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息轉瞬即逝,然後,“婠漓”身周無形的屏障消失了。


    她疾奔到了二人麵前,猶豫了片刻,率先扶起了父君。


    空氣中的水汽迅速凝結,一把粗陋的冰椅出現在他們麵前。


    她將父君扶坐在冰椅上,施法凝住了他胸前縱慣的傷口。


    血流的速度減慢,父君的眼瞳漸漸聚焦。


    她又轉向身旁,將已經失血過多,陷入暈迷的井煥抱在了懷中。


    她做這些的時候,臉上的神色很奇怪,既沒有慌張,亦沒有猶疑。


    方才那三息的時間,她已經做出了決定。


    相反,幽海水君的臉上滿是死亡的恐懼,他艱難地移動上身,努力向她伸手:“阿漓,阿漓,父君終於又見到你了。”


    “婠漓”抬頭看著他,再看看懷中的孩子,最終還是伸手握住了他遞過來的手掌。


    還是熟悉的溫度,但她清楚地知道,這隻是一個夢。


    一個她逃不脫,卻可以反抗造夢者的,她自己的夢境。


    幽海水君緊緊地攥住了她的手:“給我藥!隻要有了藥,我便能活!給我!快給我!”


    “婠漓”沒有做聲,她隻是鬆開另一隻手掌,那枚靈藥緩緩上升,浮於半空之中。


    幽海水君眼中泛出了貪婪的光,他毫不猶豫地甩開了女兒的手,施法召喚那靈藥。


    但他忘記了,他一個被造夢者捏造出來的人,空有其形,這裏的一切都不由他心而為。


    他的努力與渴望都是徒勞。


    “乖阿漓,把藥給我,我便能活過來。”


    眼看她無動於衷,幽海水君的臉倏然陰沉,他痛斥道:“你難道要看著我再死一次?!這次,你要親眼所見麽?!!!”


    伴隨著嘶吼,他胸前的傷口綻了開來,鮮紅的血泉湧一般,染紅了身下的冰椅。


    “婠漓”這才搖搖頭:“父君,您早已於神隕,這裏不過是一個夢境,即便真有這顆藥,您永遠也無法醒過來。”


    幽海水君的眼神霎時猙獰可怖:“所以,你為了你的孩子,要親眼看到我死在你麵前?!親眼所見?!!”


    “婠漓”努力維持的冷靜倏然破裂,她的眼角滑過血淚,麵對這質責她無話可說 隻能道:“可是父君,阿霂他還活著,我要救他!若是他死在此處,他便真的了無生機了!”


    說著,她仿佛卸下了心頭大石一般,將靈藥抓在手心,掰開井煥的嘴,欲將其送進他的口中。


    幽海水君驀然迸發出一陣狂笑:“活著?你說他還活著?不!你錯了,你心裏明白的,他已經兇多吉少。不對——你很快便能聽到他的死訊了!”


    “婠漓”驀地抬頭,神色由不可置信到漸漸癲狂。出於對父君的懷念和對亡者的尊敬,她努力控製住了自己,再未多發一言,而是幹脆利落地將手中的靈藥捏成了齏粉。


    果然,這才是擺脫夢境的法門。她滿身冷汗地驚醒過來,茫然四顧,身周的一切漸漸清晰,她終於得以重歸現實。


    她慶幸自己做出了正確的選擇,但胸口空蕩蕩的,仿佛缺失了最重要的一塊。


    “風烆”原本不在室內,不知是否是聽到了她的聲音的緣故,匆忙從外間跑了進來。


    “婠漓,你醒了!”他神色慌張,見她醒來非但不喜,反而有一種急於掩飾之色。


    自小青梅竹馬,她自然了解他,對於一個不擅於掩飾自己的人,如今這般心虛,定是出了什麽事。


    難道……


    她心中咯噔一下,夢中父君所言令她如墜寒淵。


    “阿霂呢?尋到人沒有?他是否平安?”她一把揪住“風烆”的衣袖。


    “風烆”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


    “婠漓”沒心思與她打啞謎,徑直問:“阿霂究竟出了什麽事?”


    “風烆”閉口不答,將一襲披風披在了她的身後。


    “我帶你去看。”


    “婠漓”從善如流地下床,除了全身酸麻無力,胸口刺痛之外,脖頸處,亦傳來了劇痛。


    她並沒有意識到什麽,直至,她看到了外間榻上躺著的人。


    “阿霂!”她驚唿,撲過去握住了他的手。


    觸手冰冷、僵直,膚色慘白,“婠漓”驚駭得一把掀開了蓋在孩子身上的錦被。


    錦被下,幼小的身軀脆弱得如同冰花,仿佛稍一用力,便碎了。


    “婠漓”看到他頜下的那道已經發黑的掐痕,頓時明白了自己那如灼燒一般火辣辣的疼所從何來。


    骨肉離散、惡名縈身,囚於困境,難見天日。難道,在暗魂渦中,對海眼的魔心所立下的那誓言,已經開始應驗了?


    她想去試探一下井煥的鼻息,可她的雙手顫抖得仿佛秋冬掛在枝頭上的最後一片枯葉,幾次嚐試都無法如願。最後她用左手狠狠扼住右手腕,用力之大,以至瓷白的肌膚上立刻出現了血痕。這才得以抑製顫抖,成功地將手探入了孩子的鼻下。


    肌膚上傳來了清淺的熱氣,她長舒了一口氣,倏然間覺得全身無力,腳下一個踉蹌,險些跌倒在地。


    “風烆”眼疾手快地扶住她,順勢將她按坐在榻旁,飛快地接連出手點在她的靈台。


    柔和的靈力緩緩渡入,她處於崩斷邊緣的神經終於得以疏解。


    “風烆”放下手,道:“之所以不告訴你,而讓你直接來看,就是怕你大悲大喜之下,精神承受不住。如今阿霂雖然仍舊暈迷,但他已無性命之憂,你可安心了。”


    ”婠漓”點點頭,憶起夢中種種,仍心有餘悸,便問:“何人傷害了阿霂?”


    “風烆”既愛憐又歉疚地摸了摸井煥的頭,道:“是我之過,未能約束好手下兵士。因其之子死於寅鮫之手,銜悲茹恨,仇深似海,偶然間撞到阿霂,便對他痛下殺手。幸而阿霂福緣深厚,留有一線生機,我已用天後所賜雪蓮救迴了他的性命,休養數日,當可無礙。”


    “婠漓”深吸了一口氣:“你如此避重就輕,是為了袒護那個兇手。”


    “風烆”的小心思被道破,苦笑道:“我已下令將兇手綁縛在外,你若追究,我便帶你去見,是殺是剮,悉聽尊便。”


    “婠漓”冷笑:“你這是在將我!”


    “風烆”歎了口氣:“那兇手是名老兵,為幽海鞠躬盡瘁,連唯一的兒子都未能保住,卻要落得如此下場,你若將心比心,於心何忍!”


    “婠漓”沉默片刻,已經有些被說動,還在為孩子抱不平:“但是阿霂平白遭此一劫,何其無辜。”


    “風烆”斟酌著語氣:“阿霂小小年紀,便在生死線走了一遭,的確無辜。但他的身上畢竟流著冥海的血,未來更是繼承君位之人。從這個意義上說,此劫他避不過。”看到“婠漓”還要說什麽,他飛快道:“你為何不去帳外看看,聽一聽眾將士的心聲。”


    “婠漓”不明所以,卻還是跟著他來到了帳外,看到黑壓壓的一片人頭。


    ——那是跪著的一片將士,粗略一看約有百十數。


    要知道,幽海人丁凋敝,所謂的複族軍也不過萬餘人,還要分駐各處,這百十人已經這大營的十之三四的人數了。


    跪在打頭處的是兩人,“婠漓”認出了其中一個,便是與她有過一麵之緣,曾陪她前往海眼和藏書樓的鍾蠐。另一人形容老邁,鬢發花白,看服色不過低階兵士。


    “婠漓”心中泛起些酸苦——若是在以往,幽海富足,百姓和樂,這樣的年紀已經在頤養天年,並不需冒險從軍。


    幽海落至如今的下場,是她引狼入室。


    見她出來,鍾蠐帶著一眾將士對她行了軍禮。她亦握拳擊於左胸迴禮。


    眼看鯪陸要開口,鍾蠐一把按住了他的手,搶先道:“是末將傷害了小公子,請公主殿下治罪!”


    鯪陸哪裏願意,畢竟這人太令人氣憤!


    一個時辰前,鍾蠐說什麽“他來處理”,鯪陸還以為他欲幫忙毀屍滅跡,他才與兄弟們放心離開,誰知他卻是要自己頂缸。若非鯪陸心中不安,一路尾隨,這傻小子便要罪責難逃了。


    眼看覆水難收,鯪陸咬牙與他跪到了一處。


    一向溫文爾雅的風將軍對他們怒斥不已,隻帶走了小公子的屍身,並未當場降下處罰。鍾蠐規勸良久,好話說盡,惡語激將,鯪陸卻一直埋頭不語。眼看軟的不行,鍾蠐欲行武力驅逐於他,誰料這營中的三成兵士聞風而來,齊刷刷地跪在了他們身後。


    鍾蠐又急又怒:“你們做什麽!造反還是逼宮?!!!”


    “法不責眾,更何況鯪陸大哥傷的是冥海的崽子,鯪陸大哥無罪!”


    “無罪!無罪!無罪!”


    “公主若要責罰,我們一齊受著!”


    鍾蠐頭都大了,早知如此,他又何必強出這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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