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樁婚事最終在圍觀群眾的起哄下,曹國舅不得已出麵,親自將生辰八字歸還,重新書寫了退婚書按下手印。


    十禾便拿著退婚書,一步步踩在雪地裏,朝寧國公府的方向走去。


    隻不過,從她追到國舅府的那一刻起,她就無法再迴家了,也沒有家了。


    她的母親雖不會同意,也不會放棄她,至多不過責罵兩句,哪怕一直將她養在膝下永不出嫁。


    她若不落發為尼,是要讓寧國府蒙羞的,屆時便會連累姊妹,她不願叫母親為難。


    她托人將退婚書送到了寧國公府,親眼看著小廝接過退婚書這才轉身離開。


    她漫無目的的走了許久,不知去往何處,許是冥冥中注定,她側臉抬眸間,餘光中落入靜清庵三字。


    庵堂破舊,雜草叢生。


    觀音殿內,觀音菩薩像肅穆於前,青燈燭台,火光微微跳動。


    十禾雙手合十,緩緩閉上雙眼,跪在了蒲團上,對著觀音菩薩像,叩首三聲後直起腰來,等待剃度。


    有兩個尼姑,已端了水盆,取了剪刀剃刀,帕巾等物。


    一頭如霧青絲隨發簪抽離,盡數披散雙肩。


    師太歎息問道:“施主當真想好,斷三千青絲,自此再不入那萬丈紅塵了?”


    十禾垂目迴答:“信女寧十禾,願皈依佛門,自此與青燈古佛常伴。”


    滿頭青絲於剪刀之下,一縷又一縷,落在地麵,結成一層又一層,她的心倏爾很痛很痛,可這世間,大抵是沒有後悔二字的。


    青絲落盡,便入佛門。


    “自此世間再無寧十禾,隻有靜思。”


    她伸出指尖,輕輕觸摸著再無半縷青絲的頭頂,雙手接過一串佛珠,合十道:“靜思,謝師父賜名。”


    淡雲流水,青燈古佛,她曾遇見的那個少年,初見便已是驚鴻,足以迴味一生。


    她隻需將那段驚鴻剪影,埋藏於心,掩於歲月。


    轉瞬便是六年整,歲月靜好平淡,便如流水一般。


    小尼姑雙手合十,躬身道:“靜思師太。”


    十禾撚動指尖佛珠,將雙手合十,微微頷首。


    庵堂古舊,香火不盛,觀音殿亦是年久失修,金像之上漆光斑駁。


    手中佛珠停止撚動,十禾將雙手合十,虔誠俯身跪拜,又取了兩柱香焚於佛像之前,卻發覺那香已有些潮濕。


    十禾取下那兩柱潮香,轉身去了殿後重新取了兩柱新香,確認此香可用之後,十禾便拿著香走出了殿內。


    殿內外尚且隔了一扇屏風,屏風前驀然間出現了一個紅衣少年的身影。


    庵堂之內,本就少有香客,男香客更是少見,十禾捏緊手中佛珠,正要上前,卻在徹底走出屏風前,猛然停住了腳步。


    她渾身都在發顫,捏著佛珠的指尖不斷的收緊,又鬆開,一顆一顆用力撚動。


    少年抬眼風姿依舊如故,分毫未改,紅衣有如烈火。


    那千世浮華,於少年眉眼間,緩緩綻放,如夢似幻。


    紅衣少年透過屏風,看向十禾,張唇道:“師太。”


    十禾收迴顫抖的指尖,竭力壓下心頭巨浪,迴了句:“施主。”


    少年問:“師太,可曾為一人而悸動過?”


    可曾為一人悸動過麽?自然是有的,


    若她還是當初的寧十禾,她會答,自然是有的,還會問一句,公子可信有前世今生,將她於那眼驚鴻中的滿腹“可信”,都一一相問。


    可如今,她是靜思師太,便隻能將所有“可信”,道一句,“施主可是陷入了因果業障?”


    “因果業障?”紅衣少年雙目如勾,直直向她而來,終是一聲嗤笑,後而,那笑意,於如玉麵龐之上緩緩褪盡。


    少年的指尖擦過唇瓣,眉心微擰,“大抵是吧,許從一開始就是錯的,可,若一開始就是錯的,為何要開始呢?”


    十禾迴答:“施主,佛曰……”


    少年蹙眉打斷了她,“師太。”


    “施主。”


    少年的指尖,點了點心口,似乎是陷入了沉思:“我曾,喜歡過一個姑娘。”


    十禾不明所以,卻也隻能斂目,側耳傾聽,聽少年緩緩道來。


    少年的指尖緩緩搭上肩頭,不知隔著衣衫在摩挲些什麽。


    他還沒有說那一段因果,那聲音便戛然而止,沉默了許久後,也隻是苦笑著,說:“我傾慕的人啊,她很好,可惜已經死了,當初的情情愛愛,期期艾艾,都死了呀,都死了……死了……”


    原來,他有傾慕之人。


    十禾艱難啟唇:“施主,節哀順變。”


    少年自嘲般的挑了挑唇角,“師太,如何節哀?如何順變?”


    十禾突然被問住了,唇幾度開合,卻是無言,如何節哀,如何順變?


    如何節哀?如何順變?


    少年見她沉默無言,不再強人所難隻是垂眸輕笑了兩聲,出言卻無譏諷之意,隻有無盡的苦澀意味,“原來,師太也不知道。”


    十禾仍是無言,眼前不知為何,隱隱有些模糊,心髒不可遏製的抽痛起來。


    少年抿唇,隻是那樣看向她,靜靜的,十禾也咬著下唇,近乎貪婪的看著他,竟有些癡了。


    那扇薄薄的屏風,恍若無物,十禾抬手卻觸及一片水澤,已經沾滿麵頰。


    不過兩麵之緣,真正說上話也不過這幾句,可是每一迴她看見他,心中便有如雲波浪湧的悸動。


    心像是被什麽銳利的東西劃過,四分五裂,鮮血淋漓。


    少年緩緩收迴目光,手中不知從何處來的兩錠銀子,在手心掂了掂,原本要拋,剛要脫手拋出,似又是一怔,捏緊了銀子,抬步輕輕放在了香案上。


    隨後又朝屏風後的身影,深深看了一眼,轉身離去。


    十禾下意識想要追趕,邁出半步,卻像是被火燙傷,猛的收迴了腳,死死咬住了唇。


    直到少年的身影徹底消失在眼底,她才捂著陣陣發痛的心口,緩步走出了屏風,拿起了那兩錠銀子。


    十禾並不知曉,這是個什麽滋味,仿佛心肉已被全部削走,連著經絡一起剔除。


    這一夜裏,佛前那盞青燈,被驟然刮起的狂風所吹滅。


    許多因果業障,大多都是一世緣一世起緣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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