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們都想殺了我。姥姥從醫院迴來後就一直這麽想。

    前一陣子姥姥突然在家莫名其妙地摔倒了,右半身一點知覺都沒有,家裏人把她弄進了醫院。120的人把姥姥抬下樓時還一個勁地抱怨說這老太太真沉啊。

    姥姥的病是腦血栓造成的右半身癱瘓,醫生說病人送來的很及時,病有的治。

    以後的日子裏家裏人就一直在醫院裏跑前跑後地照顧她,床上吃床上拉,無奈一時間找不到墊的東西,媽媽就把家裏的床單撕成一塊塊的當屎尿布。姥姥滿手打的大大小小的吊瓶,媽媽他們姊妹四個一直沒日沒夜地瞪大眼睛輪流看著她,不能讓她的身子亂動。姥姥太胖了,伺候起來特別不方便,然而別人見到姥姥都說這老太太長的真富態。

    過了一段時間,姥姥的病有了好轉,右半身有勁了,人也精神了不少。

    躺在我姥對床的是個幹瘦的老頭,和姥姥一樣的病,伺候他的隻有一個兒子和女兒。老頭不怎麽老實,躺不住,總想動,一動他兒子就上前按住他。我姥說,這老頭的兒子可不是東西了,和醫生都商量好了要藥死他,等老頭一死,他兒子就把他身上的錢都翻走。我們聽了後就笑,姥姥越老越有意思了。

    打那以後姥姥就開始對穿白大褂的人產生恐懼感,總疑神疑鬼地認為哪個哪個大夫要整死她,今天是這個明天又換了那個。有時晚上睡覺都會被嚇醒,一後背的冷汗。

    姥姥說她不想住院了,她要迴家。我們說不行,你的病還沒好利索。她說,我沒病,一點病都沒有。

    不久,對床的老頭出院了。我姥說,看,終於把那老頭整死了吧。巧的是當天下午醫院裏有個病人搶救無效死了,抬出去時路過姥姥的病房叫姥姥看見了,她就更堅信這個醫院的醫生殺人。那天晚上,姥姥就從床上爬起來,一把拔掉手上的針頭,光著腳顫顫悠悠地跑了出去,一邊跑還一邊聲嘶力竭地喊,救命啊,殺人了,醫院殺人啊,救命啊……

    等我們把姥姥抓迴來時,她臉色發白,不住喘著粗氣,嘴裏還念叨著殺人啊救命啊的。大夫說,這老太太小腦萎縮,有點糊塗,幻聽幻想,是老年病,你們做子女的以後要多上點心。

    姥姥老這麽下去也不行,她的身體也好得差不多了,都能逃跑了。於是我們便把她接到家裏。

    舅媽是醫生,天天中午下班後就迴家來給姥姥打吊瓶。

    姥姥剛開始表現還不錯,可過了幾天又不合作了。她偏說舅媽要害死她,我們就說你有病,得打針。她說她根本就沒病,你們就想讓我死。我們便勸她,連哄帶騙地終於算是把針紮了進去,姥姥看著吊瓶滴答滴答地往下滴就開始流淚,淚水像吊瓶一樣,滴答滴答的……

    以後姥姥每次打吊瓶時就哭,眼淚順著她滿是褶皺的臉彎彎曲曲地淌下來,她就抓著我的手含糊不清地說姥姥打完這瓶就死了,姥姥打完這瓶就死了……每次聽到這裏,媽媽總是把頭轉過去偷偷地抹眼淚……

    媽媽說,姥姥糊塗了,以後什麽事都不要跟她太計較。

    姥姥小的時候沒受過多少教育,隻有小學二年級的文化,一輩子隻認識的字不到幾十個。她操勞了一輩子也苦了一輩子才把媽媽姊妹四個拉扯成人,兒女們成家生子了她就拉扯小的。她到現在都沒意識到學習到底有什麽用,媽媽小的時候姥姥就常向別人吹噓她家的大閨女要不上學啥都能幹手可巧了,要不是姥爺有遠見讓媽媽上學媽媽可能現在像她一樣是個純家庭婦女。姥姥是個慢性子,幹什麽都慢,卻偏偏熱愛勞動,在家就沒閑過,天天幹活。家裏也曾經雇過保姆,但姥姥就跟我講我小的時候啊,就差點被那個小保姆抱走了賣掉,多虧了她及時發現把我搶迴來要不我就不知道是誰家的孩子了。不過打我記事以後,家裏就再沒請過保姆。

    老太太沒太享過清福,盡管兒女們都很孝順,但她一輩子都是操勞的命

    後來家裏人沒招了,隻好從醫院買來葡萄糖來給姥爺也點上,老兩口坐在床上一起打吊瓶,好一起被害死。這樣姥姥心裏舒坦了不少,不怎麽鬧了。

    但姥姥還是說,我沒有病,你看我身上哪都不疼,可好了。我說,你的病就是不疼,到最後一點感覺都沒有了,動都動不了。姥姥不信。我又說,你忘了你在醫院動不了,我媽我老姨一把屎一把尿地伺候你了?她說,沒有這事,我好好的,啥病都沒有。

    姥姥是真糊塗了。

    後來,吊瓶不用打了,大夫開了很多藥給她吃。

    姥姥仍說有人要殺她,我問是誰,她說,你姥爺。

    姥姥說,姥爺就要趁她晚上睡覺時掐死她。我笑了問她姥爺為啥要殺她啊,她說為了錢,掐死了她就把她的錢全拿走好娶個小老婆迴來。我告訴她殺人是犯法的,殺了她姥爺也要槍斃的。她說不能啊,姥爺殺完她就偷偷把她拖走找個沒人的地方埋了,誰也不知道,連警察都不知道。

    有一天姥姥就趁我們不注意,拿起電話撥通了110……

    人家警察同誌效率就是高,接到報案後不大一會就趕過來了解情況,聽完我姥訴苦他們就笑了,勸她說沒事沒人殺你。姥姥就又哭了說殺人你們警察都不管。警察同誌沒說什麽笑著就走了,走之前狠根地批評了我們說這老太太糊塗成這樣了也不好好看著,瞎打什麽110.姥姥見這世道實在太黑暗了,警察也跟我姥爺一夥包庇他殺人逍遙法外,怎麽想自己怎麽委屈,怎麽覺得自己死的冤枉。她就想她要死了也不能讓我姥爺拿到一分錢。之後姥姥就把家裏的錢看得非常緊,當著我的麵把家裏的卷得快爛掉的存折用很多手絹包得裏三層外三層的,塞在縫在褲子裏麵的兜裏,睡覺時也把手放在那裏才肯安心睡下。

    那天二姨收拾屋子時在姥姥的枕頭底下發現了一把剪刀和一把錘子,倒吸了一口涼氣。為了怕姥姥拿這些真弄出點什麽事來,於是便把東西偷偷藏了起來。後來姥姥就在家到處亂翻,我們問她找什麽呢她說沒什麽。再後來她就把這件事淡忘了。

    舅媽怕她糊塗忘了吃藥就把每天要吃的藥用小紙包起來告訴她每天吃,她不肯吃,被我們發現了批評了一頓。後來姥姥學聰明了,背著我們把藥偷偷地扔進垃圾袋裏,每天扔一包,還很高興地告訴我們她吃藥了,一天沒落。然而那天我看見舅媽蹲在垃圾袋前歎氣,她手心裏放著很多大大小小的藥片。

    姥姥以前很善良的,任何人說話她都相信。不認識的人隻要上去隨便搭訕幾句就能把她身上的錢騙走,哪怕這錢很重要是她這輩子攢得所有的積蓄。她年輕的時候有一次出遠門坐長途汽車,急著要上廁所就隨便找個陌生人幫她看包袱,迴來時連人帶包都沒了,大哭了一場。姥姥從小就教育我,不能欺負別人,千萬不能動手打人,跟別人說話要客氣有禮貌。每次她見到乞丐都會掏出身上所有的錢施舍給他,別人都說這老太太真傻,她都笑。

    可現在,在她眼裏她最親近的人都要害死她……

    姥姥逢人就說姥爺要害她,要是哪天她死了一定是我姥爺害死的,一定要把他抓起來槍斃。大家都隻是笑笑就走開了,誰會相信一個糊塗的老太太呢。姥姥見沒人相信她,心裏有不免些難過,看來所有的人都是向著姥爺的,要殺她是肯定的了。她便向我們提出要去以前的老房子裏住。以前的老房子不供熱不供水的在那裏根本無法過日子,家裏人都不讓。姥姥就哭了,說你們都想要殺了我。

    之後的某一天,姥姥就悄悄跑了出去,一上午沒迴來。家裏人嚇壞了,都出去到處尋找,親戚朋友家,姥姥常去的地方都沒有。後來二姨夫在以前的老房子的小區找到了姥姥,三九天隻穿了件厚毛衣棉布鞋站在雪地裏哭,人都快凍僵了。

    迴到家後我們就和姥姥妥協,讓姥爺來我家住,她自己在家裏過,姥姥同意了。

    姥爺在我家住的日子裏,姥姥有事沒事就往我家跑,進屋就衝進來把我家的角落找了個遍,她說我姥爺在我家養了個小媳婦。我媽說怎麽可能呢,她說怎麽不可能你們都向著他。

    後來姥姥越發地懷疑姥爺在我家娶了小老婆,覺得事情不對,就親自跑過來把姥爺拉迴家過。其實,她還是愛我姥爺的,至少我這麽認為。

    姥爺現在變成了好人,不殺她了。過了幾天安穩日子。

    姥姥挺胖的,得糖尿病好多年了,最近又嚴重了,舅媽說不讓姥姥吃甜的東西。人其實越老就越像孩子,小孩子嘴饞,老人也是這樣,我姥就偏偏就好甜口。從此以後,家裏的孩子都不許吃糖也不許帶糖來姥姥家,也不許買甜的東西。姥爺其實也很饞,沒辦法,有好的東西又不能吃,於是他就常買些好吃的往我家跑,解了饞再迴去。時間一長了姥姥就受不了了,當時是老姨在家照顧她,她就認為是老姨虐待她給她氣受,對老姨的態度也變了。有時候老姨也會跟我說起我姥姥,說到這她就無奈地笑,誰會跟一個糊塗的老人過不去呢。

    於是我老姨就成了繼我姥爺之後的又一個壞人,罪名是虐待她。

    姥姥便經常趁大家不在家跑到樓下去,一是到處訴說她的苦衷,二是到外麵買一些好吃的東西。後來家裏就老是散發著股臭味,誰都沒找到什麽東西壞了。最後舅媽說好像是抽屜裏的,叫姥姥打開抽屜,裏麵是些發黴的蛋糕和幾塊碎冰糖。

    當時大家都沒說什麽,我也知道大家的心裏也是不好受的,可我們這些做子女的有什麽辦法呢。舅媽歎了口氣說,媽,你吃完甜的東西得吃降糖藥。

    第二天舅媽帶迴來很多吃的,全是無糖的餅幹麵包八寶粥,還特意買些蔗糖給姥姥,姥姥很高興。可時間一長又不對勁了,姥姥發現舅媽買的東西我們從來不吃,就懷疑是在下藥害她,她就不吃了。我們問她給她買的好東西為啥不吃啊,她就拿出點來塞進嘴裏,還拿出來不少給我們分,我們說這是給她買的,挺貴的不舍得吃。她不幹,我們便拿了一小塊吃。她見我們咽下去了,才肯吃。

    看姥姥這樣子我很心疼,並不是因為好心對她反被說成是害她覺得冤枉,而是覺得姥姥可憐。

    她的世界裏,連她至親至愛的人都要殺害她,是多麽可怕同樣也是多麽可悲的一件事情。有時我看見媽媽在家偷偷地流淚我也很難過,操勞了一輩子,到子女們應該盡孝心的時候,卻過著擔驚受怕的日子;操心了一輩子,養活的子女在她看來都要反過來害她。讓我們多麽心碎,讓姥姥多麽心碎……

    可憐的姥姥,可憐的老人們……

    姥姥跟老姨的關係越來越僵了,於是老姨搬走了,二姨一家搬了進來。

    剛開始的日子同以前一樣,平靜了一段時間。後來,我二姨夫又想殺她了。二姨夫是個老實人,平時不怎麽說話,不像我爸爸愛管閑事看什麽說什麽。平時他就在自己屋裏呆著看電視,妹妹學習他就去客廳玩遊戲,吃飯也很安靜偶爾出去溜達溜達。就像我二姨夫這樣的人也都要殺她了。

    姥姥說,每天晚上二姨夫都在客廳裏打遊戲,一等她睡著了就拿錘子砸死她。她還把前段時間丟失的剪刀錘子一股腦地扣在二姨夫的頭上,一口咬定就是二姨夫要殺她。

    有一天家裏來了個修電表的,和二姨夫認識,兩人聊了幾句。姥姥就在裏屋透過門縫哆哆擻擻地窺視他們。當晚姥姥就不睡覺了,手裏握著一把菜刀坐在椅子上。姥爺在睡覺,第二天早上起來發現姥姥已經在椅子上睡著了手裏還死攥著菜刀不放。她說,那天來那個人就是二姨夫找來的殺手,就藏在他那屋的衣櫃裏,她親眼看見的。於是就領我們去看,一打開衣櫃什麽都沒有。她說肯定在這屋裏,因為昨天二姨夫出去的時候把他那屋的門鎖上了。

    後來這件事就淡忘了。姥姥的病還是因為小腦萎縮引起的幻想和幻聽,從而多疑。我想領姥姥去找心理醫生,可沒用的,心理醫生隻能給有文化的人看病,我姥現在連話都聽不明白。

    二姨夫十惡不赦了,受牽連的還有二姨和妹妹,也跟著一起變成了壞人。

    姥姥開始挑二姨的毛病,跟我們說她這裏不好那裏不好,然而以前姥姥是比較偏向二姨的。她對妹妹也不如以前了,拿她就不當自己家的孩子,有什麽好吃的都藏著掖著的不給她吃,也不拿好眼色看她。但妹妹很懂事,從不抱怨什麽。妹妹是好孩子。

    有一天姥姥又跑到我家來,找我媽媽訴苦說我二姨怎麽怎麽地。我媽媽有些激動,說是她的不對,她說我媽媽又也跟他們一夥的。我媽說,那我要殺你你還來我家幹啥?姥姥說,我想你啊,你可是我親閨女啊,你想殺我可我還惦念你們啊……邊說姥姥邊哭,媽媽也哭,我在一旁看著。姥姥走時我送她迴家,她一路上說不用我跟著,到家門口時姥姥遲遲不肯叫門,隻是在門前喘著粗氣,漸漸地轉為啜泣。我過去扶她,她說姥姥沒事,真的沒事……

    那刻,我也想哭來著,但沒哭出來,憋在心裏挺難過的。

    以後的日子裏,姥姥突然變得勤勞了。這裏並不是說她以前不勤勞,隻是比以前更能幹了。家裏什麽活她都搶著幹,幹得特起勁,不過畢竟人老了,效率慢,一上午也擦不完房間的一半。她看見家裏人外人就炫耀說我啥都能幹,幹得可好了,身體一點毛病都沒有,可好了。經常趁著我們不在家自己做飯,做完打電話叫我們來吃,不來還不願意,進門就先告訴我們說飯是她做的,還不時地問做得好不好吃。

    其實我們都明白,她是在向我們表明她還有利用的價值,叫我們不要殺她。

    到這裏,全家上下,隻剩下我一個好人了。

    姥姥打小就喜歡我,也可能我是家裏唯一一個男孩的緣故。我從小就是姥姥拉扯大的,那時侯姥姥年輕,精力旺,給我伺候得很好。姥姥給我講啊,我小的時候啊媽媽做b超檢查出來是個女孩,我奶奶就想讓我媽把我做了,那時候姥姥就不讓,非得要留下來,就這樣啊我才能活到現在要不早就沒了。她還講啊,她把我從醫院抱迴家的時候,護士照顧的不周到,屁股上沾得全是屎,小雞雞都掉了,是她用水洗幹淨後拿膠水粘上的。所以從小對姥姥有種敬重感,沒上幼兒園的日子都是姥姥陪我度過的,她教我唱她那個年代的歌曲給我講故事陪我去老房子後院那片小樹林玩。記得夏天的時候小樹林裏經常從樹上掉下毛毛蟲來,我就拉著小車跑,姥姥在後麵跟著跑。爸爸打要我,姥姥也是擋在前麵不叫他打。姥姥以前逢人就誇她的大外孫子多麽多麽好,多麽多麽孝順……

    這些孩子裏,姥姥對我最好,有什麽好吃的都是留給我吃,有好東西都是留給我。

    姥姥說我是最孝順的,隻有我對她最好。

    姥姥糊塗成這樣子,還能念著我的好,至少沒把我當壞人。

    那天姥姥跟我訴苦,無非還是那些事情。我勸她說沒人要殺她,大家對她都挺好的,沒有的事。她突然對我說,你們要殺了我,我就殺了你們,哪天你要掐我,我也狠狠掐你,掐死你……

    我的心突然咯愣一下子……

    你們都想殺了我。姥姥一直這麽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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