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開的最多的是賓館。說是賓館,其實是“掛羊頭賣狗肉”。房間主要就是用來給人賭博的。


    這個小鎮,很多煤老板,最不缺的就是土豪。到其他地方賭錢容易被抓,這這裏賭,非常安全。他們樂得承擔房費,也樂得被抽一些“頭生”(莊家視贏錢多少按比例付給賓館一筆錢)。


    沒幾年,胡鴻暢就帶著一眾兄弟賺得盆滿缽滿。而最讓他自得的就是,他老婆給他生了一個玉雪可愛的女孩。


    那孩子,真是太漂亮可愛了,鼻子眼睛嘴巴,沒有一處不是精雕細琢。而這孩子和他特別親,才幾個月,一看到他就眼睛發光,伸手要他抱。


    每當將這個小小的柔軟的身體擁進懷裏,他就覺得擁有了全世界。他發誓要好好保護他,疼愛他,不讓他經受任何孤獨、漂泊和委屈,而這些滋味,正是他從小嚐到大的。


    可是,在這個謎一樣的世界裏,你永遠不知道下一秒會遭遇什麽。


    那一天,馬黎昕身體不太舒服,躺床上休息。


    他推著孩子出去玩。晃蕩到一個小公園,小家夥手裏的球滾了出來,剛好這塊空地有點坡度,球一下子滾出老遠。小家夥扁起嘴巴哭喊起來:“球球,球球……”


    胡鴻暢著了急,慌忙跑去追球。球滾進了一個小洞裏,他伸手探了探,夠不著,便趴下身子往裏麵張望了一會兒,想著有啥法子取出來。哎,幹脆再買好了,剛才一著急給忘了。


    他一轉身,發現孩子連車帶人都不見了,他竄到停車的位置,四處張望,一無所獲。不可能吧可能,孩子不會不翼而飛的。哪去了哪去了?難道地上有洞?沒有沒有,孩子就是不見了。


    胡鴻暢的心裏像燒了一把火,又烈又痛,腦子似乎不會思考了。必須冷靜下來!最多兩分鍾時間,會發生什麽呢?哦,對了,剛才好像聽到馬達聲。寶寶被拐走了?是的是的,剛才這裏是停著一輛殘疾人開的那種載客三輪車。一定跑不遠!一定跑不遠!


    隆淩琴走進病房的時候,黎樂竹正在翻《納蘭容若詩傳》。見到隆淩琴,客氣地想起身。


    隆淩琴急忙按住他。把水果和鮮花擺好後,接過黎樂竹手上的書,擱到床頭櫃上。


    “人生若隻如初見,真美,我也喜歡納蘭。”隆淩琴說,語調一如既往的溫婉。


    “可是,哪有隻如初見這種事呢?”黎樂竹歎息。


    “是啊。時間在流逝,故事總要開始。享受了過程的跌宕,總要接受結局的落拓的。”隆淩琴開始緩慢地削蘋果。


    “我總是不時地住院。就怕給人添麻煩。你太有心了。”


    “是你太客氣。”隆淩琴說,“黎樂竹,我已真心把你當朋友。我希望你也一樣。”


    “隆老師,勵之雪好些了嗎?”


    “好些了。隻是……”


    “隻是什麽?”


    “姚建義走了。我們離婚了。”


    黎樂竹不敢相信,短短的半個月裏,事情會往這個方向發展。其中到底發生了什麽?


    難道是自己推薦的家庭係統排列工作坊不好嗎?


    隆淩琴說,並非工作坊不好。通過幾次排列,扮演勵康成角色的學員都表示,讓他站在遠處,被人懷念甚至遺忘是最舒服的,因為他不再屬於這個世界。這一點,勵之雪很快接受了,因為他已經從心理上接受勵康成死去的事實,不再會因此而內疚。隻是,他不知道自己該站在哪個位置,他自己無論站在哪個位置都痛苦。除非,他讓自己消失。


    因為,讓“隆淩琴”和“姚建義”挨在一起,前者的兩個扮演者感到幸福寧靜,而他自己心如刀割。


    若讓自己和姚建義挨一起,他會羞愧自責,若幹脆把姚建義排除在外,自己萬分不舍,而扮演多淩琴的學員則表示自己非常脆弱孤獨。


    原本,工作坊中的活動過程要完全保密,但這已經涉及到生命安全。


    工作坊導師曾對勵之雪進行幹預,讓他坦然接受自己的情感,他對姚建義的情感隻是由於戀父情結的延後,並非違背倫理道德,等過幾年,他就會淡化這種情感。然而,理智的分析並不能取代感情烈火的灼燒。


    青春的熱情疊加,戀,父,情,結,那是一種怎樣的熊熊火焰,他怎能控製得住!


    “好可惜。”黎樂竹真心替他惋惜,姚建義是個可以依靠托付的人,就這樣分開了。


    “是啊,可是,有什麽能阻擋一個青春少女追逐愛情的腳步?他必須要離開,否則,三個人糾在一起,不知會是什麽結局?”


    隆淩琴苦笑,“我從沒想過,生活如此荒唐。大概,人隻要活著,生活就沒有結局,也沒有圓滿。”


    “那勵之雪呢,他能接受嗎?”


    “這是三個人商議的結果。無論怎麽做,傷害都不能避免,那就這樣吧。大家都需要時間平複。至少,我們有一點共識,那就是三個人不可以這樣糾纏下去。”隆淩琴想起姚建義走的那一夜,好像空中的氧氣都被抽光了。他什麽都沒有拿走,就好像隨時都會迴來。


    他不知道為什麽突然想到了《邊城》,翠翠搖著槳,無望地等待著儺送——那個人,也阮明天就迴來,也阮,再也不會迴來。


    他會迴來嗎?


    黎樂竹也曾無數次問過自己這個問題,也無數次幻想過。或阮,哪天他突然打電話來,說:“我在你家樓下,快下來!”


    又或者,他走出校門,恰好看到他站那裏等他下班。甚至幻想著,自己在醫院醒來,睜眼就看到他關切的雙眼,或者,幹脆是躺在他懷裏……


    然而,一切都沒有發生。他就這樣人間蒸發了,生不見人,死不見屍!


    一個讓他那麽安心的人,倚靠著他,就可以想到地老天荒的人。怎麽就能狠心丟下他呢?


    好似前一刻,他還靠著他的肚子,和寶寶說悄悄話。還牽著他的手,陪他在小路上散步。廚房裏還煲著他為他精心調配的湯,衣櫃裏還掛著禮服和婚紗……


    是他太遲鈍嗎?居然沒有發現任何異常。有很長一段時間,黎樂竹試圖搜索可能存在的蛛絲馬跡,以確定他曾給自己一點點暗示,然而,哪怕想得頭痛欲裂,也一無所獲。


    那天晚上,他說:“爸媽讓我迴家一趟。不能陪你和寶寶了,你要乖乖睡覺哦。寶寶也要乖乖,替爸爸陪媽媽哦。”他在他額上留下溫熱的一吻,還替他掖好被角,關好燈,輕輕帶那啥。


    “媽,我明天一早會過來,需要買什麽菜,我帶過來……”經過客廳時,他還和劉冰雪商量了會兒次日菜單。


    但是,第二天早上,他直到九點鍾也沒有出現。黎樂竹猜想他睡過頭了,這段時間他胎像不穩,他也很辛苦。就讓他多睡兒吧,順便去買幾個他愛吃的菜,給他一個大驚喜。於是,他就挽著媽媽買菜去了。


    等做好菜,已經十一點半了,宋爾清依然全無動靜。這頭懶豬!黎樂竹拿出手機,決定打個電話叫醒他,順便嘲笑鄙視他。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黎樂竹撥打了他家裏的座機,“嘟嘟”聲響了很久,無人接聽。


    黎樂竹皺起眉頭,撥了他爸爸的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又撥了他媽媽的電話。


    對不起,您撥打的電話已關機……


    黎樂竹莫名的心慌起來,開始坐立不安。


    劉冰雪安慰女兒:“他們做生意的人,出去會客也說不定。三個大活人,還能出啥事。你先吃飯。一會兒,讓你弟弟去他家看看。”


    孕婦的情緒本容易波動,這一頓飯,黎樂竹都食不知味。總感覺手機在震動,低頭一看,又寂然無聲。反反複複,心情無比低落。


    “你啊,別人一日不見如隔三秋,你這才半日不見,就失魂落魄了。”她取笑女兒,“難怪說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我怎麽沒見你這麽想我?讀書那些年,經常十天半個月不來電話……”


    “媽……”黎樂竹嗔怪著打斷媽媽,心情放鬆下來。


    “叮鈴鈴……”手機鈴聲急促而刺耳。劉冰雪堅持用著諾基亞,而且不換鈴聲。黎樂竹抗議了好幾次,說這是“午夜兇鈴”,讓人聽了膽戰心驚。


    “媽……出事了……家被砸了”電話裏是黎成真焦灼的聲音,黎樂竹斷斷續續聽到了一點兒。


    “那你姐夫呢?你叔叔阿姨人都沒事吧?”劉冰雪也緊張起來。


    “是木頭出事了嗎?”黎樂竹搶過媽媽的電話,聽到黎成真說:“家裏沒人,房子被砸得稀巴爛。媽,以我們兩家的關係,我怕他們鬧到咱們家去。你和姐去避一避先。我馬上迴來。我給李東打個電話。媽,千萬小心照顧姐……”


    “黎成真,出什麽事了,黎成真黎成真……”


    電話已被掛斷,傳出急促的忙音。黎樂竹感到心突突直跳,腦子一片空白,本能地往門口走。


    門突然被推開了,一群人湧了進來。劉冰雪一個箭步上前,把黎樂竹拉到身後。厲聲問:“你們來我們家幹什麽?”


    “叫姓何的出來。欠債還錢,天經地義。當龜孫子就有用嗎?”一個四十多歲,穿著考究的中年男子怒氣衝衝。黎樂竹認識他。在訂婚宴上,他坐在何父身邊,替他擋酒,自稱是鐵哥們。


    那天,他一直留到酒宴散場。大著舌頭對黎樂竹說:“樂竹,我就是你親叔。以後有啥需要,盡管開口。別……別跟叔客氣……”


    “對!叫王愛強出來!當縮頭烏龜就可以賴賬嗎?自己吃香喝辣,住豪宅,開名車,卻賴賬我們的血汗錢不還!”一婦女應和。


    一時群情激奮。


    “他不在我家!”劉冰雪聲音都破了。


    “他不在這兒在哪?就算他不在這兒,你們也肯定知道他在哪。說!人在哪?”


    “對,人在哪?”一個人指著黎樂竹,“你難道會不知道自己男人在哪?”


    “在哪……在哪……”


    “給個交代……”


    房子快被震裂了,黎樂竹覺得天旋地轉,x悶氣短,小腹疼痛,嶽圍的人和聲音都飄了起來,一股腦兒衝他壓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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