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辰之交,天邊曙白微露,依稀映照出一座雄城的輪廓。


    其外山環水抱、宏偉大氣、四通八達,其內平闊規正、街直巷深、井然有序——這便是大明朝之心髒所在。


    朦朧的晨光下,白黑二色相互交疊,白色的是白雪,黑色的是黑影,覆蓋了整座京師。


    正如對比鮮明的白黑二色,此時的京城同時彌漫著正反兩種氛圍。


    正常者,總有那麽一些消息不靈、反應遲鈍之人,遲遲嗅不到危機的氣息,按部就班地過著老日子。一如過往無數個雪後初晨,為通行方便,而清掃自家門前雪,為避免房梁被壓垮,提心吊膽了一整夜後,天還沒完全亮就迫不及待地用綁紮接長的耙子,鉤除瓦上雪,又要注意不能把瓦片弄亂弄破;一如過往無數個平常清晨,爐灶生火,炊煙嫋嫋,水食下鍋,熱氣騰騰,開門啟戶,吱呀聲聲,商販開市,話語嚷嚷……漸趨嘈雜忙碌;一如過往無數個月窮歲盡,不論何種天氣,不分何種生計,每個人的言行神情之中總透著一股子濃濃的年味兒。


    反常者,自然是得知了韃靼入侵以及由一場亙古未見、恢恑憰怪的怪雪所引發的一係列驚天動地的大事之人。或反複求證真假,或茫然不知所措,或已然安排退路,或尋求解決之法……心思各異,反應各異。


    時間流逝,光照漸盛,黑影退避,越來越多的人知道了危機來臨,反常的氛圍快速吞噬著正常的氛圍,。


    皇城正門奉天門前的天街上,人頭攢動,足有千人之眾,東一簇,西一堆,議論紛紛,雜亂如菜場,全無半分莊嚴肅穆。


    能於天街上聚集之人,自非一般人,他們有一個統一的稱唿——官。


    依著往常的慣例,此時本該是分著緋、青、綠三色官服的京官老爺們同君王上朝議政之時。


    自深庭宮變後,朱厚熜便再未上過早朝。所以官老爺們不為上朝而來,隻為那剛剛發生的一係列聳人聽聞的大事而來。


    在京官員,能來的都來了。


    最早的一批人午夜就到了,已足足等了三個時辰,人都凍木了,也不往近旁的二百八十八間廊房裏避避寒氣,生怕錯過了什麽。即便如此,別說朱厚熜本人,連他身邊人的影子都沒見到,進一步加劇了官老爺們的忐忑。一個個或喋喋不休,或沉默是金,在寒風中瑟瑟發抖,分不清是凍得還是嚇得,亦或兩者皆有。


    當中的很大一部分官員自己也清楚,他們來與不來對當下形勢並不能起到什麽作用。之所以忍著嚴寒,耐著性子,苦苦等候,一為第一時間得到第一手信息,以備早作打算;二為裝裝樣子,行走官場,裝樣子是極有必要的;三則是跟一群同類們聚集在一起,相互尋求慰藉,多少能心安一些,不管最終是何等淒慘結局,有伴兒總好過沒伴兒,伴兒越多,心裏就越平衡。


    能來的都來了,那就說明還有不能來而沒來的。


    細心之人不難發現,多位身居朝廷要職者並不在人群中,比如接替郭房成為兵部右侍郎的路迎,第六代鎮遠侯時任中軍都督府左都督的顧寰,第四代永康侯時任左軍都督府右都督的徐源,第十代泰寧侯時任右軍都督府左都督的陳璉,以及在三大營中擔任要職的第四代英國公張溶、第七代成國公朱希忠、第六代定國公徐延德等等均不在場;再比如工部左侍郎兼順天府尹王杲、五城兵馬指揮司的五位指揮等等,亦不在場。前者早領了朱厚熜的旨令,主持京城防務;後者負責城內治安,並與暗中的錦衣衛和東廠配合,緝拿可疑人等。


    隨著一道沉悶的摩擦聲徐徐響起,天街上瞬間由嘈雜哄亂變為鴉雀無聲。


    官老爺們耳朵一抖,身子一凜,齊齊循聲望去。


    隻見厚重的側門緩緩開啟,一人穩步而出,穿過門洞,走上外金水橋。


    一個個兩眼放光,像極了見到食物的狼群,嘩啦啦撲了上去。尤其是那些上了年紀的官員們,一掃老態龍鍾及寒風中搖搖欲墜狀,仿佛一下子返老還童了,矯健的跟個年輕小夥兒似的。


    來人正是陳洪,不及向群臣見禮,便被圍了個嚴嚴實實。如此反應全在他的意料中,也能夠理解,畢竟發生了這麽大的事,又左等右盼了這麽長時間,隻作搖頭苦笑。


    憋得越久,爆發就越厲害。官老爺們百口齊張,七嘴八舌地提出了一連串問題,結果自然是誰也沒能把話明明白白說清楚。而陳洪,除了衣袍被扯得淩亂不堪,被噴了一臉口水外,自然是什麽也沒聽清。盡管不用聽他也知道官老爺們要說什麽,但這麽亂哄哄委實太不像話。無奈之下,運功提氣,大喝一聲:“安靜!”他的修為雖遠未達到黃錦、陸炳那般登峰造極的境界,卻也不弱,喝聲傳入了每個人的耳中,效果顯著,場麵很快便安靜了不少。


    將靜未靜之際,距離陳洪最近的兩位官職高、資格老的官員,瞅準時機,一人拽著陳洪的一隻胳膊,率先說道:“陳公公,可是陛下傳召我等?”


    “陳公公,快,別說了,直接帶我等去麵聖!”


    時機把握的如此精準,很顯然二人對這種場麵是有經驗的。


    陳洪擺出一副錯愕狀,問道:“麵聖作甚?”


    二人一時迴不過神,茫然相顧,不解道:“陛下不是讓陳公公傳喚我等麵聖的麽?”


    陳洪整了整衣帽,正色揚聲道:“傳陛下口諭!”


    話音未落,天地間陡放金光,旭日終於跳出了東方的地平線,普照大地。


    經有心人刻意安排,成功地給自私寡恩的朱厚熜披上了一層澤被蒼生的聖輝。


    百官齊跪,激動顫聲道:“臣等恭聆聖諭!”這才是承天門前該有的莊嚴肅穆。


    金光籠身的陳洪眯眼東望,再環視全場,滿意地點了點頭,道:“眾卿憂國盡職,朕心甚慰。今有北虜破關入侵,朕已知曉,自有妥善計較。至於天降怪雪一事,現已查明,純屬宵小為之,隻為配合北虜,絕非傳聞般上蒼異象示警。眾卿且迴,一切照舊,各司其職……諸位大人,請迴吧。”


    有經驗的豈止那兩位官員,陳洪同樣經驗豐富,幹淨利落的完成了任務,趁著群臣還在迴味,逃也似地踅身折迴,待群臣迴過神,他已穿過外金水橋。


    官老爺們想追已來不及,隻能目送陳洪離去,怔怔地望著重新緊閉的側門,感覺像是少了點什麽,甚至懷疑自己是不是被凍糊塗了,以至出現了錯覺。


    於是爆發出一陣遠比先前更為嘈雜哄亂的嘩然。


    嘩然過後,隻剩一腔無可奈何。


    “哼!陛下如此草率打發我等,是何意思?”


    “就是,如此大事,豈可視若兒戲!”


    “慎言!陛下乃天人之智,聖心獨斷,自有深意,豈是區區我等能妄加評判的?”


    “唉,這都什麽事兒啊?”


    一部分官員感慨一番後,揣著不解和不安離去;另一部分官員牢騷一番後,懷著不甘和忐忑不肯離去,執意揚言麵聖,卻無人搭理。


    高處的城樓上,朱厚熜負手立於窗前,透過窗縫,靜靜地看著天街上的人和事。


    朱厚熜崇道貶佛是人盡皆知的事情,在他身居大寶二十載、牢牢掌控皇權之時,有人卻主張召開佛門大會,其中不乏身具功名的當朝官員,個別還是位居高位的大臣。這在朱厚熜看來,是對他的一種挑釁,十分震怒。無數看客一致認為,朱厚熜絕對不會同意佛會召開,對於主要參與者定會施以嚴懲。初時朱厚熜確實有此想法,不管是單純地出於對佛學的熱愛和擁護,還是變向的惡心人,亦或是真的存了別有用心,隻要是參與了,絕不放過。就當看客們翹首以盼朱厚熜會有什麽樣的懲罰時,卻得到了同意召開佛會的消息,大大出乎了意料,一時歎息四起,失望不已。


    為數不多的明眼人則嗅到了別樣的味道,這是有大事要發生了。經過他們的分析和傳播,看客們很快從失望的情緒中走了出來,投入到新的期待中,密切關注著後續發展。


    結果再一次大大出乎了看客們的意料,倒是不失望,卻是滿意過了頭,他們都怕了。自古看熱鬧的都不嫌事大,不是他們不怕事,而是禍事惹不到他們身上,一旦受到牽連,一個比一個窩囊。


    韃靼六部、無為教和墨煙海掌控的神秘勢力,組成了推動者一方。他們的計劃簡單來說可分成四步:第一步、利用一場大規模的佛會,匯聚八方人士;第二步、結合天時,將血毒融入雪中,盡可能讓更多的人中毒,變成血毒人;第三步、韃靼正規軍借助血毒人之力,破開邊關,掃清外圍障礙;第四步、攻占明廷都城。前兩步大體上達到了預期,第三步正在進行中。


    朱厚熜和由他精心挑選出來的文臣武將們,組成了應對者一方。


    相對於推動者,應對者存在著天然的被動性,要想取得成功,必須做到預判精準和應對有效,在正確的預判上,製定出合理的策略,並不折不扣地落實。


    但凡能把佛門大會和韃靼入侵聯係起來之人,都能猜到韃靼的目標是明廷京師。


    既敢覬覦京師,自然不會像以往那樣隻是小打小鬧,佛會的規模也從側麵證明了這一點。


    既敢覬覦京師,靠近目標的幾處邊關必然會成為突破口,佛會的舉辦地也從側麵證明了這一點。攻取相隔太遠的邊關,一來戰略意義不大,二來打到京城依然千難萬難,要是有那實力,江山早就易主了。


    既敢覬覦京師,定然有所依仗。


    至此,幾個關鍵點便清晰地出現在了朱厚熜麵前。


    韃靼欲攻占京師,須先打開邊關通道,但朱厚熜不認為僅憑韃靼的實力就能辦到,其依仗定在佛門大會。


    隻是他怎麽也想不明白,韃靼如何利用佛門大會來叩開雄關?


    因此,在原基礎上加強邊關守衛,是他最先想到,同時也是最先否定的想法。適當放鬆邊關守衛,是他隨後想到的法子,隨即又否定了。雄關難破,韃靼硬啃,傷亡必重,正是求之不得,哪裏還需要許多計謀,反倒簡單了。


    連邊關都叩不開,覬覦京師純屬妄想;叩開了正好,大套子就等著來鑽;連邊關都能叩開,佛門大會背後隱藏的陰謀該是何其恐怖,套子還能兜得住麽?


    陰謀不可怕,可怕的是未知。


    朱厚熜本能地萌生了取消佛門大會的念頭,佛會不召開,重新迴到原點,一切圍繞其展開的陰謀陽謀都將不攻自破、煙消雲散。


    但很快他又打消了這個念頭,因為他認為:他是當世至尊,天地萬物皆該臣服於他,概莫能外,絕無讓他退避的道理。


    自負心的驅使下,堅定了兵行險招、將計就計的總方針。


    從大方向上講,他的預判沒有錯,隻是怪雪和血毒人太過逆天了。


    事到如今,他不想承認,又不得不承認,自己落盡了下風,主動權完全被韃靼掌控了。


    靜靜地看著天街上的人和事,冷漠的目光中透著一抹厭惡,鼻孔中長長唿出一口氣,緩緩收迴目光,對陳洪淡淡交代了幾句,負手而去。


    與此同時,一百五十裏外的居庸關內,經過半夜休整的韃靼大軍,在恩和森的帶領下,攜如虹氣勢,如狼似虎般地奔馳在繼續南侵的征途上。


    ……


    承天門的側門再次開啟,看到陳洪重新出現,不肯離去的官員們以為是自己的堅持讓朱厚熜妥協了,不禁有些得意。


    陳洪的身後還跟著一輛板車,其上蓋有一大塊厚布,看不到具體所載何物。通過由四名高壯衛士兩拉兩推及車輪、車軸等運轉發出的聲響判斷,所載之物很重。


    官員們麵麵相覷,都從對方的神情中看到了不解和好奇——難道板車上所載之物便是陛下對我等的交代?


    陳洪這一次沒有被圍得嚴嚴實實,也沒有被噴一臉口水,迎著一雙雙直直望來的眼睛,他恭施一禮,抬手一揮。兩名衛士各執厚布一角,一提一掀,頓時射出一大片密集的光芒。


    處在光芒覆蓋中的官員們本能的閉目側頭,不在光芒覆蓋中的官員們或倒吸涼氣,或一臉茫然。


    鋼刀,整整一板車鋼刀,足有數百柄之多,整齊地碼放在板車上。


    晨光地照耀下,每一柄鋼刀的刀刃處都發出耀眼的光芒。


    官員們共同的心聲——這算什麽交代?


    陳洪掃視全場,清了清嗓,揚聲道:“諸位大人,陛下有一問,命咱家代為垂詢。”


    官員們不太整齊地應道:“恭請公公代天詢問!”


    “陛下問:‘朕早已明示,自有妥善計較,命爾等速速迴去,一切照舊,各司其職,爾等卻遲遲不肯離去,是想公然抗旨麽?’”


    雜亂的否認和辯解,充斥整條天街。


    陳洪肅穆沉聲道:“陛下說:‘奉旨行事,各司其職,皆乃為官者之本分,爾等既不願盡自己的本分,那便人手一刀,親身上前線去抗擊韃虜吧。’”


    意外、氣憤、糾結、害怕,四種不同的表情,短時間內分別依次呈現在官員們的臉上。


    外敵入侵,何等大事,群臣集體求見君王,卻連著兩次草草打發了事,輕率到出人意料。


    大事當前,群臣為公求見君王,卻連著兩次草草打發了事,盡管沒有幾個人是真的秉持了一顆公心,絕大多數都打著自己的小算盤,他們自己也清楚這一點,但嘴上是無論如何不會承認的,甚至連心裏都不會承認,自欺而堅定地認為自己就是一心為公的大忠臣,不該受到君王輕視對待。


    眾怒難犯,朱厚熜卻沒少犯,此種說法在他身上是行不通的,至少在絕大多數朝臣心目中他已經形成了敢犯眾怒的堅固形象,同時廷杖數十乃至上百名官員的事情他不是沒幹過,而且還不止一次,基於此,同時讓數百名官員上前線便不僅僅是流於口頭的嚇唬人;細品陳洪所傳之話,並非像表麵上看到的那麽草率敷衍,內裏大有深意,想要反駁,猛然發現,竟不知該如何接話,抗旨、瀆職兩頂帽子在前,親身抗虜之命在後,前後唿應,分辯前者,則與後者相矛盾,分辯後者,則正好應了前者。


    陳洪表麵平和,心下則冷笑連連,靜待許久,火候差不多了,方才指著一車鋼刀,緩緩開口道:“諸位大人,是你們自己排隊領呢,還是咱家挨個發呢?”


    官員們再也繃不住了,嘩啦啦跪倒一大片,紛紛認錯請罪。


    陳洪淡淡一笑,道:“陛下仁厚,明知諸位大人罪無可恕,卻仍願給諸位大人一個選擇的機會。”


    部分官員心下暗罵:“仁厚個屁!”暗罵歸暗罵,並不妨礙他們作精神一振狀,一個個兩眼放光,亟盼下文。


    “選擇一,領上鋼刀,抗擊韃虜;選擇二,各司其職,恪盡職守。”


    大部分人毫不猶豫地選擇了第二個選項,小部分人是真想選擇第一個選項,隻是他們都清楚,選擇的用意不在字麵意思。


    ……


    暴雪之後大晴,冬日配白雪,還有碧空和遠山,真乃人間勝景。


    然而,勝景在前,風光無限,卻並不能令人心情愉悅。


    不是因為冰雪化成了水而飛濺四趟,這是雪晴天最煞風景的事情,此時的冰雪尚未有明顯融化的痕跡;而是因為永定河小平原上,明軍和血毒人正上演著一場聞所未聞的詭異惡戰。


    所以真實的世界是這樣的,在一個陽光燦爛的日子裏,陽光耀眼,白雪刺眼,鮮血紮眼。


    小平原上分布著眾多侵蝕殘丘,其中有一座名叫石景山,汛期時是永定河河防要地,此時則是明軍的臨時指揮所。


    兵部尚書兼剿虜經略、京畿西路剿虜使毛伯溫頂著一串令絕大多數人羨慕不已的頭銜,像一根標槍似的在山頭上足足挺立了五個時辰,麵色鐵青,牙槽硬鼓,雙眸赤紅,眉間隱透焦慮與苦思,腦海中交替浮現出兩句話——慘絕人寰啊!他們的體能極限到底在哪啊?


    站得越高,看得越遠,整座煉獄戰場盡收眼底、一覽無餘;看得越清,心口越痛,就像被刀絞一般疼痛,恍惚間毛伯溫仿佛聽到了自己心在滴血的聲音。


    花甲之年的他,入仕三十餘載,親曆大小數十戰,見多了血肉橫飛、屍橫遍野的場麵,早已明白慈不掌兵的道理,不說心如鐵石,至少也是殺伐果決。然而這一次給他造成的衝擊完全不亞於第一次直麵戰場的時候,因為這一次所麵對的並非真正的敵人,在魔鬼的外表下,不僅僅是一個個鮮活的生命,更是自己的手足同胞。


    自相殘殺,從來都是人間慘劇。


    明知是自相殘殺,卻還要不得不舉起屠刀,一句“人間慘劇”不足以道盡個中滋味。


    人間慘劇已非常人所能承受,然則毛伯溫所要承受的遠不止這些。


    長達五個時辰,橫跨黑夜白天,他寸步未曾離開山頭。整體戰略製定並分派後,具體的指揮與落實不需要他來執行,也不該由他來執行,以及應對瞬息萬變的戰局做小方向上的戰術調整,這是那些幹將們該幹的事情。他要做的是對整體戰略的把控,一旦戰局出現遠超預料的變化,需要他在第一時間內作出精準的判斷和調整。


    所謂的整體,眼前的這片小平原僅僅隻是其中的一部分。


    早在黎明時分,他便收到了居庸關正式告破的消息,不算意外,真正令他感到震驚的是同時傳來的另一個消息——與韃靼大軍內外夾擊居庸關的五萬血毒人,在破關後仍有超過半數的存餘,且被人收攏,休眠於居庸關。


    這一招不可謂不高明,存餘下來的血毒人以居庸關為據點,同破關而入的韃靼主力大軍形成了唿應,進可為援軍,退能保後路。


    毛伯溫等明廷方麵為數不多的骨幹們,都知道佛會最終會演變成一場天翻地覆的大亂,但不知道這場大亂具體會以一種什麽樣的方式呈現。傾盡所能設下的部署和準備,看似充分而全麵,卻被驚天怪雪和血毒人潮,狠狠打了個措手不及。所幸毛伯溫臨危不亂、調整及時、應對到位,暫時穩住了勢頭。否則此時的京師城牆上下,已是一片屍山血海,而針對佛會布下的重重重兵,很可能就亂成一鍋粥了,在本就戰力不強的基礎上再打上一個大大的折扣。


    在這樣的情況下,韃靼一方又在居庸關明目張膽地擺下了一步狠招,對明廷一方可謂是雪上加霜,光是心理上便是一種巨大的震懾。


    說來可笑,想來可悲,本是明廷用來抵擋韃靼的堂堂雄關,卻成了被抵擋方進退間的大好據點。


    俯瞰戰場,經過多個時辰的拚殺,相對而言進退有據的明軍處在了引導地位,對毫無章法的血毒人形成了分割包圍。換做是通常意義上的兩軍對壘,戰局進行到了這一步,被分割包圍的一方應該選擇突圍了。但這不是一場通常意義上的兩軍對壘,不能以常理度之,結局隻能是不死不休、至死方休。


    明軍的優勢也並非像表麵上看到的那麽明顯,明眼人稍加分辨,便能發現,不僅沒有優勢,還存在著深深的隱患。明軍與血毒人之間,就像堤壩與洪水,隻消一把小小的榔頭,在堤壩上輕輕一敲,堤壩瞬間土崩瓦解,滔天洪水磅礴而出,一瀉千裏。興許根本無需借助外力,洪水自行便能衝垮已經處在臨界點的堤壩。


    毛伯溫暗暗發愁:“居庸關上的血毒人被人收攏後進入休眠,說明先前的猜測是對的,血毒人的戰力持續時間確實是有限的。可是都過了這麽長時間了,別說體能衰竭,連衰退都沒有分毫。唉,他們的體能極限到底在哪?”他不知道血毒人的極限,但對自家軍隊的戰力卻是門清的,“但願能堅持到那個時候,否則……”


    困境麵前,免不了會蹦出不切實際的幻想,縱如毛伯溫這般人物,也不能免俗。他多希望那萬千血毒人忽然之間就都恢複正常了,又或者是統統體能衰竭倒地斃命。


    困境麵前,生出不切實際的幻想不算什麽,重要的是能及時收住。


    毛伯溫長長吐了口濁氣,穩了穩心神,問道:“子重,韃子那邊情況如何?”


    “迴大人,據前方斥候剛剛所報,韃子大軍距此已不足二十裏,一直保持著尋常急行軍陣型,不見調整,亦不見分兵。”沉穩的答話聲源於毛伯溫身側一位三十出頭的男子,中等個頭,五官周正,一身正氣,正是與江湖豪俠王環交好的曾銑,時任左僉都禦使兼京畿西路剿虜副使。


    早在年初,毛伯溫就點名調用了兩位同齡同科同以兵事著稱的能臣,曾銑便是其中之一。


    毛伯溫略作沉思,接著問道:“翟、周、翁三位可就位了?”


    曾銑答道:“尚無消息傳來,不過按著時辰推算,應該是差不多了。”


    毛伯溫眉頭微皺,再次陷入沉思。


    “毛大人。”尖細刺耳的話聲中明顯帶著幾分怒氣,說話者是一位中年宦官,四十上下,個頭偏矮,幹淨白皙的圓臉上略帶怒意,炯炯有神的小眼中寒光微露。最為惹眼的是那一身做工精細、紋飾考究的公侯服,光是這一身行頭,充分表明其身份之不凡,在內廷宦官中定是位舉足輕重的人物。此人姓高名忠字廷顯,禦馬監監督太監,正兒八經的實權人物,也是本次用兵的監軍。他還有個外號,叫“挺閑公公”,不光是因為與其表字諧音,更是因為無論他做什麽事情,總是那麽的閑庭信步,可見其為人處事有著不俗的境界。恰恰是這樣一個人,此刻卻怒氣外露,與他一貫的示人形象截然不符。


    毛伯溫應景地笑了笑,客氣問道:“公公有何見教?”


    高忠冷笑道:“毛大人,你我共事多日,客氣話、場麵話就免了吧。”


    “公公說的是。”毛伯溫很清楚高忠為何動氣,也能夠理解,隻歎對方不能夠理解自己,那便需要加強溝通,可是說服對方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卻又不得不這麽做,於公於私都應該把話聊透,外部壓力已夠他受得了,內部再有不諧,又是一次雪上加霜。


    就在昨晚,明軍移師小平原之初,毛伯溫和高忠就迴調五萬人馬拱衛京師一事產生了分歧。


    “確保京師安全,當然是重中之重。”高忠雙手交疊於腹部,敦厚親善中透著精明幹練,僅憑這份氣度便把絕大多數太監甩開了一大截,“但韃子主力既已在居庸關現身,具體情形現在雖不清楚,破關怕是遲早的事情。所以西路才是主戰場,東路部署已無意義,隻消嚴守東路門戶,將東路軍一分為二,一部拱衛京師,一部增援西路。”高忠屬於宦官中的異類,傲慢、陰厲、卑微是他們這類人身上慣有的通病,在他身上卻看不到。看不到並不表示沒有,但至少能夠說明他在這些方麵掩飾的很好。


    毛伯溫道:“撤掉東路軍,萬一韃子針對東路還有部署呢?”


    高忠一時語塞,兵事一道,他委實算不得行家,勝在腦瓜子靈活,反問道:“毛大人就這麽肯定韃子還有後手?而且一定會是在東路?”


    “老朽不能肯定京畿外圍至邊關一帶,韃子還有沒有後手。但是如果有,那就一定是在東路。”


    “咱家已經說了,嚴守東路門戶。退一步講,就算韃子在東路真的還有後手,沒有血毒人相助,要想硬啃,那得看他們有沒有那麽好的牙口!”


    “西路之變,全然出乎我等意料,有此前車之鑒,難保東路不會再鬧這麽一出意料之外的變故,縱使嚴守東路門戶,怕是未必能守得住。東路門戶一旦失守,又撤了東路軍,擺在韃子麵前的就是一條坦途了。就算韃子在東路沒有後手,他們攻破居庸關後,緊接著便會南侵,當他們得知我方東路軍已撤離,而西路軍遭到血毒人牽製,也來個一分為二,一路同血毒人合力,一路繞道東路,直奔京師,還是一樣的結果。”毛伯溫近前一步,壓低嗓門,“怪雪和血毒人一事,陛下自己都未料到,老朽自認為應對還算得當,事後縱使陛下要追究責任,想來處罰也不會太狠。可是把一條坦途拱手送給韃子,那就另當別論了。公公同老朽,一個監軍,一個經略,首罪是無論如何都逃不脫的。”


    “那就留一半兵力鎮守東路,把剩下的另一半迴調京城,西路這邊萬萬不能動!”高忠不是初出茅廬的無知之人,拿話唬是唬不住的,隻是有些話不好明著講。毛伯溫自認為高明的最後一句話,實則起了反作用,使高忠心中暗生不悅,但他的話更不高明。


    毛伯溫沒高忠那麽好的表麵功夫,一臉心累道:“排兵布陣,大有學問,內裏環環相扣,牽一發而動全身,可不是說抽調就能抽調的。抽調失當,將會直接導致整體防線漏洞百出,那與形同虛設有何區別?若想抽調得當,是需要時間的,韃子可不會給咱們這麽多時間!”


    高忠麵皮微抽,麵上有些掛不住了,在他聽來,毛伯溫的整段話可以用兩個字概括——外行。


    毛伯溫自知言語太直白了,幹咳一聲,改換切入點:“京師現有守軍十五萬,又有城防可依托,想必現在已經在謀劃針對血毒人的戰法,按理來說守住京城是沒什麽問題的。可是、可是現在誰還能保證韃子就沒有其它攻城的狠招了?”


    高忠心頭一緊,他不覺得韃靼在東路還會有後手,認為那是畫蛇添足多此一舉,但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韃靼的最終目標在京城。怪雪和血毒人的出現,刷新了世人的認知,其所帶來的震懾和恐怖,早已在每一位親睹者的心頭烙上了此生都無法磨滅的烙印。高忠作為廣大親睹者中的一員,自然也不能例外。逆天之舉,既能做到一次,那就完全有理由相信,還能做到第二次。


    “會有第二次麽?會是怎樣一種可怕呢?”高忠暗暗想著,身體不由自主地抖了抖。


    說服工作已基本完成,毛伯溫心中略定,趁熱打鐵道:“不管韃子有沒有攻城狠招,隻要他們到不了城下,再狠的招都用不上。到那時,雖說外圍戰事不利,但好歹也是情有可原,處罰是無可避免的,保命總還是成的。”


    高忠把注意力放到了前半段話上,眼前一亮,深以為然,讚道:“看來毛大人是胸有成竹了,心中早就有了全盤計劃。嗬嗬嗬……倒是咱家拖了毛大人的後腿了。”


    毛伯溫笑得勉強且意外。


    胸有成竹?沒有的事,所以勉強。


    立功無望,隻求保命,高忠居然還這麽開心,他的覺悟何時變得這麽高了?


    高忠決定認同毛伯溫的安排,忽而又覺出不對,表情處於笑容和嚴肅的轉換點上時,點著頭質疑道:“韃子到不了城下,再狠的招都用不上,既然如此,為何還要迴調五萬人馬拱衛京師?不該是集中力量將韃子堵在外圍麽?”


    此言一出,爭論的焦點,由該從哪裏調兵,轉移到了該不該調兵。


    毛伯溫本就把握不足,他的想法一直都在隨著事態的發展而變化,其中不乏自相矛盾處。從做出移師小平原的決定之前,到移師小平原之後,他的想法就產生了很大的出入。在做出迴調五萬人馬拱衛京師的決定之前,他也曾糾結過,到底要不要迴調。最終還是決定迴調,因為五萬人馬迴調與否,對韃靼大軍堵在外圍的把握大小,影響寥寥,相差仿佛。


    談話進入到了新一輪的爭論中。


    最終陷入到了無休止的死循環中。


    在後續爭論中,毛伯溫的安排依然多有不足,對話技巧上同樣不時出錯;而高忠除了不斷質疑,從未提出過任何有實質性的建議,這樣的質疑,毫無意義。


    一直默默聆聽的曾銑開口了:“既無萬全法,那麽相對合理的法子,便是最好的法子。”


    爭論暫停,空氣凝固。


    毛伯溫一臉疲憊,應對當下局麵已然令他焦頭爛額,還要想方設法地用一些明顯有漏洞的話去說服高忠,實在有些力不從心。


    高忠靜心迴顧整場談話,發現繞了一大圈,竟全在原地打轉。他很矛盾,一方麵心有怨氣,他埋怨毛伯溫手握重兵,卻不能把當前危局妥善解決,連帶著他一同置於險境;另一方麵他又覺得自己的埋怨沒有道理,不應該對毛伯溫心存埋怨,相反還有些佩服和感謝,若非毛伯溫當機立斷,移師小平原,血毒人將會輕易地通過外圍布防區,不受任何阻擊就到了京師城下,光是這一點,便是死罪。負手踱步,來迴不知幾趟,倏然駐足,仰麵閉目,暗暗歎道:“罷了罷了,就這麽著吧……唉——不甘心呐!不甘心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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