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汽氤氳的屋子裏,沒有初秋的清涼,此刻在皇帝看來更是一股衝動的燥熱。清雅那些話並有錯,她如實描述了皇帝當年持劍逼入宣政殿的光景,項曄不是不願瑉兒知道那段曆史,更何況他本就是為了震懾天下人,才血染宣政殿。


    可是,他不希望瑉兒把自己看做殺人如麻的魔鬼,他希望瑉兒能站在他的立場,站在天下人的立場,來看待這七年戰爭。


    “朕很兇殘是嗎?在你眼裏,朕很兇殘?”項曄生氣了,他一步步逼近浴桶,根本不顧浴水中的人此刻正一絲不掛,不能躲不能逃。


    “皇上,是……”清雅欲上前解釋,可皇帝一道淩厲的目光就逼得她連連後退。


    “滾!”皇帝惱怒地說,“朕把你放在皇後身邊,是為了照顧她,不是讓你多嘴多舌。當年朕留下你的性命,是一時的仁慈,可見是錯了,既然你可憐建光帝,還忠心於舊主,那就去地底下陪你的主子。”


    清雅大駭,瑉兒也怔住了,但皇帝並沒有下令來人拖走清雅,或是直接要把清雅怎麽樣,他隻是喝令清雅滾出去。


    這情形,清雅若走,皇帝不知會對皇後做什麽,天知道她哪裏來的膽子,分明連聲音都在顫抖,卻說著:“奴、奴婢,要伺候娘娘出浴,皇皇上,請您暫且迴避。”


    皇帝的目光如銳利的刀子,紮在清雅的身上,不知他這一次開口,會不會就命人闖進來拖走清雅,清雅如此護著自己,瑉兒怎能不護著她,立時道:“你退下,清雅,你出去吧。”


    “娘娘?”


    “退下吧!”瑉兒遞給她堅定的眼神。


    皇帝沒再管清雅是否離開,一俯身就衝在了瑉兒的眼門前,那麽近的距離,幾乎能透過清澈的浴水看清她藏在水底下潔白的身體,項曄失望地問:“發生了什麽事,為什麽突然又疏離朕,是朕做錯了什麽?”


    瑉兒搖了搖頭。


    “前日下棋時,你我是那麽盡興,朕隻要想起你的神情就會露出笑容。”皇帝的目光,將驚恐而倔強的臉仔仔細細地看過,像是要在瑉兒臉上看出什麽答案,可惜他得不到答案,這個女人最擅長的,就是緘口不言。


    “你是有心事?朕不能幫你嗎?”項曄用著最後一分耐心,可越說心中月惱,“又或是那段曆史嚇到了你,方才你說‘如此兇殘’,那能不能讓朕親自來告訴你,到底什麽才是兇殘?你想知道曾經發生過什麽,為什麽不問朕,朕才是真正締造那段曆史的人,才是真正走過硝煙踏過白骨的人,難道在你眼裏,文官幾句狗屁不通的遣詞造句,更值得相信?”


    瑉兒避開了皇帝的目光,下沉身體,無意識地想要把自己藏進熱水裏,可是皇帝突然揪著她的肩膀,把她半身都撈出了水麵。


    酥胸暴露無遺,瑉兒本能地用手捂住了,皇帝的氣息就近在眼前,那帶著幾分嗜血的霸氣,讓人不寒而栗,瑉兒不自禁地說:“皇上……您答應過臣妾,再也不對臣妾動手。”


    項曄一怔,此刻的他已經無法正確理解這句話的意思,反問瑉兒:“原來你的意思是,朕從今往後都不能碰你?”


    瑉兒想要搖頭否認,可皇帝一鬆手,已經把她丟盡熱水裏了。畢竟是天下之主,他起兵時,是順我者昌逆我者亡,做了三年皇帝,全天下都臣服在他的腳下,他早已不必再遷就任何人,即便在瑉兒用盡全部耐心,也是有限的。


    眼下,似乎所有的耐心,都隨著水汽飄散而去。


    這個女人,否定了他此事最偉大的事業。


    果然,無言才是最大的震懾與威脅,原來心痛得讓人失去理智,並不會發狂暴躁,項曄根本不想再碰瑉兒,也不想再對她說話,隻留下一抹無奈甚至悲傷的身影,黯然離去。


    瑉兒渾身一鬆,微涼的身體重新浸入浴水裏,什麽……如此兇殘?她蹙眉迴想方才與清雅的對話,她的確說了那四個字。


    “也好,這樣也好。”瑉兒深深閉上了雙眼,可卻揮不去皇帝落寞的背影,但是祖母的信,那一字字也浮現在腦海裏。


    奶奶說的不錯,得到皇帝的愛,就意味著她與這後宮所有女人為敵,初入宮的她,就被人算計著穿上了犯忌諱的白衣,那筆賬還不知該算在誰的頭上,當初她還一無所有便已經被卷入宮闈鬥爭,將來的光景更無法想象。


    她若接受皇帝的愛意,也就搶走了這些女人們所有的希望。再者,她還不知道什麽是愛,不知道該如何迴應皇帝的心意。


    但為什麽,皇帝方才離去的背影,會讓她感到心痛?


    毫無預兆的一場暴風雨,席卷了上陽殿,可惜感受到風雨的隻有瑉兒和清雅,宮人們隻知道皇帝默然無聲地離去,黑漆漆的夜裏本也看不清麵容,除了一絲絲異樣的氣息外,當天晚上並沒有人發現出了什麽事。


    但那之後兩天,整座皇宮都彌散著壓抑的氣息,皇帝在清明閣埋頭處理政務,他沒有大聲斥罵無用的官員,可是每一個從清明閣走出去的大臣,都像是丟了一半的靈魂,好些拖拖拉拉的事,在那兩天迅速得以解決。皇帝如此盛氣淩人,妃嬪們縱然好奇發生了什麽,也不敢輕易造次。


    而上陽殿裏,皇後娘娘已經兩天沒開口說話了,大部分時間,她都一個人靜靜地坐在水榭之中。


    初初到來時的瑉兒,是宮人們眼中謫仙的仙子,但這兩天靜坐在水榭裏的人,卻會讓人看著覺得心疼。過去的她,是超脫在一切之外,可現在的皇後娘娘,卻像是沉浸在某件事裏無法抽身。


    “娘娘,周懷說,這幾天太忙碌,沒來得及安排將您的信送迴元州,但今日就一定會送出去,想來老夫人的迴信也要晚上幾天,請您原諒。”清雅悄然到了皇後身邊,她並沒有被皇帝怎麽樣,皇帝那日離去後,似乎再也沒提起上陽殿內殿中發生過什麽。


    “我知道了。”


    “林嬤嬤傳話來,說太後娘娘很擔心您,嬤嬤問您幾時得閑,想請您去長壽宮坐坐。”清雅又道。


    “明天就去吧。”


    “娘娘……”清雅欲言又止,有些話終究是說不出口,怕是說出來,就是對皇後的傷害。


    她安靜地坐在瑉兒身後,可秋天到底是秋天,穿過水榭的風,比不得夏日裏的溫和愜意,而是讓人感覺身子發緊的微涼,清雅忙起身去,拿來一件風衣為瑉兒披上。


    身體被突然觸碰,瑉兒似乎是想起了過去皇帝每一次的突然出現,清雅分明看見皇後轉過的眼神裏充滿著期待,而在看到自己的那一瞬,又黯然失色。


    “娘娘,您在等皇上嗎?”清雅鼓起勇氣問,“娘娘,我們去向皇上解釋好不好。”


    瑉兒搖了搖頭:“我不在乎,這樣也好。”


    曾經聽見這樣的話,清雅也會感受到皇後的清冷,以及對一切都無所謂的淡漠,但此刻這寥寥幾個字裏,隻透著淡淡的悲傷,她若真的不在乎,又怎麽會整整兩天都不說話,應該和往日一樣,悠閑自在地生活著才對。


    清明閣中,皇帝正為找不到周懷而惱怒,走了一半的周公公被人追迴來,唬得哆哆嗦嗦地解釋:“皇上,奴才是去安排人給娘娘送信,這信已經擱在奴才這裏四天了,再不送就……”


    四天前的信,恰好是瑉兒突然開始疏遠他,和他闖入上陽殿聽見那些話中間的時候,皇帝服侍著地上的人問:“信呢,送出去了?”


    周懷忙道:“奴才走了一半,被您叫迴來了。”他從懷裏掏出皇後的信函,心裏揣測著,皇帝是不是要查看信函的內容?


    項曄的確是有這個想法,在瑉兒的信裏,一定能看到最真的話,他負在背後的手蠢蠢欲動,想要去接那封信,可又猶豫不決,拆了信,對於那個女人的所有信任,也就消失殆盡了。


    “放下吧。”項曄沒有接,可也不甘心,便隻是命周懷把信放下。而後吩咐他幾件事去辦,就沒再提起送信的事,那封信一直擱在皇帝的案頭。


    周懷不得不私下告知清雅,皇後娘娘的信被皇帝截下了,但還沒有看。清雅則不敢在此刻就告訴皇後,生怕若有什麽誤會,誤會疊加著誤會,就真的難再說清楚了。


    又過了一天,皇後的心情像是好些了,但是她把宋淵編纂的那些書收了起來,似乎不打算再看。白天去了一趟長壽宮,在太後麵前依舊有說有笑,太後見她如是,也不能多說什麽,事情終究沒有任何進展。


    黃昏時迴到上陽殿,斷了弦的箏被修繕完好送了迴來,瑉兒便命擺在水榭之中,但她坐在琴邊一手扶著琴弦,好像陷入了沉思一般,始終沒傳出一個音符。


    清雅默默地退了出去,叮囑了幾個可靠的宮女,便沿著引橋離了上陽殿。


    清明閣中,皇帝正疲倦地站在窗下喝茶,身後傳來周懷的聲音,說是清雅求見。


    皇帝撂下茶碗沒做聲,但很快,就聽見清雅的聲音:“奴婢拜見皇上。”


    項曄迴身掃了她一眼,冷然道:“你還在宮裏?”


    清雅定了定心,說:“皇上沒有示下,奴婢就不能離開皇後娘娘。”


    項曄走迴桌案,瑉兒的那封家信映入眼簾,可他冷笑:“滾出去,朕不想看見你。”


    “皇上,奴婢即便不能活著出去,有幾句話也要向您說明。”清雅反而站了起來,走到皇帝麵前說,“皇上,奴婢擅自提起當年的事,是奴婢該死,可是娘娘說的兇殘,並不是您呀。娘娘是聽奴婢說了當年您進宮之前,舊朝的妃嬪宮人們為了搶奪宮裏的金銀不惜大打出手甚至弄出人命,娘娘是為了這些事而唏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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