戌時一刻,楊金英三人迴到住所,這個時辰能夠迴房歇息是非常難得的,但她們並不高興,反而憂心忡忡,因為距離那個人鬼莫辨者給她們定下的約定時間,還有不到兩個時辰。


    三人圍坐對視,從眼神到麵色再到舉止,無一不透著彷徨無措、惶恐不安。


    蘇川藥帶著哭腔問道:“金英姊姊,現在我們該怎麽辦啊?到底是去還是不去啊?”


    “都怪我不好!”楊金英深感自責,“昨天那麽多次遇到陳公公,還有兩次不錯的私聊機會,當時我真不該攔著你的!到了今天,整整一天,我們連陳公公的人影都沒見到,唉!”


    蘇川藥道:“金英姊姊你別這麽說,你那麽做其實也沒錯。”


    楊玉香提議道:“我們總這麽幹坐著也不是辦法,趁著還有點時間,不如我們去外麵找找看,興許運氣好能碰到陳公公也說不定!”


    蘇川藥道:“皇宮這麽大,我們上哪去找?況且又不是什麽地方我們都能去得的,萬一被發現了,最起碼又要挨一頓杖責!”


    “不是說有立功的機會嗎,幹脆我們就……”


    “這個你也信?你難道忘了毓、毓德宮是什麽地方了嗎?別人尚且避之不及,我們倒好還自己找上門,豈不是自尋死路了嗎?”


    “那就哪也別去,就待在這裏,說不定這隻是一場捉弄人的惡作劇!”


    “誰會吃得這麽閑,好好的安穩日子不過,沒事跑來冒著這麽大的風險捉弄我們這些身份卑微的宮女?”


    楊玉香多個提議均被蘇川藥否定,麵露不悅,不耐道:“這也不行,那也不行,那你說該怎麽辦?”


    蘇川藥無言以對,無計可施,望向楊金英。


    “你們倆說得都有道理,要不……”楊金英想了個不是辦法的辦法,“要不這樣吧,現在離約定時間還有些時候,我們先待在這裏,興許我們的運氣也沒壞到家,指不定等會兒就能出現轉機了。”


    楊玉香道:“倘若到了約定時間,什麽轉機也沒出現,那又該怎麽辦呀?”


    “唉,到了再說吧。”


    繞了一圈還是迴到了原點。


    一陣靜默後,楊金英道:“川藥你把蠟燭滅了吧,免得等下上頭又來問詢。”


    燭火熄滅,房內為之一黑,三人相互依偎,三顆心髒的跳動聲清晰可聞。


    長時間彷徨在無盡的恐慌中,通常會出現兩種狀態,一種是麻木,一種是煩躁。就在定力最差的蘇川藥快要安耐不住時,房外廊下忽然響起輕且快的腳步聲,幾道人影從窗前快速閃過。這種情況是非常罕見的,三人不由凜身,借著由外透入的微弱亮光相互對視,腦子裏冒出同樣的念頭:“難道還真有轉機?”腳步聲再起,又是幾道身影從窗前閃過。


    離窗最近的楊玉香受好奇心驅使,小心翼翼地開出一道縫,正好見到兩個熟悉的背影。


    蘇川藥急切問道:“外麵什麽情況?你看到了什麽?”


    楊玉香並不十分確定,道:“好像是妙蓮和秀蘭。”


    “妙蓮和秀蘭?這深更半夜的她們偷偷摸摸地是要去做什麽?”


    “難道……”三人齊齊瞪大眼睛,顯然是想到一塊去了。蘇川藥咽了口唾沫,緊張中帶著幾分竊喜,道:“莫非她們跟我們一樣,也接到了神秘傳信?”楊金英點頭道:“很有可能是這樣的!”楊玉香道:“那我們要不要跟上去?”作為主心骨的楊金英稍作猶豫,道:“走!”


    毓德宮毗鄰乾清宮,兩者相距甚近。三人常年侍奉在朱厚熜跟前,對乾清宮及周邊環境再熟悉不過,對巡夜侍衛的排班規律也多有了解。憑她們自身的能耐想要偷入守衛森嚴的乾清宮絕無可能,但繞過乾清宮去到毓德宮卻不難辦到。


    三人走走停停、躲躲藏藏,費了不少功夫終於來到毓德門外,發現大門竟是打開的,內裏一片漆黑,門洞猶如惡鬼巨口。


    蘇川藥怯生生地問道:“進嗎?”楊玉香瞪著眼發著顫,張嘴而發不出聲。楊金英舔著嘴唇、咽著唾沫,遲緩地邁開重如千鈞的雙腿。


    三人攜手進到門內,發現除了陰氣重些似乎並無其它特別之處,又壯著膽子往前走了幾步,還是沒有異狀出現,再往前走出幾步。就這樣時進時停,循環幾次後來到了前院中央。或許是他人渲染、自我想象的太過了,身臨其境後才發現毓德宮似乎也沒有想象中的那麽陰森詭異、可怖駭人。緊繃的心弦正要鬆懈,枯啞的說話聲毫無征兆地響起:“進來吧。”音色語調與三人前晚聽到的一模一樣,習慣性的急忙捂嘴,才不至喊出“鬼啊”。不同之處在於這一次的聲音並非源自耳邊,而是來自前殿正廳。


    話音未落,毓德門閉合,正廳內綻放出一朵燈花。長時間待在黑暗中,小小燈花反倒有些刺目。


    三人這才看到正廳內聚集了不少人,其中有十一人分作前後兩排伏跪在地,一般的著裝打扮,不看麵貌僅看身形就能識人,皆是常年侍奉在朱厚熜跟前的宮娥。旁邊靜立著一名身著黑袍的蒙麵人,無聲無息,好似一道影子。居中端坐著一名貴婦,衣飾華美、麵容姣好,正是王寧嬪。


    三人急急上前跪拜叩頭,道:“奴婢叩見寧嬪娘娘!”


    王寧嬪麵無表情,目光轉向黑袍人。後者會意點頭,從懷中取出一隻瓷瓶,倒出一十四粒藥丸,分發到各人手中。


    一眾宮娥雙手捧藥,小心端詳,藥丸色澤銀白,形狀圓潤,頗為精致,還散發著淡淡藥香,沁人心脾。


    黑袍人發出枯啞的說話聲:“娘娘賜藥,還不快謝恩敬服!”


    眾宮娥一臉茫然,不敢發問,更不敢不吃,“謝娘娘賜藥!”藥丸入口,其味甘甜,好似糖果,就著唾液咽下。


    其中兩名宮娥借俯身垂首以遮擋心虛表情,餘光所及,見到一雙黑色靴子正徐徐靠近,不用猜也知道靴子的主人是誰。鞋尖至二人額前數寸處,便停止不動,也不發聲,越安靜越可怕。少頃,二人終於繃不住了,正要開口討饒,黑袍人不言一字,手起掌落,二人即無聲倒地,一縷血絲從嘴角緩緩滲出。從各自的袖口滾出一物,正是那枚銀白色藥丸,滴溜溜的在地上打轉。剩下十二名宮娥好半晌才迴過神,腦中一片空白,隻知一個勁的磕頭。


    楊金英等人原本覺得黑袍人身上有種似曾相識的熟悉感,見到這一幕後徹底否認了這種感覺。她們所認識的那個人氣態溫和親切,尤其是那如同陽春煦風般的笑容,能擁有那般笑容的人絕不會是一個暴戾嗜殺的惡魔。


    王寧嬪眼中閃過一抹駭異,沒想到黑袍人竟會這般狠辣果決,暗暗吐氣,盡量保持威嚴儀態,淡淡問道:“你們可知本宮給你們吃的是什麽?”


    宮娥們齊齊搖頭作答:“奴婢不知。”


    “此藥名喚月半,又稱月半蠱,乃當世可數之奇藥。此藥原料稀缺,製作困難,當今世上能有幸服用者萬中無一。今日被爾等服食,是爾等莫大的造化!”


    “多謝娘娘賜藥!”


    一位名叫陳菊花的宮娥問道:“奴婢鬥膽相詢娘娘,不知這月半神藥有何神效?”


    王寧嬪道:“此藥有正反兩種功效,使用得當就是正效,使用不當就是反效。”


    陳菊花麵帶諂笑,道:“既是娘娘賜藥,用法必然無錯,神效必然也是正效!”旁邊的邢翠蓮和王槐香腹誹連連、偷翻白眼,馬屁被別人了拍了一肚子酸溜溜。


    王寧嬪微微一笑,不置可否,道:“此藥以數以千計、微如塵埃的蠱蟲為主……”聽到“蠱蟲”二字,陳菊花麵上諂笑頓消,一眾宮娥毛骨悚然、連連幹嘔。王寧嬪視若無睹,顧自淡然續道:“藥丸入腹,胃液化去表皮,蠱蟲即散入血液、經絡、髒腑之中,發揮其活血通絡、化汙除穢、強身健體、延年益壽之神效,並以這些穢物為食,持續繁衍,無窮無盡。但是……”故作停頓,掃視一眾宮娥,一個個瞠目屏氣、盡顯恐慌,滿意一笑,“蠱蟲無限增長,體內穢物卻是有限的。所以每到月呈半圓之夜,這些饑渴難耐蠱蟲就會陷入狂躁,什麽都不管不顧,鮮血、髒腑、骨髓、皮肉等等,都是它們的食物,直到……”王寧嬪話勢戛然而止,轉望向黑袍人。


    “直到怎樣?”這是宮娥們共同的心聲,但無人敢問。


    “直到僅剩一堆酥鬆的白骨。”黑袍人接話,配以他枯啞、詭異的聲音,更增可怖,“從蠱蟲發作到咽氣,大概需要兩到三個時辰,不同人時長不一樣。發作的過程極其痛苦,怎麽個極其痛苦法呢?你們可以自己想象一下,嘖嘖嘖,無法形容。”


    眾宮娥這才明白,所謂神藥,竟是蠱毒。身處似海深宮,危機重重,她們見過很多可怕的場景,但較之這一次仍相去甚遠。陳菊花牙關打顫、舌頭打結,提出了所有宮娥都想問的問題:“敢……敢問娘娘……此毒……此神藥可……可有解……解藥?”


    “解藥自然是有的,名曰清月。喏,就在本宮手裏。”王寧嬪柔荑輕握瓷瓶,在眾宮娥麵前晃了晃,內裏發出細微的碰撞聲,“本宮已經說過了,隻要使用得當就是正效,如果能按時服用解藥,這月半蠱就是世上罕見的大補藥。”


    陳菊花、邢翠蓮、王槐香生出搶奪的念頭,但頭腦也沒發熱到糊塗的地步,她們很清楚搶奪是萬萬不可行的,念頭來得快,去得也快。


    楊金英和另一位名叫姚淑翠的宮娥幾乎同時問道:“請問娘娘有何差遣?”


    王寧嬪略感意外,笑道:“你二人倒是機靈。”


    楊、姚二人心鼓咚咚,哪有心情聽人誇讚。


    王寧嬪瞟了黑袍人,道:“本宮確有一事要吩咐你們,這事如果辦成了,不光會賜給你們解藥,還會有額外的豐厚賞賜,是想晉升為內宮管事女官,還是以自由身出宮,亦或是嫁得如意郎君,本宮都能滿足你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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