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說是春寒料峭,正午的陽光絢爛,倒是絲毫不覺寒冷。蘇青荷率隊走過縣衙設立的“禁入”木牌,趙無安懶懶墜在後頭。遙遙就聞到那股子血腥味。


    蘇青荷策馬緩行至命案現場,草木無聲,石碑無字,血滲白沙,皆已腐朽。


    也幸好現在隻是初春,亂葬崗遍地白沙亦無樹木可棲,蠅蚊小蟲之流並不多。隻不過屍體擱置多日,此刻多半已幹癟發爛,一股伴著血腥的惡臭依然讓人眉頭直皺。


    即使是在同齡女子中膽子頗大的安晴,也終究是個半大孩子,站在禁行牌前膽戰心驚地望了幾眼,就怯怯地退了迴來。


    牽驢的趙無安與她擦肩而過:“膽子真小。”


    安晴沒好氣地瞪他一眼:“無良僧人還好意思說我!”


    “我是居士。”趙無安側眼瞥她。


    安晴氣唿唿把頭扭向一邊。受環境影響,也無人大聲喧嘩,前麵一群衙役正竊竊私語著,見蘇青荷轉過身來似乎在尋人,便略略站得散開了些。


    蘇青荷喚道:“趙居士,對這幾人死因,有何高見?”


    此言一出,人群嘩然。


    身為從七品總僉事,雖然在朝中不是什麽大官,但對地方小鎮而言已然是尊惹不起的佛。此番來清笛鄉查案,可說是一紙文書就能帶走衙門上下全部人手。在清笛鄉無人不從的蘇青荷,居然會向一個外鄉居士征求看法。


    趙無安聞言懶懶道:“拋屍罷了。血跡不深,衣衫破損而四周不見衣料,我覺著這地方風也不算大吧?吹得一點兒不剩,不太可能。”


    他至今沒有邁過那個“禁入”木牌,好似信口開河,所言卻讓人不得不信服。清笛鄉一直風調雨順,近來也沒有忽地刮一陣妖風。衙役們四處尋覓,的確是找不到少年們破損的衣衫。


    蘇青荷了然,趙無安所說顯然也與他所想無二。他向著幾個站在外側的衙役示意:“既然隻是拋屍現場,那並無保存的意義。你們這就收斂屍體,送迴各人家中,安撫親屬。”


    趙無安嘴角掛著淡淡笑意,安晴瞧著頗有些可怖。迴過頭看蘇青荷這副果斷的姿態,越看越覺得順眼。


    “你是不是覺得這種正直果敢的青年俊才比較順眼?”趙無安忽然開口問。安晴被說中心事,俏臉刹那通紅,擺手道:“沒有沒有。”


    當然隻是欲蓋彌彰,趙無安笑笑,也不戳破,自顧自說道:“我也挺喜歡這樣的男人。像我這樣懶懶散散沒個正行,可沒有女子喜歡。”


    安晴斷章取義:“你喜歡男人?”


    趙無安黑了臉。


    眾人拾柴火焰高,二十多人一齊出力,搬運幾具少年屍體也不是大事。衙役們以藤條纏上水火棍,搭成簡陋的擔架承運屍體,最後在上頭蒙上一層白布,就由六個衙役挑著,緩緩向鎮上去了。


    蘇青荷對安廣茂抱拳道:“善後之事,還勞煩安提轄。”


    安廣茂點點頭。


    如此一來,案件的線索似乎徹底斷掉,剩下的衙役們麵麵相覷,不知蘇大人下一步想做些什麽。誰料蘇青荷牽馬轉頭,竟然又向著半裏外那高山走去。


    整個清笛鄉便是坐倚於這座百來丈高的雄峰,宛若青鳥倚龍。山腳樹林密集,盤根錯節,巨石散亂,與這片亂葬崗遙遙相望。蘇青荷策馬而去的,便是這座山。


    衙役們先後猶豫著跟上。前麵沒了死屍慘狀,跟幾具屍體迴去又覺得毛骨悚然,安晴也壯了壯膽子,跟在後頭。


    趙無安牽驢緩緩跟行。卻不料毛驢突然發出一聲驚天動地的鼻鳴,嘴巴猛烈地翕動,而後就前肢筆直,後腿猛然踢起來,撂了蹶子。


    趙無安苦笑。前麵的蘇青荷迴過頭來,破天荒露出了微笑:“趙居士的寶駒似乎不太給麵子。”語氣輕鬆,全然不似有敵意。似乎趙無安在土地廟時的表現已經完全獲得了他的認可。


    趙無安波瀾不驚道:“當然是比不上朝廷命官的禦用大馬。”


    蘇青荷聞言俯身下馬,衝著那些不明所以的衙役道:“如趙無安所言,蘇某也認為這塊地方應有地宮,正殿應在山下。要想揪出真兇,非下地不可。還煩請各位先行開路,青荷陪趙居士停一段。”


    眾人麵麵相覷。就連一貫淡然的安廣茂也動了動胡須,沉得住氣,可不代表絲毫不覺得好奇。安晴習慣了走來走去,也沒停下步子,就是三步一迴頭,頗為疑惑地看著這兩個男人。


    距離緩緩拉開。


    趙無安也不急不惱,伸手輕拉著韁繩。驢子速度不快,勝在力大,就算是每餐食一石的大力士,也難說就拖得動這尥蹶子的呆驢。


    蘇青荷關切道:“看得出是愛驢。”


    趙無安點頭道:“是,這次下山才破例帶出來的。在山上常恨不得能煮了吃掉,可惜各位師叔攔著。”


    蘇青荷嗆了一口。


    趙無安展顏道:“你可以先走,沒事的。”


    蘇青荷默然不語。


    眼見前麵眾人拉開近二十丈距離,蘇青荷忽然揚手拔出身後長劍。劍花流轉,日頭下流光溢彩,轉瞬間就穩穩架在趙無安那脆弱的脖頸上。


    趙無安神色不變,甚至連眼睛都沒抬,隻是注視著那頭驢。


    “你根本不是居士。”蘇青荷冷冷道。


    “我真的是啊。”趙無安無辜,“你去久達寺問問,哪個僧人不認識我,又有哪個當年沒被我丟石子砸過頭。”


    “自從見到我起,你有三次流露出殺意。”蘇青荷不為所動,隻是冷言陳述,“我尚未下馬時,是第一次;聽安家小姐說我曾在清笛鄉久住,如今位居僉事,又有一次;當我說到讓他們運屍迴贈安撫親屬,你身上氣機流動之劇烈,我想連安提轄恐怕都有所察覺。”


    趙無安嗓音慵懶:“閣下多慮了。無安自幼,沒學過武。”


    “不可能。”蘇青荷一口咬定。


    趙無安緊了緊背上的大匣子,衝著蘇青荷笑笑:“民鬥不過官,官逼-民反。沒想到蘇僉事還真是這樣的昏官。”


    蘇青荷額尖青筋展露,持劍之手悍然雷動。


    趙無安不動聲色。


    古劍青鋒倒轉,蘇青荷反手握劍成拳,猛然砸向趙無安肩頭。趙無安如一蓬稻草倒身飛出,重重落地,激起一片塵埃。


    這不堪一擊的姿態是蘇青荷所始料未及的。


    趙無安即使習武,他那本就蹩腳的掩蓋殺機的本事,在蘇青荷家傳心法帶來的敏銳感知下變得不值一提。然而剛才那一擊卻是實打實把趙無安撞飛了出去,這個過程裏,趙無安反倒沒有半點氣機外泄。


    隻有一種可能,那就是趙無安確實未曾習武。至於那怪異的殺機,以前也不是沒有出現過。蘇青荷家傳的鵝湖心法,對外界氣息變化的感知過於敏銳,而他修行不過數年,堪堪入門,出現誤判,也在情理之中。


    蘇青荷微微放下心來,不過也並無伸手拉一把趙無安的想法,扭頭向著山腳走去,遙遙拋言:“是青荷誤會了。抱歉。”


    平白無故挨了一拳的趙無安起身,拍了拍身上的塵土,唉聲歎氣,背好匣子,走過去摸摸呆驢的背,歎道:“真是可氣啊,人善被人欺啊。”


    驢子噅噅哀鳴了兩聲,似在響應他的話。


    趙無安輕撫驢背鬃毛,眯起眼睛,微不可查地搖了搖頭。


    “不到六品。老蘇啊,沒想到你官做得低,武功更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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