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山入雲,山腳群林疊翠,外頭確實看不出來有古墓的樣子。蘇青荷仰起頭,遙遙望見頂峰那石龍舞爪。


    峰曰躍龍,得名於這塊頂峰異石。近看隻是一塊突兀彎角山石,鎮中遠望才覺得猶如龍蟠山頂。山葬講求前龍後龜,如此說來,山腹之中藏有古墓,好像也確實不是空穴來風。


    隻可惜身邊也並無這種摸金開穴的能手,心有餘而力不足。蘇青荷隻能下令就地開土,選幾處向下掘地一尺,若無異狀,再入山尋覓。


    衙役們手腳勤快,挖出來兩三個坑了,趙無安才牽了驢姍姍來遲。蘇青荷見趙無安神色仍是那樣淡然,懸著的心微微放下來。貿然出手確實是他有錯在先,怎奈趙無安那股殺機太過凝實,讓他錯認。現在想來,興許隻是嫉妒而已。蘇青荷混跡官場,習慣了那些左右逢源,對這來自同性之間再正常不過的嫉妒之心,反倒有些陌生了。


    安晴瞥見趙無安一身白衣染了不少塵土,奇道:“你這是怎麽迴事?被驢子狠狠踢了一腳嗎?”


    蘇青荷眉頭再擰。


    趙無安從善如流:“是啊。”


    安晴聞言噗嗤一笑:“叫你再裝脫俗?本來就是個沒讀過幾本書的俗人吧?哈哈哈。”


    安廣茂破天荒出言勸了一聲:“安晴,勿對他人不敬。”


    被當眾教育的安晴悶悶地識趣收聲了。趙無安不氣也不惱,鬆開毛驢的韁繩,徑自遠離了挖坑挖得熱火朝天的人群。抱劍的蘇青荷注意到他慢慢行向密林深處,出聲問道:“去幹什麽?”


    趙無安都沒迴頭:“解手。”


    蘇青荷眉頭又一皺。


    趙無安向密林之中緩緩走了二十餘步,頓了頓,似乎是覺得在此地解手仍然不太雅觀,又往裏去了二十步。順山而轉,逐漸不見後方眾人。


    趙無安吸氣,一手掛住背上大匣,邁開步子。


    步起驚雷,萬葉無風自鳴。


    刹那間趙無安白衣飛雪,雪化飛鶴,在茂林間貼著山根步履如飛,驚起一樹飛鳥。腳下是亂木頑石盤根錯節,他渾然不懼。


    後麵跟的人倒是很艱難。


    一向隻把習武當做強身健體的安晴顯然跟不上趙無安這忽然雷厲風行起來的節奏,出言喊道:“喂喂喂,站住站住!”


    飛奔的趙無安聞言一愣,驟然停步,厲色迴眸。


    紅衣飄飛的安晴隔了小半柱香才繞著絆腳的樹根來到他麵前,氣喘籲籲,咒罵道:“忽然跑那麽快,奔喪啊!”


    趙無安沒理會她的口無遮攔,隻是有些懊惱自己寺中十年,竟然如此大意,沒能注意到身後的安晴:“我來解手,你跟來幹什麽。”


    安晴直起身子,忽然間眼神閃爍,顯然是沒想好措辭,你你你我我我了個半天,也沒說出個所以然來,一時之間才領悟她爹的人生哲學是多麽富含智慧。


    趙無安卻已猜到了七八分,一針見血問道:“蘇青荷明麵上對我敬重,實則多疑。不過最放不下心的,恐怕還是安廣茂吧?”


    蘇青荷天資不俗,二十一歲已經官從七品二年有餘,行事果決,謹小慎微,的確是難得的可造之材。不過安廣茂自疆場轉戰官場,活得久了,見識閱曆比起蘇青荷之流,不知高到了哪裏去。


    為何趙無安會以居士之身在久達寺中一住十年,為何如此輕易就隨行下山,為何明明為居士,卻隻禮佛不敬佛,不熱衷法事,反倒對案情真相頗感興趣。


    安廣茂從來沒有對趙無安放鬆戒備,見趙無安離群,自己不方便離開,讓安晴跟在後頭,也是明智的應對。隻是估計沒有聽到趙無安那句解手,否則無論如何也不會讓親閨女跑來了。


    好在趙無安也沒打算真要解手。


    麵對安晴“你要幹什麽的質疑”,趙無安聳聳肩膀,既然暴露了,他也沒打算再做偽裝,徒增煩惱而已。


    “用這種法子挖,猴年馬月才能進去。”趙無安語無波瀾,“土地廟是地宮的盡頭。末路開戶,乃是風水講求,土地廟既然高出於地麵,也就是說,地宮的正門入口,也一定能在地上找到。”


    一般解釋下來,趙無安並不打算停步,確認了安晴的步速不慢之後,他又一下子走出去數百尺,身形急掠如電。


    雖然嘴上說得自信滿滿,但趙無安對這詭異的地上宮也很有些不安。安晴跟得吃力,不明白他有什麽快速找到入口的方法。二人全力疾行,不覺間早已將蘇青荷等人甩開很遠。


    趙無安眼觀六路,走出去二三裏,就已從茂盛樹林中分辨出一帶刀劍伐過的痕跡。堪堪停步。


    躍龍峰山腳一帶大抵樹木繁盛,若是一大隊人馬要靠近山腳大興土木,連帶口糧輜重,少不得要清理一片草木。固然已是不知多少年過去,但古樹長青,除去陰陽雨露影響,長出來一片草木高度與其他地方截然不同,那定然在地宮入口附近。


    他放慢腳步,從樹叢縮陷處向裏尋覓,不多時,果然看見一處洞口。碎石紋理,流雲斷開,瑞獸齊聚,端的是鬼斧神工,當初的建造者選此地為入口,看來也不足為奇。


    令他好奇的是另一件事。


    所謂地宮入口,不過是石料、棺槨等遷入所需的通道,施工完畢,盡數掩蓋起來便是。眼前這一個卻不是如此。漆黑的洞口縮在山岩之中,剛好一人寬,直直通向地底,看上去簡直像是請君入甕。


    再迴頭看看四周明顯短去一截的樹林,趙無安心中疑慮更深。


    安晴此時也氣喘籲籲跟了上來。趙無安的速度倒並沒有快到她趕不上的地步,隻是一路上碎石嶙峋,樹根交錯,實在太容易絆倒。她跑得膽戰心驚。


    見趙無安對著狹窄的洞口出神,安晴疑惑問道:“是這裏嗎?”


    趙無安搖頭又點頭。


    安晴莫名其妙。


    “你別跟來。”趙無安吩咐。


    安晴不樂意:“憑什麽?我跟著你跑了這麽半天,現在要自己去探險?”


    趙無安看著她:“現在膽子倒挺大。”


    安晴咬住嘴唇,躲閃著目光,十分扭捏地側目望著趙無安,閉目跺腳,好一會才道:“那姓孔的給我送了三年的墨硯,一片癡心。我雖然不喜歡他,可也不樂意就這麽看著他枉死。”


    趙無安微微一怔,反應了過來。孔修籍,正是此次命案中喪命的三位少年之一,也是土地廟探險提議的發起者。


    “我想,我總得對得起人家些。我希望能親自找到兇手,至少,出一份力。”安晴說完,看了看趙無安背上的匣子,“雖然你是個居士,但好像還挺擅長破案的吧?我會幫你。實在不行,幫你背背箱子也好。”


    隻是個單純的願望,隻是種輕淺的同鄉情誼。


    趙無安無話可說,隻是輕輕糾正:“這是個匣子。”


    總有些願望藏於心裏,卻比想象的要熾烈。總有些感情並不明顯,卻能讓你一往無前。


    趙無安卸下匣子遞給安晴,隻身走向了漆黑的洞口。


    請君入甕又如何,君即不請,我亦入甕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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