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的神情,很明顯地有了變化,他的確沒頭沒腦地聽見瑉兒說“如此兇殘”,並不能就此確定,她說的是自己。可他不夠自信,他自信於天下,卻無法對一個女人自信,甚至覺得這是清雅編出來哄他。


    “即便你不說,宋淵編纂的那幾本書,也足夠她看的了。”項曄垂首苦澀地一笑,沒有了令人害怕的怒意,隻有失望和無奈,“退下吧,迴她身邊去。”


    清雅道:“皇上是不信奴婢的話嗎?”


    項曄惱怒地抬起眼眉:“朕叫你滾出去。”


    清雅卻堅持著:“皇上,娘娘的性情您知道,倘若是從前的娘娘,除了元州的老夫人外,她根本什麽都不在乎,什麽都不放在眼裏,說句大不敬的話,連您都不放在眼裏。可如今的娘娘不同了,那晚您走後,她已經兩天沒說話,皇上覺得,這意味著什麽?”


    項曄的目光裏,浮起幾分朦朧感,還是不信清雅的話,問道:“她兩天沒說話?”


    清雅此刻才屈膝:“今日去長壽宮陪伴太後外,幾乎沒說過話,總是一個人坐在水榭裏發呆,和從前完全不同。奴婢知道,娘娘是在乎那晚的事,她怕您誤會,若是從前的娘娘,根本不會在乎您是不是誤會她,不會在乎您怎麽看待她。”


    項曄眉頭緊蹙,心中負氣:難道朕就不在乎她怎麽看待朕?既然在乎,為什麽要疏遠朕,而她看宋淵編寫的那些書,又會怎麽想?


    清雅聽不見皇帝這些心裏的話,可她忽然想起一事來,對皇帝道:“皇上方才提起宋大人的書,的確是因為娘娘看了那些事,才和奴婢聊起來,想確認有些事是否屬實。而在此之前,娘娘曾再次向奴婢確認,您是否看過那些書。”


    項曄記起來,周懷曾拿著那些書給他過目,當時隨手翻了翻沒在意,還覺得是瑉兒太小心。


    清雅卻說著:“娘娘聽聞您的確看過,就很感慨地說,皇上又大氣度大胸懷,是真正君臨天下的帝王。”


    項曄不解,清雅道:“娘娘並沒有對紙上所寫的戰爭和殺戮反感,娘娘認為您能讓她看這些事,才是您的大氣。”


    隻見皇帝霍然站了起來,沒再對清雅說什麽,徑直就往門外走,但旋即又折了迴來,抓起了桌上的那封信,而後又大步流星地往外去,清雅明白過來,立刻跟出來,與周懷等人一路尾隨皇帝。


    他自然是去上陽殿,隻是清雅來時還是黃昏時分夕陽朦朧,此刻天就快全黑了。那引橋,皇帝走過無數迴,即便是夜色裏沒有路燈指引,也走得穩穩當當,而上陽殿已經燈火通明,他要去的地方,真真切切地在眼前。


    夜色微涼,瑉兒坐在水榭發呆,一手扶著琴弦,這琴弦帶個她的,全是關於那個人的迴憶。


    她不知道什麽是愛情,可那晚皇帝的背影讓她心痛,這些日以來,皇帝待她的所有溫柔,點點滴滴都在心頭,瑉兒不會愛上那個粗暴對待自己的男人,可她很清楚地記得,皇帝的懷抱那麽溫暖,被他捧在手心裏的感覺……


    身子越來越冷,瑉兒也越來越冷靜,就此放下吧,不然在這深宮裏生存,太難了。原本上陽殿孤立在水中央,就該是孤立於這皇宮裏的紛紛擾擾,她不該去剝奪其他女人的希望,她們遠比自己更早地到了皇帝的身邊。


    皇帝的愛,她要不起。


    瑉兒正要起身,才發現小腿麻木,低頭捶打時,聽見了熟悉的腳步聲,一抬頭,皇帝的身影出現在水榭之外,殿內燈火通明,水榭上沒有點燈,便隻見那高大的身影,一時看不清他的麵容。


    “朕叮囑過你好幾次,天涼了,不要坐在這裏,你若是再不聽,朕就命人拆了水榭,或是把這三麵結結實實地封起來。”皇帝聽來冷冰冰的話語裏,滿是對瑉兒的心疼,他已經似習慣,很自覺地脫了鞋子,走到了瑉兒身邊,霸道地拉起瑉兒的手,果然十指冰涼。


    皇帝掌心的溫暖,叫瑉兒心裏一顫,發涼的身體似乎也因此暖和起來。


    “瑉兒,朕到底做錯了什麽,你告訴朕,朕改了好不好?”皇帝已經把自己放在了最低的位置,他曾經對沈哲說,愛一個女人,就會什麽都為她著想,就要給她世上最好的一切,項曄曾經如此待若瑤,現在,想要更周全地待瑉兒。


    瑉兒冷得僵硬的手指,在皇帝的掌心裏緩過勁來,皇帝什麽也沒做錯,她該怎麽迴答?


    “宋淵的書,朕沒有仔細翻閱過,反而覺得你太小心,可現在看來,你的謹慎是對的。”皇帝說道,“宋淵沒有胡編亂造,但是他寫的東西幾乎都是他個人的意誌和道聽途說,你若想知道一切,朕慢慢來對你講。曾經真實發生過的事,朕踏遍的每一寸土地,都是無法掩飾的,朕不後悔付出的一切,不屑後人如何評說,更不在乎趙氏皇朝的咒怨,隻要當下的百姓從此能安居樂業國泰民安,所有犧牲的人,所有流淌的鮮血,就都值得了。”


    夜色越來越深,從皇帝背後投來的光亮,在他身上暈出一層光圈,說這些話的皇帝,好像豪邁威武的天神。


    “那晚臣妾是覺得,那些在宮裏搶奪金銀,甚至虐殺舊主向您表白忠心的宮人們太兇殘。”瑉兒終於開口了,“不是您。”


    這話由瑉兒親口說出來,項曄才真的信了。


    瑉兒水霧朦朧的雙眼裏,透著笑意:“皇上,箏修好了,您要聽臣妾彈琴嗎?”


    項曄席地而坐,點頭道:“隻聽一曲,這裏太涼了,春暖之前,再不許你來這裏,不然朕真的會封了它或是拆了它。”


    瑉兒不自覺地微微撅了嘴,但沒敢反抗,調整了姿勢後,試了幾個音,便靜下心來撫過琴弦,悠揚舒緩的樂曲順著太液池的水波散出去,周懷和清雅在門外頭,都鬆了口氣。


    一曲終了,上陽殿變得越發安寧靜謐,說好了一曲便結束,皇帝起身要帶瑉兒迴內殿去,可是瑉兒的腿坐麻了,身上又冷,在地上折騰了幾下跌跌撞撞地爬起來,模樣又笨拙又可憐,且惹得皇帝惱火,不由分說地上前將她打橫抱起來,瑉兒的身體很涼,他不得不再次警告:“別再讓朕看到你坐在這裏。”


    瑉兒看著他霸道的神情,卻笑了。


    “笑什麽?”曾經那麽奢侈的笑容,如今毫不保留地展露在自己的眼前,皇帝的心裏比吃了蜜糖還甜,可他們之間的事還沒解決,項曄把她抱迴溫暖的內殿,沒往椅子上放,也不往床上放,好像故意這麽抱著似的,問道,“你還沒有迴答朕,為什麽忽然疏遠朕,朕做錯什麽了?”


    瑉兒的臉埋在他的胸前,被勒令抬起頭,她稍稍掙紮了一下,皇帝總算放手了。


    搖搖晃晃地站定,可見瑉兒沒有穿鞋,皇帝不耐煩地一歎,抱起人來就丟在了床榻之上。


    而這一下,衣袖裏的信落了出來,瑉兒看到自己四天前給祖母的迴信還在這裏,當然會驚訝。


    項曄的咽喉滾動了一下,慢慢去撿起來,遞給瑉兒道:“朕沒有拆開看,可是朕想來問你寫了些什麽,老夫人給你的信又寫了什麽,你是在看過祖母的信後才突然疏離朕的,是不是?祖母對你說了什麽?”


    皇帝等不及瑉兒迴答,就湊到她麵前來:“你若不想說,就說不想說,不要閉嘴不開口,你不是啞巴。秋瑉兒,你什麽都不說的話,朕怎麽知道你在想什麽,哪怕是朕做錯了,也不知道怎麽改才能讓你高興。”


    “祖母的信,臣妾已經燒了。”瑉兒在一重重的糾結猶豫之下,還是開口了。一旦說出口,也就意味著她要接受皇帝的愛意,她當然不是啞巴,可是在這個幾乎無依無靠的世界裏,她要保護自己唯一的辦法,就是少說話多看,她沒有別的法子。


    項曄不可思議地問:“什麽信,非要你燒了?”


    一旦敞開心扉,也就沒什麽可隱瞞遮掩,祖母的擔心,瑉兒自己的憂慮和不安,她所承受的一切彷徨和壓力,全部都向皇帝說明。要不就緘口不言,要說,就不必說一半藏一半。


    “皇上什麽都沒做錯,是臣妾無法接受您的心意,將來的人生,臣妾沒有勇氣一個人去麵對。”瑉兒的眼眸裏,映著皇帝心疼的神情,她明明白白地告訴項曄,“臣妾不知道如何迴應皇上的喜歡,也不明白皇上喜歡臣妾什麽,若是大婚之夜您就鍾情了,僅僅是因為臣妾這張臉嗎?那麽一定會有更好的女人值得您喜歡,您很快就會忘了臣妾。但是臣妾這一生可以付出情感的男人,隻有您一人,這不公平,臣妾要不起。”


    項曄怔怔地看著瑉兒,心疼的神情裏,漸漸綻放出笑容,他笑得那麽高興,像是做成了了不得的大事,他捧著瑉兒的手問:“所以,你知道朕對你的好,你知道朕的心意,你什麽都知道?”


    瑉兒莫名地點了點頭,皇帝是不是抓錯重點了?


    項曄卻高興的起身來迴走了幾趟,好像高興得,不知該如何享受此刻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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