淒美了,多沒意思。”


    “今宵酒醒何處,楊柳岸、曉風殘月。


    此去經年,


    應是良辰好景虛設。


    此幾句甚是動人。”白長庚道。


    “興盡悲來,


    仍是良辰美景難卻。


    盛筵散、不論圓缺,共賞天上月。”小石榴拿過扇子,笑著迴道。


    “為何一定要是悲劇呢,這樣豈不更好?”


    好一個良辰美景難卻。


    眼前的姑娘,應該隻比自己年長幾歲,況且如今流落此地,應並非出身詩書之族。


    白長庚心下驚歎:“誰教你作詩作曲的?”


    “我自小在坊間到處跑,和貓狗搶骨頭吃。後來讓遊藝師傅帶走了,他這人挺愛喝酒,我們流浪的一小班人都跟著他賣藝討生計,聽說他以前是大家族的人呢!”


    白長庚聽她津津樂道。


    門口有夥計敲門。


    “你該走了。”小石榴打了個哈欠,想起外麵天色已晚。


    白長庚轉身道別,臨出房門前。


    “等等。”小石榴披上了紅色外衫,紅霞一樣飄著走過來。


    她的視線從腳到頭略過白長庚,玩味調侃道:


    “這位小公子,您——這幅樣子,就要出門了呀?”


    白長庚耳尖都紅了。


    她意識到自己現在披頭散發、衣冠不整。


    若是讓父親母親或白家的人知道了,一定會被罰跪三天三夜的,說不定還要抄寫“禮儀之始,在於正衣冠”,“內門弟子不可耽於風月之地”五百遍。


    “等我一下,我去隔壁屋給你找個束發的物什吧。”


    白長庚被留在了房裏。


    不一會兒,小石榴迴來,她去隔壁摸來了個簪子,隨手遞給白長庚,看著她把衣裳打理好、把頭發簪好。


    “沒事,隔壁的秋姐姐對我挺好,她的珠寶、玩藝兒太多了,少了一兩件也發現不了。”


    外麵還墜著淅淅瀝瀝的雨絲,雨已快停了。


    一輪圓月當頭,映照著處處水窪與笙歌樓台,繾綣綺麗。


    把藥費塞到白長庚手中,王蘭仙淺淺一笑:


    “長大了以後,有空常來玩兒。”


    白長庚不是很明白她的意思,懵懵懂懂說了聲好,隨後離開杏倚樓。


    一出大門,她想著要趕緊迴道觀,家仆沒找到自己,祖父他們得等急了。


    越往不冬山走,心情愈發有一種奇妙的迷離與雀躍。她的腳步越來越輕快,心中哼著方才聽到的曲兒。


    “玉樹後庭前,


    瑤草妝鏡邊。


    去年花不老,


    今年月又圓。


    莫教偏。


    和花和月,天教長少年。”


    …………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杏林圖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繁體小說網隻為原作者皓月惜人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皓月惜人並收藏杏林圖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