聞人徽音端身落座,捧著視若至寶的二胡試了試手,稍加調試,勻氣凝神,全身心投入其中,默默在腦中過了一邊,方才正式按弦引弓。


    曲調起即生情,美妙的旋律悠悠蕩開,倏然間便勾起了聽眾們的興趣,牢牢地抓住了那一隻隻挑剔的耳朵和一顆顆更為挑剔的心。


    琴弦交替鬆緊,琴弓重複往來,一個個簡單的音符按著某種精妙的規律組合成堪比天籟的妙音。時而輕鬆活潑如一泓叮咚作響的潺潺山泉,無拘無束如一隻翩翩起舞的豔麗彩蝶,自由溫暖如清晨的第一縷燦爛陽光,照亮心扉,滌蕩靈魂;時而溫柔沁人、細膩婉轉如煦煦春風、綿綿細雨,吹拂大地,滋潤萬物;時而奔放壯麗、氣勢雄渾如洶湧澎湃的滾滾浪花、湍湍急流,奔騰跳躍,互相衝擊,經久不絕,樂此不疲;時而悠揚曠達、坦蕩壯闊如茫茫原野,胸懷不禁為之一暢;時而孤冷高潔如泠泠皎月,陽春白雪,無視璀璨爭輝的萬千星辰……


    小露一手,技驚四座。


    聽眾們趣意正濃,妙音戛然而止,偌大廳堂萬籟俱寂,一股強烈的意猶未盡之慨徘徊於空落落的心田中。


    天蒼地茫,風卷飛雪,如城似堡的東樓銀裝素裹,任憑風吹雪飄,靜靜峙立,巋然如嶽。


    眾目之下,聞人徽音紋絲不動,眼瞼低垂,遮起了一對黑亮如珍珠般的眸子,細長的睫毛飛挑而出,呈現出好看的弧度向上翹起,淡淡的陰影正好落在彎彎的臥蠶上,紅彤彤的麵頰略顯粗糙,稍稍有些發幹起皮的唇瓣輕輕貼合,兩側嘴角以同樣好看的弧度微微揚起,靜的那麽自然純粹,美的那麽真實接地。


    短暫的靜止後,柳腰一緊,酥背一挺,香肩一抬,螓首一揚,一對纖細泛紅的妙手互相配合活動,纖指鬆按勾抖、往複交替、輕快活潑,琴弓時退時進、時急時緩、依弦律動。


    絲絲縷縷的琴音欲斷又連、忽高忽低,鮮活的音符勾勒出了一幅極致的勝景,活靈活現地將其呈現在眾人麵前。身臨大海,赤腳漫步於柔軟的沙灘,浸身於濕潤鯹鹹的空氣中,腳下是重複升退的清涼潮水,耳畔是往複起落的遼闊潮聲,海風徐徐,被撩撥的除了長發衣袍還有心弦,情不自禁的就想張開雙臂,擁抱大海。曲調變換,一個個平穩的長音自琴筒飄蕩而出,一葉線條流暢、船體堅固的扁舟恣意地暢遊於汪洋碧海之中,風平浪靜,神經鬆弛,快活愜意,優哉遊哉。曲調由穩變急,漸次增強,起風了,由平變高,翻浪了,風勢一急再急,浪濤一高再高,狂風大作,巨浪滔天。小小扁舟微如螻蟻,隨著狂風巨浪劇烈起伏震蕩,隨時有傾覆之虞,卻凜然不懼,毅然決然揚帆向前,乘風破浪,遨遊滄海。


    皓腕一轉,纖手一鬆一緩,曲風變換,由急轉緩。天蒼蒼,野茫茫,風吹草低見牛羊。琴如筆,音如墨,丹心妙手奏精曲。風和日麗,一碧千裏,心曠神怡,蔥蔥袤原青草肥嫩,紅豔豔的薩日朗花絢爛綻放,還有許多金燦燦的小黃花、粉嘟嘟的小紅花、嬌嫩嫩的小白花……叫不上名但十分漂亮得宜,點綴映襯,風光無限。牧民們悠然坐在馬背上,手握長鞭,歌聲飛揚,清亮爽朗,質樸高亢,驅導著成百上千的潔白羊群、壯碩牛群。羊叫咩咩、牛喚哞哞,像是在為牧民們動人的歌聲喝彩,又像是不甘人後展喉應和,一派祥和恬淡。聿——馬鳴聲聲,驟然有力,斜裏衝出一匹腿長頭高、體膘毛亮的俊俏野馬,直入牛羊群,打破祥和引發騷亂。牧民們早已見慣了這樣的場麵,鎮定自若,有條不紊,紛紛吆喝著各顯神通,或耐心地安撫引導牧群,或嫻熟地甩動套馬杆和繩索,抓捕這位不速之客。越是好馬性子越烈,風馳電掣的縱情馳騁,任憑牧民們如何使盡渾身解數,就是奈何不得它半分,得意之餘興發嘶鳴以示挑釁,真叫一個暢快淋漓。牧民們也不為失手而氣惱,笑罵著再接再厲。


    皓腕再轉,纖手一緊一收,遽然引動琴弓,唳聲驟起,拉出一道高抗尖銳的長音,突兀且刺耳。前音未歇,後音即起,一道接著一道,緊張激烈,編織出一幅震撼人心的龐大畫卷:有蒼天、有險峰、有烏雲、有驚雷、有閃電、有狂風、有暴雨……還有一頭霸道桀驁、雄奇矯健的神鷹,瞪著一雙銳利的眼眸,盡情振翅,飛掠萬仞險峰,無視狂風暴雨,不懼電閃雷鳴,驚空遏雲,翱翔九天。


    曲調急轉直下、似斷未斷,風停、浪平、海靜、牛溫、羊乖、馬順、雷褪、電撤、雨歇,撥雲見日,碧空如洗,三名朝氣蓬勃的孩童,攜手漫步於田埂,穿行於青蔥沃野,發出串串清脆的咯咯聲,雀躍地往家園方向而去。


    真正美妙的音律,是能夠引人入勝、動人心弦的,讓聽者隨著旋律而身臨其境、如癡如醉、激情澎湃、熱血沸騰……


    這便是聞人徽音自創的“山海曲”,意境不凡,儼然初具大家風範。


    古今罕露笑意,盡在意料,自信得意,與聞人懷對視而笑;方獻夫全程微笑捋須,頻頻點頭,好整以暇;酆於熱血沸騰,抱著大壇佳釀張口牛飲,豪放暢快;貝七華雙眸輕閉,十根纖指合著旋律情不自禁地靈活跳躍,觀其指法似在憑空操琴;朱福嬋收起了譏笑與輕蔑,正襟危坐;嚴世蕃單隻瞳孔隨著旋律不時翕張,飽含炙熱地緊盯聞人徽音,哪怕是沾染在鞋邦裙擺上的塵土汙穢都變得格外養眼;閻浩手持酒盞,耳聞精曲,不掩欣賞之意,一派怡然愜意;杜乾麵無表情的端身穩坐,雙腿外開,雙手放於膝蓋之上,半閉的眼底隱透著一絲讚賞;馮天羽和羅龍文皆是俊朗儒雅的文士風範,麵帶陶醉,搖頭晃腦,折扇順著節拍無聲地擊打手掌;一眾樂師或張口、或咋舌、或瞠目、或冒汗、或繃臉、或蹙眉……反應不一、各懷心思,有道是同行相輕,能成為東樓樂師,自是個中行家,外行看得是熱鬧,而他們則洞悉內裏門道,能達到精湛的技藝已實屬不易,能跳出技藝的範疇,以意境感染人心,更是難上加難,原本一個個麵上看著恭敬,實則多少都抱有輕蔑的心態,覺著聞人徽音這是在關公麵前耍大刀,結果卻遭恨恨打臉,一個人一把琴,蓋過了他們所有人,盡皆黯然失色;餘下眾人不管對音律是興趣濃厚,還是興味索然,亦或是略知皮毛、一竅不通,都或多或少能領略到其中的妙意,在某個瞬間心弦受到了撩撥,發出了震蕩,這恰恰是被打動了的表現。


    曲終,安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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