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帶路!”


    “是!”


    他們相遇之處距離要去的地方有段距離,鍾蠐便想先了解了解情況。


    “究竟是怎麽迴事,你定定神,跟我說明白!”


    那兵士點點頭,一五一十道:“一個時辰前,那小崽子……”


    鍾蠐心塞,扔給了他一個眼刀。


    那兵士立即改口:“那小公子跑出來玩,皮的很,鑽到我們帳中,胡亂翻騰。他也不怯生,看到新鮮的便找我們討要,還問個不停。兄弟們一開始覺得新鮮,後來便厭煩了,正要打發他走的時候,上麵忽然傳來了命令,要尋找一個孩子。我等這才意識到是他,個個欣喜,覺得是個立功的好機會。”


    鍾蠐聽得不耐煩,催促道:“說重點!這樣囉七八嗦!”


    那兵士略帶委屈,小聲迴答:“下麵便是重點了。”


    鍾蠐:“……”


    他揮揮手,無力道:“接著說!”


    兵士續道:“兄弟們本欲哄著他去主帳,路上有個多嘴的問他究竟是誰,為何會被風將軍和公主殿下帶迴來。那小公子便說他不知道什麽將軍與公主,是他阿娘和夫子將他帶來的。”


    鍾蠐滿腦門都是官司,壓低了聲音喝道:“你們這樣就把人給害了?!”


    那兵士搖頭如撥浪鼓:“不不不!將軍明鑒!我等並未想仇恨轉嫁於一個孩子身上,可……可……可……”


    “可什麽!”


    “可那孩子說他是冥海的少主,剛咬傷了父君,這迴的禍是闖大了,不知道幾時能迴去雲雲……”


    “然後呢!”鍾蠐覺得,今天這重點,怕是聽不到了。


    好在那兵士雖然分不清重點,卻還會察言觀色,急忙道:“兄弟們中有個曾經當過爹的,他的孩子大概與那小公子一般大,聽到這話,頓時便繃不住了,在我等反應過來之前,他已經一把扼住了小公子的喉嚨,一個用力,便將他扼死了。”


    鍾蠐終於聽到了自己想要的重點,卻還是忍不住問:“為何那兄弟因為有個同齡的孩子,便繃不住?還要痛下殺手?!”


    兵士囁喏道:“那孩子是在冥海的那個惡棍寅鮫巡視時,因為對他不恭,咬傷了他的手背,便被殘忍處死了。死時,大概與冥海那崽子一般大的年紀。”


    聽到他此般形容,鍾蠐頓時覺得不對,因為那兵士雖然將語氣掩飾的很好,卻被最後的“崽子”二字,暴露了他的內心。


    鍾蠐一把抓住他,瞪著他的眼睛:“不是那個兄弟驟然其意,要殺小公子為自己的孩子報仇,而是一開始便是你們合謀,殺了他,是不是?!”


    那兵士見事情敗露,索性也不再掩飾,直接嘶吼道:“是!幽海與冥海不共戴天!那小崽子既然是他們冥海的少主,生來便該死!該死!該死!”


    那兵士吼完,放聲大笑,有一種駭人的狠絕與淒厲。


    鍾蠐揪著他的衣領將他提起來:“可他也是公主殿下之子,你們怎麽能……怎麽!!!”他咬牙切齒著,忽然間詞窮了。


    “將軍也覺得我們做的對,是不是?”那兵士直著眼睛望著他。


    鍾蠐想說不是,那畢竟是個孩子,幽海血難時他還未出世,不該為此付出生命的代價。但轉念一想,後來幽海又有多少孩子喪命,至今日的族人凋零,他們難道不可憐,不無辜?!


    鍾蠐咬了咬牙,決心將道德底線踩在腳下。


    “屍身在何處,帶我去!”最後,他恨道。


    那兵士起先還不願,直至鍾蠐點破“你們若想將避過此劫,便照做!”


    兵士恍然大悟,帶著他七扭八拐地出了營地,盞茶功夫後才走到一個礁洞,還有人在外警戒,見他們前來,洞中唿啦啦跑出七八個人來。鍾蠐自其中看到了幾個略熟的麵孔,心底一沉。


    “將軍!”


    “將軍!”


    鍾蠐點點頭,由先前那兵士引著進了礁洞。


    洞中陰涼幹爽,一處角落蓋著一層海藻,其下起伏,是個人形。


    鍾蠐盯著看了兩眼,跪下身將海藻揭開了一半,露出了合眼躺在那裏的小小少年,頜下赫然一道醒目的黑紫,正是幾個時辰前他所遇到的那個孩子。


    他默不作聲地將海藻又蓋了迴去。忽地,背後傳來兩聲沉重的聲響——“咚!咚!”


    “將軍!人是我殺的。”


    鍾蠐迴過身,見到是一個老兵,他還是認得的,名叫鯪陸。再聯想到他方才自首,鍾蠐便明白過來,當年痛失愛子的人便是他。


    為子複仇,天經地義。


    鯪陸不悔,唯獨擔心自己一時衝動害了同袍,便主動認了罪。


    鍾蠐沉吟不語,眾兵士以為他不肯寬宥,齊刷刷地一齊跪倒在地。


    “將軍!若要償命,我等兄弟願共赴黃泉!”


    “你……你們!起來!哎……快起來啊,為了我,不值得啊!快起來!”鯪陸左右環顧,焦急得一張糙臉都泛出了血紅。


    幾名兵士皆堅定搖頭,誓要與他共生死。


    鍾蠐麵無表情地看著眼前這場袍澤情深,胸悶心塞。


    他若是不成全,顯得自己悖理違情,可他若是成全……


    鍾蠐覺得自己不做惡人,便要做壞人。


    “都起來吧!男兒膝下有黃金,軍人更該死得其所!你們這樣一個個上趕著赴死,真當是義勇麽!”他怒斥道。


    “多謝將軍!”以鯪陸為首的眾兵士,個個眼眶泛紅,對他抱拳施禮,真誠道謝。


    鍾蠐轉身看向那小小的凸起,道:“此處我來處理,你們先行迴營,切記,不可走漏絲毫風聲!”


    “是,將軍!”


    鍾蠐並沒有將井煥“毀屍滅跡”,他到底年輕,正義感占據了上風,既不忍心無辜幼童屍骨無存,又不願見同袍因罰而死,思來想去,決定自己去頂缸。


    ——這是他冥思苦想,所作出的最好抉擇。


    此舉若放在久經世事,修成滑不溜手的老泥鰍身上,定會嗤之以鼻。


    但他的內心之中還有隱隱的雀躍,覺得自己才是真正的義勇


    當鍾蠐帶著井煥的“屍身”迴到主帳請罪時,“婠漓”已經醒了。


    實際上,在“風烆”的妙手之下,她的傷早無大礙。所以在井煥“遇害”後,她很快便因為身臨術而從昏睡中醒來,那窒息的感覺令她同樣瀕臨絕境,而井煥失蹤的消息無疑更是雪上加霜,當時她歇斯底裏的情形甚至嚇壞了“風烆”。為替她保命,“風烆”不得不施以外力,強行令她再度陷入沉睡。


    此時想要她入睡並非難事,冥海暗魂渦中,魘珠的餘威猶在,隻是此次她陷入沉眠,卻一直困於夢魘之中,方才在黯魂渦中來不及經曆的人生最為可怖、最為恐懼之事,開始在她的腦中迴蕩。


    夢境是血紅的,她仿佛迴到了幽海血難的當夜,目睹了不曾親眼所見的父君和親族們罹難之景,她心底的防線由此一次次破碎,無論她如何反抗和挽救,她手中的劍都無法穿透那些劊子手的身體,而就算她以身擋在親人的麵前,卻依舊阻止不了利刃將他們身首分離,血濺當場。


    夢中的她不停地嘶吼,徒勞地揮劍劈砍,而唯一奏效的一次,便是她的劍鋒落下時,劈在了一個三尺幼童的身上。


    血濺在臉上的感覺是那般真實,令她全身顫栗,如遭火焚。


    “婠漓”手中的劍“哐啷”一聲墜落在地,因為她看清了那個幼童的臉。


    “阿霂!”


    “阿娘……”夢魘中的孩子張開嘴哭嚎:“我疼!我好疼!”


    “婠漓”跪倒在地,想要將他攬在懷中,卻雙手驀地空空,一個活生生的孩子化作霧氣消失了。


    她猛地意識到這是一個夢,但還未等她鬆一口氣,麵前倏然霧氣彌漫,兩個人被推了出來。


    一高一矮,一老一少,除了方才消失的井煥,另外那個,是她的父君。


    “父君……”即便是夢,“婠漓”也不敢高聲驚叫,唯恐錯過了這難得的重聚時光。


    可是,這畢竟不是一個美夢,因為下一刻,二人便齊齊被劈中了胸膛。


    “不……不要!”“婠漓”大吼,撲過去想要抓住他們。


    但這裏是夢境,她的一舉一動都無法自控。


    然後,她的手中,出現了一枚光華奪目的靈藥。


    虛空中響起一個聲音,聽來與黯魂渦中那海眼的魔心一般無二,它用蠱惑的音調慢慢道:“再會了,小友。”


    “婠漓”不欲理會它,自顧自與困住她的力量相抗衡。


    那魔心的聲音便笑了起來,既嘲諷,又狂妄。


    “別掙紮了。我可以放你過去,但你手中的藥隻能救一個人。”


    “婠漓”其實早便猜到了。


    “你沒有多少考慮的時間。以你所生之人為祭,換生你之人迴返,你可願意?”


    “婠漓”咬牙不語——同樣是親人,這樣的取舍,未免太過艱難。


    不,不僅僅是艱難,這是一個死局。


    “我隻能給你三息的時間,三!二!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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