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後還是井煥想出了辦法,他用法力取來了那隻銅鼎中化為流水的靈氣,“喂”給了雲傾陌。這才令嬰兒飽腹,安穩地睡了過去。


    靈氣是萬物之源,且此地靈氣取之不竭,倒是恰好解了此時困境。


    但唯獨一樣,那便是須得由她抱著那嬰兒才能令其安睡,隻要稍稍嚐試將他放下,那孩子便會立刻驚醒,撇起嘴便要嚎啕。


    於是羲華隻得認命地將他一直抱在懷中,小東西沉甸甸地壓麻了她的半條臂膀,令她一度以為自己的胳膊不在了。


    因為這段經曆,導致了後來很長一段時間她都不願與雲傾陌對視——總覺得尷尬。


    不過也是拜這遭經曆所賜,後來她帶阿彌才能那般得心應手。


    自從發現這嬰兒雲傾陌後,他們竟是柳暗花明,四周霧氣驟然消散一空,現出了此處的全貌。


    羲華環顧左右,發現這裏居然是雲羿門山門之下,他們麵前,便是延亙百級的白石台階。


    終於來了——羲華麻木的心情總算雀躍了些。她與井煥無視了那百級台階,瞬行到了山門之處。


    守門的兩名雲羿門弟子形同虛設,麵容僵硬,眼神空洞。羲華仔細看了看他們,忽然靈機一現。


    她對井煥道:“我們將孩子放到此處,靜觀其變。”


    井煥並無異議,反正他們行走人間的經驗約等於無,全靠羲華從話本子裏看來的那些橋段指導行事,怎麽做都不算錯,怎麽做都算是——破局。


    羲華沒有多言,因為她忽然意識到了一件事——他們現在所見所聞,可能是四十餘年前所發生的過往。


    棄嬰、那鎖片上明顯是男子的筆跡,還有此處,無一不在昭示著,這一切,與雲傾陌的身世有關。


    她施法將裹著嬰兒的外袍變成了一件繈褓,以免留下痕跡。井煥對她此舉歎絕:“你如此心細如發,此行跟著你,必定能馬到功成了。”


    羲華搖搖頭,她心中,漸漸生出了一個可怕的猜測。


    ——這一切,可能與井煥的過往有些相似,希望他到時不至因此受到傷害。


    當雲傾陌被放下的那一刻,一直如木刻石雕的兩名守門弟子仿佛鬼魂上身,瞬間活了過來。


    “看,那有個孩子!”守門弟子甲喊道。


    “過去看看!”弟子乙道。


    二人上前幾步,謹慎地沒有冒然抱起繈褓。


    “這孩子突然出現,不會是什麽山精妖魅吧?”


    “不要妄動,你在此處盯著,我去稟報青靄宗師!”


    羲華和井煥默默跟上,幽魂一般地穿過了山門和結界。雲羿門中一目了然。


    彼時雲羿門中,姬夫人“正在”靜室中閉關,她的修為已臻化境,卻始終相差一線,達不到修行圓滿。所以她已經不見外人兩載有餘了。


    但以羲華和井煥的視角,他們分明發現姬夫人之情形極其不對,境界不升反降,道心亦有動搖之象。且身體虛弱,麵色蒼白,似乎剛經曆了一場什麽變故,嚴重損耗了她的元氣。


    於是,山門處發現嬰兒之事,她並未第一時間知曉。


    待她出關,已經是一年之後,然後,她發現了一件令她心神俱震之事。


    那個名叫“傾陌”的“棄嬰,經門主雲斐和三大宗師聯手測定,證實其天資極高,根骨稀世罕有,是千年難得一見的修仙胚子。雲斐已經與三大宗師決定,既然上天將這孩子送到了他們麵前,斷沒有錯付好意,放過如此美質良才的道理。


    正巧雲斐與姬妾夫人多年無子,雲羿門尚缺少一名繼承人,便由雲斐做主收其為義子,就按照他所戴鎖片上的二字,為其賜名“雲傾陌”,以求將來聞名寰宇,光耀門楣。


    但因姬夫人未曾出關,雲斐敬重自己的道侶,便沒有舉行認子儀式,不過雲羿門上下,很快便接受了有這樣一位少主的事實。


    時光飛逝,在修士眼中,更是歲月如梭。雲傾陌在這一年中飛快成長,幼齒年紀,竟真的展現出了令人驚歎的天賦。


    等姬夫人出關,愕然發現自己竟然多了一個兒子。而聽到雲斐講述這個孩子的身世時,她愈聽愈心驚,尤其是在看到那方鮫綃和墨玉項圈與鎖片,尤其是鎖片上那行她這輩子都不會忘的生辰八字之後,臉上的血色霎時退得幹幹淨淨。


    “千笙,你怎麽了?”雲斐看出了夫人臉上的晦色,問道。


    “無事,夫君。”姬夫人強顏開口道:“夫君就這樣輕易地將傾……”


    “傾陌!”雲斐補充道。


    “將傾陌這孩子收到了名下?倘若他隻是因故離開了親生父母,我們這般武斷專行,豈非隔斷了他的親緣?”姬夫人說起“親生父母”四個字時,眼神倏然飄忽,故意借著喝茶躲開與雲斐的對視。


    “無妨。我已命扶嵐師兄詳細調查過這孩子的身世,隻查到他的生父可能是一名藍姓書生,兩年前曾寄居於山下城鎮,有人見過他購置了這塊墨玉,並且與玉匠學習如何琢玉與篆字。據那玉匠所說,他習刻之間所練習最多的便是這兩個字——傾陌。後來我請玉匠仔細辨認過這副項圈與鎖片,正是出自藍先生之手。”


    “那……這位藍先生,後來如何了?”姬夫人為了穩住自己的聲線,不至於露出顫抖之音,竟然悄悄用了靈力,強行鎮靜了心神。


    “應是已經不幸遇難了。玉匠述說最後一次有人見到他,是在後山的懸崖邊,後來便再也不見他的蹤跡,且他的衣袍碎片掛在了崖邊的樹枝上。”


    姬夫人聽著,仿佛有一道驚雷劈在了她的頭上。刹那間她隻覺得雙耳被震聾了一般,身側一切的聲音都模糊不清,轟然離她遠去了。


    “夫人?!夫人!你怎麽了?!”


    等她終於能夠再聽到聲音,麵前卻是雲斐焦急的麵容,她心下茫然,腦子仿佛鏽蝕了一般,並不知道自己是怎麽了。她下意識地對自己的道侶笑了笑,然後便天地旋轉,什麽都不知道了。


    等到她醒來時,一個小小的孩童站在她的床前,身著一身水墨色,精致可愛的如同玉琢的娃娃。


    “你是誰?”姬夫人對他生出了愛憐之感,仿佛他們已經很熟悉,這個孩子已經在她身邊許久了。


    雲輕陌歪了歪頭,彼時他還不太會說話。在雲羿門中待了一年有餘,他隻學會了簡單的稱唿,譬如阿爹、師伯,再譬如……阿娘。


    後來很長的一段時間內,他連這幾個字都不願再說,並且執拗地不再學習新的詞匯。這個現象一直持續到了後來他滿四歲,才終於再度開口。


    正應了“貴人語遲”之說,因為他領悟之力之高,令人歎為觀止。那些佶屈聱牙的修行之法,一兩歲時他聽過一次便能牢記於心,而等到五歲時他已經識得典籍上幾乎所有的文字,便不必再由雲斐和三大宗師指點,自己在卷帙浩繁的藏書閣中一坐就是十個時辰。


    等到他十歲時,雲斐和三大宗師已經沒什麽可以再教導他的了。


    但唯獨一點,他的劍法修的總是不太行。


    當時他初初開始修武道時,因為姬夫人於此道的修為更勝於雲斐,所以雲斐想讓她這個養母來帶他入劍道。但姬夫人毫不留情地便拒絕了。


    那一日雲斐和姬夫人爆發了激烈的爭吵,躲在門外的雲傾陌再也忍耐不住,握緊小拳頭衝了進去。他黑曜石一般都大眼睛中蓄滿了熱淚,瘋癲了一般向姬夫人大喊:“為什麽?!!為什麽你總是這樣?不願意理我?不願意教我?甚至連一句話都不願意和我多說。為什麽?你就這般嫌惡我嗎?阿娘!!!”


    姬夫人全身一震,驀地想起了初見的那一日,小小的雲傾陌扶著床角,仰頭看著她,迴應道:“阿娘!”


    姬夫人險些瘋了。因為她在這個孩子身上看到了另一個人的影子。


    ——藍梵空,那個可能已經隕身於萬丈深淵中的書生,亦是她今生所犯過的最大的錯。


    姬夫人幾乎是瞬間便知道了這個孩子是誰,並且明白了為何會對他那般熟悉——十月懷胎,心跳彼此相聞,自然會很熟悉。


    “你走!走!來人!帶他下去!”姬夫人憤怒地大喊,絲毫不理會她歇斯底裏的模樣嚇壞了幼小的孩子。雲傾陌懵懂不知自己犯了何錯,隻“哇”的一聲大哭了出來。


    趕來的侍從不敢多問,連忙抱起孩子匆匆退下了。


    姬夫人倒迴床上,撕心裂肺一般的悲傷與無措,痛得她想要自絕於當場。


    後來她執拗地不肯親近雲傾陌,很多個夜裏,陪伴小小的孩童入睡的隻有成堆的竹簡與卷軸,而等他醒來時,枕畔,常有淡淡的濕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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