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金英等一十二名宮娥一個個渾身發軟、魂不守舍,如行屍走肉般離開了毓德宮。一場驚天噩夢已經降臨到她們身上,同王寧嬪的密會,僅僅是噩夢的開始。


    黑袍人恢複正常音色,道:“娘娘您請先迴,剩下的事情就交給奴才來處理吧。”


    王寧嬪知其所指,瞥了眼躺在冰涼地上的屍體,道:“平白無故少了兩名宮女,必會惹來他人問詢。若是再引起有心人的注意,難保不會查出些蛛絲馬跡。”


    黑袍人道:“娘娘請放心,奴才自會安排妥帖。”


    “把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給一群無知的宮女去做,真的能行麽?”


    “越是微不足道,越能出其不意。”


    “這般大事,區區宮女真能守口如瓶、不露馬腳?”


    “她們當然會有想去告發您的念頭,但她們有更多不去告發您的理由。很多時候看著不可靠的人其實遠比看著可靠的人可靠多了。”


    “但願如你所言。”


    “恭送娘娘。”


    毓德宮西側就是啟祥宮,兩宮並排緊挨,往來便捷。王寧嬪直到進入自己的臥房、合上房門才長長吐出一口濁氣,心弦由緊繃轉鬆弛,直接癱坐在木椅上。


    黑袍人妥善處理掉兩名宮娥的屍體後,展開高妙身法、巧借地形之利,避過所有侍衛的耳目,熟門熟路地從紫禁城西牆翻牆而出,幾經輾轉,來到皇城西苑太液池畔。夜色朦朧,隱見一人負手立於湖畔樹下,趕忙上前躬身行禮,道:“屬下見過龍先生!”


    “嗯,事情都辦妥了?”


    “按您吩咐,都已辦妥。”


    “北使辛苦了。”


    “龍先生哪的話,屬下絲毫不覺辛苦,反覺幹勁十足,自打記事起屬下就在等這一天了!隻是屬下總覺得有些不踏實……”


    “你怎麽迴答的王寧嬪,就怎麽迴答你自己。”


    談話間,又一道黑影飄身而至,躬身行禮,道:“屬下見過龍先生!”


    “嗯,事情都辦妥了?”


    “辦妥了,得先生周密謀劃、北使鼎力相助,一切順利。”


    “南使辛苦了。”


    “不辛苦,說到底就是在辦自家的事,再辛苦都值得!”


    龍先生負手望湖,一時無言。


    北、南二人目光交匯,隱感有異。南使道:“龍先生今夜傳見屬下二人,首要目的應不是問詢事情進展吧?”


    良久,龍先生終於緩緩說道:“今日傍晚,我接到了來自之江使的密信,黃綰遠在其老家浙江黃岩的家人,上下二十八口一夜之間不知所蹤。”早在郭勳事發前數月,萌生退意的黃綰就讓家人先行迴家打點,而他卻因郭勳的事情沒能走成。


    北、南二人目光再匯,都從對方的眼裏看到了震驚。


    北使道:“龍先生的意思是在這皇城之中還隱藏著另一股勢力?”


    南使道:“而且這股勢力實力不凡!”


    北使道:“黃綰就是被這股勢力挾持的棋子。”


    南使道:“連黃綰都被挾持,對方所謀之事不小。”


    北使道:“黃綰深受王陽明影響,重公輕私,重國輕家,所謀之事若到家國層麵,便是用家人性命威脅,他也未必會妥協。”


    南使道:“所以對方所謀之事也不會太大……不對!一顆棋子又豈會知道所謀大小?”


    北使道:“龍先生可查得對方身份、意圖?”


    龍先生道:“尚未查得。”


    北、南二人目光三匯,震驚之上再添一層詫異。


    南使道:“接下來我們該如何應對,照舊、調整、取消?”


    龍先生伸出一根手指,道:“箭已上弦,不得不發。”伸出第二根手指,“盲目調整,自亂陣腳。”伸出第三根手指,“一切照舊,見機行事。”稍作停頓,伸出第四根手指,“超出掌控,當機立斷。”


    北、南二人目光四匯,一齊抱拳道:“屬下明白!”


    冬日高懸,寒風退避,曬太陽的好日子。


    武英殿。


    陳洪落地無聲,小心稟報:“皇上,陶仙人座下仙童郭弘經求見。”得朱厚熜點頭示意,揚聲道:“傳仙童郭弘經覲見!”


    少頃,郭弘經手捧五寸見方檀木盒至殿外,恭行跪拜大禮,朗聲道:“小道郭弘經拜見聖上,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


    朱厚熜嘴角帶笑,道:“仙童免禮,進來說話。”


    “謝皇上!”郭弘經落落大方、氣態鎮定,款步近前再跪,雙手高舉檀木盒,道:“小道奉仙師之命,特來向聖上呈獻神丹。”


    木盒先後經陳洪、黃錦,再到朱厚熜手中,打開一看,十枚丹丸整列其中,其色乳白,其形圓潤,其神剔透。


    郭弘經道:“啟稟聖上,神丹名作‘固本精元丹’,由仙師耗費七七四十九日親手煉製而成,可助聖上修習房中之術,丹效快速持久。服食前無需齋醮科儀,隻需誦讀青詞或啟度文半個時辰。可直接吞服,亦可溶於溫水飲服,每次一枚,切莫多食,前後服用需間隔三日以上,循序漸進方達陽神成就!”


    “好、好、好!”朱厚熜連說三個好,精光奕奕,滿麵讚許,“有勞仙童,請仙童代朕向老師轉達謝意!”


    “聖上客氣了,仙師能為聖上煉丹乃是仙師的無上榮耀,小道能為聖上獻藥亦是小道的無上榮耀。”


    “仙童獻藥有功,該賞!你自己說想讓朕賞你什麽。”


    “能為聖上出力就是對小道最好的賞賜,小道怎可再另行討賞?來前仙師托小道向聖上轉達一個請求。”


    “哦,仙童請講。”


    “仙師近日正在研製一種名為‘元純赤還丹’的新型丹藥,想請黃公公襄助一臂之力。”


    “元純赤還丹?”


    “此丹改良自‘還丹’,但煉製難度、丹藥神效皆在‘還丹’之上。”


    朱厚熜稍作沉吟,道:“黃伴,你便隨仙童走一趟吧。”


    黃錦躬身道:“奴才遵旨。”


    坤寧宮。


    一道曼妙的倩影飛舞騰挪,穿梁繞柱,似翩翩彩蝶,若驚鴻仙子。


    宮人們紛紛放下手頭事物、駐足翹首,這早已不是他們第一次見到如此綽約飄逸的身姿了,但依然羨慕驚豔。


    “刁蠻公主”朱福嬋好動貪玩,早在十年前就苦苦央求閻貴妃教她輕功,因為學會了輕功她就能玩更多她想玩的事情,比如說翻牆出宮。閻貴妃起先不答應,實在經不住她的軟磨硬泡,無奈應允。閻貴妃深知看著瀟灑自如的輕功習練起來有多麽不易,料想嬌生慣養的小公主隻是一時興起,必然堅持不了幾天,不想十年之後當初的那份熱情不減反增,可惜她現在已經看不到了。


    朱福嬋曾經也動過放棄的念頭,修習輕功實在太苦太累了,磕傷跌傷都是家常便飯,最嚴重的一次摔斷了腿,足足將養了數月。連朱厚熜都開口勸她放棄,但她最終還是選擇堅持,從那個時候開始她苦練輕功已不僅僅是單純的貪玩和熱情。辛勤的付出得到了厚實的迴報,給了她無限的動力,樂此不彼,苦也變成了甜。如今她在輕功上的造詣已經達到了飛簷走壁、如履平地的境界。


    方皇後來到院中,揚眉瞪眼,慍怒顯於麵。朱福嬋正左腳勾梁、右腳踏柱,見狀俏皮吐舌,翻身落地,瞬間好似變了個人,乖巧的如同一隻小綿陽,親昵的環抱著方皇後的臂膀,一口撒嬌腔,討好道:“皇伯母您醒啦,今日午休時間比平常要短些……”假裝不見方皇後沒好氣的白眼,繼續討好道:“日頭正好,讓安旭陪您四處走走、曬曬太陽,可好?”


    鍾粹宮。


    後宮一眾佳麗,多負才藝,論詩酒首推王寧嬪,論博學首推皇貴妃王氏,論書法造詣首推還是皇貴妃王氏,其筆法鸞飄鳳泊、結構工整、章法嚴謹,頗有名家之風。


    此時的王貴妃既沒讀書,也不練字,正親自帶著幾名宮娥為愛子朱栽壡戴冠更衣,當今皇太子的誕辰酒宴就在今日。


    雖然隻是小型酒宴,該有的禮數一樣都少不得,著裝穿戴就是重要的禮數之一。朱栽壡頭戴雲龍冠,金光熠熠;身著素紗中單、玄衣纁裳,龍在兩肩,日月在胸,山在後背,兩袖華蟲;腰係朱裏大帶,下懸兩組龍紋玉佩,貫以珩瑀琚璜、玉花、玉珠、衝牙、四色小綬、八彩大綬;腳蹬赤舄,金絲鑲邊,金龍盤亙。


    待到穿戴整齊,連朱栽壡都出一層細汗,這是真正意義上的用服飾詮釋何為一國儲君。


    景陽宮。


    康妃杜氏性子孤僻內向,不善交際也不屑交際,擅長紋繡,技藝冠絕後宮,相對其他後宮佳麗其出身家室足稱微末。她的懷裏依偎著一名六七歲的幼童,淚漬斑斑,正是其子裕王朱載垕。


    “母妃,孩兒能不去參加太子哥哥的誕辰酒宴嗎?”


    “太子誕辰,你這做弟弟的豈可不去恭賀?況且太子早已親自登門相邀。”


    “那孩兒現在就上鍾粹宮向太子哥哥道賀,然後酒宴就不去參加了。”


    “你現在前去道賀是應該的,但酒宴還是要參加。”


    “還是要參加啊!那母妃您能陪孩兒一道去嗎?”


    “如果可以,母妃當然願意陪同你一道去,但是這不可以呀!”


    左右不是,非去不可,朱載垕淚水盈眶,內向怕生的他實在不願加入到不屬於自己的熱鬧中,也不願他人進入到屬於自己的清靜中。


    杜康妃輕撫愛子麵頰,心下暗歎:“吾本世外一閑雲,奈何落在帝王家。”


    鹹福宮。


    靖妃盧氏端坐於後殿寢室,手執佛珠,雙目合閉,低誦佛經。自打朱厚熜親手砸毀她的佛堂後,她的心中已無佛,她的眼中已無色。一天有十二個時辰,除了正常的吃喝睡,其餘的時間她都在端坐誦經。從她嘴裏念出的經文僅僅是一個個字、一道道聲,徹底脫離了原本的精義,純是為了念誦而念誦,她不知道除了誦經自己還能做什麽。


    兒子朱載圳的降生也沒能改變她的孤獨、填補她的空白、增添她的色彩。對她來說,兒子降生前後,最大的感觸或許就是自己經曆了一場劇痛,劇痛的過程中她嗅到了死亡的氣息,這股氣息令她寧靜,真正的寧靜,不是麻木感帶來的寧靜。朱載圳出生隻比朱載垕晚一個月,但這些年來,她從沒抱過自己的兒子,沒給過兒子一個笑臉,也沒主動跟兒子說過一句話。母子同在一個屋簷下,相互間的交流攏共沒超過一百句話,且每句話都很精簡。


    啟祥宮。


    朱載墒等這一天已足足等了半月,從早晨睜眼起,麵上的笑容就未曾消失過,咯咯笑聲不時響徹啟祥宮。


    王寧嬪說到做到,親自為愛子更衣打扮,但她明顯有些心神不寧,先是穿錯衣袍順序,再是弄混掛飾佩戴,連鞋子的左右腳都搞錯了。好在有顧小玲從旁協助,一一提醒糾正。


    朱載墒道:“母嬪,墒兒想先去鍾粹宮給太子哥哥道賀,然後再隨太子哥哥一道去文華殿赴宴,好嗎?”


    王寧嬪稍作猶豫,點頭道:“嗯,好,去吧。切不可調皮搗蛋!”


    “嘻嘻嘻……母嬪真好!”朱載墒高興地手舞足蹈,“母嬪放心,墒兒一定恪守本分,規規矩矩的!”


    王寧嬪寵溺地摸了摸愛子的頭,轉而對顧小玲道:“本宮這裏你就不用服侍了,隨潁王殿下去吧,務必照顧好殿下!”


    顧小玲躬身道:“奴婢遵命,娘娘放心!”


    翊坤宮。


    曹端妃正在銅鏡前畫眉,近侍宮娥麵帶喜色來報:“啟稟娘娘,禦用監掌司陳洪陳公公剛遣人傳話,皇上命娘娘您今夜侍寢!”曹端妃大喜之下不慎畫偏了眉,但毫不著惱,衝一旁的圓臉宮娥問道:“本宮的藥煎好了麽?”


    “迴娘娘的話,快好了,還稍稍差些火候,約莫再有片刻就好。”


    曹端妃滿意點頭,她深受朱厚熜寵信,是被臨幸頻率最高的妃嬪,也成功受孕兩次,兩胎皆是女兒。未能如願產子,自不甘心,於是重金購得生子秘方,日夜祈盼心願早日達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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