姬夫人第一次正視雲傾陌,是他剛過了六歲的生辰。


    又過了一個不眠之夜,近來她總是這樣——整夜整夜地無法入眠,而偶爾能夠入睡,便總是會陷入夢魘。夢中濃重的黑暗令她崩潰發瘋,她寧肯夜夜都在榻上打坐,也不願再躺迴床上。


    雲斐自然注意到了她的異樣,事實上自從三年前她出關後,便一直托詞修行有岔,二人自此便不再親近了。後來甚至發展到了分房而居,昔日被人稱道的摯愛道侶如今相敬如賓,隻有雲斐還在單方麵地關懷她。不過她甚少迴應,連話都不願與他多說了。


    姬夫人對他有愧,這愧疚如同滾雪球一般,隨著雲傾陌的漸漸長大而愈演愈烈,所以哪怕是與他對坐,都會因為強烈的羞愧之心而坐立難安。


    雲斐不願勉強她,抑或是要保持自己作為男人的驕傲,慢慢地也不去“打擾”她了。


    這一日,姬夫人疲憊地從寢居中走出來,明明調息了整整一夜,她卻全身沉重得如同墜石。


    她不知道自己要去哪裏,隻是迫切地想要為昏沉的神智尋一個突破口,哪怕隻是去花園中吹吹風也好。


    就在花木扶疏中,她意外地碰到了雲傾陌。


    小小的人兒背對著她、麵朝初旭盤膝打坐,柔和的日光照在他圓嘟嘟肉乎乎的側臉上,淡粉的麵色、細軟的絨毛,使他看起來如同一隻飽滿的蜜桃。而細密纖長的睫毛在上麵投下的陰影,如同黑色點蝶翼,仿佛輕輕一吹便能飛起來。真是令看的人心都要化了。


    幼兒的鼻梁一般都十分圓潤,而雲傾陌此時的鼻梁卻很高,襯托著雙眸璀璨明亮。而他睜開眼睛時,一雙如星辰海洋一般的瞳仁仿佛要看到人的眼睛裏去。


    姬夫人出神地看著他,想起了他的父親。


    她初見藍梵空,是在她閉關卻偷溜出去的時候。因修行遇瓶頸,她唯一可選擇的,大概隻有《青雲鑒》中所記載的“劍斬意中人”那種邪惡殘忍的法子。


    但她不願意。


    沒有誰該成為誰登臨九天的踏腳石。


    修為上的停滯與彷徨,仙途無望的挫敗與失落,以及對畢生信仰的困惑與質疑,這些聚合在一起,久久折磨著她的心智。有許多次,她行在走火入魔的邊緣,危機叢生。雖然她最終將自己拉了出來,卻始終無法與那條通天大道、與她自己和解。


    於是,一次衝動之下,她放棄了閉關,獨自一人下山,在人間煙火中恣意徜徉,遇到了許多過往不曾見過的人與事。


    而其中,最大的錯誤便是與藍梵空的相遇、相知、相愛。


    她尤記得與藍梵空所見的第一麵,隻是在人群中擦肩而過的一眼迴眸,便注定了他們之間一生的悲劇。


    在一旁觀看的羲華強忍住了要翻白眼的衝動,對井煥道:“所以女孩子還是要多出來見見世麵,姬夫人如此脫凡出塵的女子,便這麽輕易被一個書生拐走了,可歎。不過,這二人戀得如此辛苦,姬夫人因此煎熬以致連雲傾陌都不敢認,也是可憐。”


    井煥搖搖頭:“你這觀點倒有幾分新奇。依我看,背夫出牆,逆倫生子,注定不為世間所容。你還是少看些那些情愛話本,帶得你小小年紀,三觀都要歪了。”


    羲華不服氣道:“說我年幼,你又比我大了幾歲,懂得什麽叫做“一眼萬年”,又懂得什麽叫做“恨不逢君未嫁時”。”


    井煥臉色有些難看:“所以,你也讚同世間女子朝秦暮楚,為了一時情欲背叛自己的丈夫,生下被世間唾棄的孩子了?”


    羲華猛地明白過來——是她方才之言觸了井煥的逆鱗。


    井煥之今日,便是雲傾陌之明日。他們都有著那樣一個不堪的母親,是他們飽受譏嘲與白眼的開始。


    這世上大概沒有誰,能比他更明白這種心境了。


    明明都是一樣的人,相比起那些帶著期待與渴盼降生的孩子,他們卻從被孕育的那一刻起,便替父母背負了原罪。


    羲華心中不住暗罵自己——明明她早預料到了此處定然會對井煥有所觸動,但在這戲台一般的幻境中旁觀別人的悲喜,的確太容易被代入了。


    她自己身為女子,天性向往浪漫不羈的深情,所以她自然而然地站在了姬夫人那邊,以為她雖然有負丈夫,有愧於這世間的綱常,可她到底是因情所惘,理不可恕,卻情有可原。


    這種想法太危險了。畢竟三界自有秩序,譬如陰陽,譬如日月,都是天道經過了無數毀滅與新生,逐漸完善起來的一套法則。若有人試圖挑戰,那麽,總會傷害到其他的人——哪怕那傷害並非他們的本意。


    於是羲華沉默了,她於戲外,不再評價別人的人生。


    而戲中,姬夫人和衣躺在客棧中的床上,輾轉反側,十分焦躁。


    她一直在想黃昏時遇到的那個男子,他們似乎很有緣,在熙攘的人群中第一次擦肩而過後,後麵的那一場燈會中,他們竟然屢屢相遇。


    隻不過不曾說過一句話。四目相對,盡在不言中。


    如果不是天命使然,怎會在人群中多看了他一眼,便就心旌搖曳,恰似故人重逢。


    姬夫人不由自主地抬起了手,用指尖在虛空眾描畫他的眉眼。靈氣隨心而動,慢慢勾畫出了一張臉。


    既見君子


    雲胡不喜


    最後她寫下了這八個字,自己仔細端詳著自己的“畫作”。


    井煥在一旁看了,嗤笑道:“人前端莊持重、受人崇敬,人後卻如此思慕一個不是自己丈夫的男子。若非已知前情後事,怕是要被這門主夫人給誆了。”


    羲華在一旁連口都不敢開,心道:你既然看她不慣,又何必非要跟著看這些,替雲傾陌受虐嗎?


    第二日天明,姬夫人鬼使神差地又去了昨夜燈會所在的市集。她到時時辰尚早,街市上除了晨起做生意的小販,並沒有多少路人。


    姬夫人滿懷失落地立在路旁,又是好笑又是氣惱。


    笑自己癡傻,氣自己妄念,惱天命弄人。


    她順著昨夜的方向慢慢走上了一座拱橋,細柳拂動中,湖上煙霧靄靄。她忽覺額心一涼,這才發覺,原來竟然下起了春雨。


    這雨初起並不大,潤物無聲,遠山近柳皆披上了薄紗,但很快便有加劇之勢。姬夫人並不畏細雨沾衣,隻是取出了一塊素白的鮫綃,抹了抹自己的側頰。


    那鮫綃是產自深海的珍寶,輕若無物,被她漫不經心地拈在指尖,東風吹拂,竟然一個失神,那綃便脫手而去,掛在了一株柳樹的梢頭之上。


    此物她多的是,雲羿門她的寢居之中裝了滿匣。她並無意去摘下來,想著隨緣而去,其實也很好。


    湖畔有茶寮,她進去躲了躲雨,守著一壺粗茶想著心事,最後決定此事已了,此間便是此行終結。


    風停雨歇,當她起身要迴歸那清冷的修行路上時,一個人匆匆而來,將那方鮫綃遞給了他。


    “姑娘,這是你的吧?”藍梵空對她微微一笑。


    姬夫人如遭雷擊,怔怔地望著他,連話都不知道如何說了。


    藍梵空便一直那樣笑著看著她,眸底深處,暗藏幾分忐忑,在隻有他自己知道的地方,其心,急跳如鼓。


    姬夫人驚覺自己失態,臉色微紅,伸手接過鮫綃,聲音比尋常時候低了許多,道:“是妾身之物,多謝先生。”


    定下神後,她才發現麵前的男子一身青衣上沾了泥垢,而他的額角,亦濺上了幾滴泥水。對於時下講求君子不惹塵埃的風氣來說,藍梵空此舉有些失禮。


    但在有情人心中,非但不以為忤,反而心裏甜絲絲的。


    藍梵空不通武道,他所能取到這高掛梢頭的輕薄鮫綃的法子,便是向路旁的店家借了一架木梯,自己顫巍巍扶梯而上。


    上去時,他唯恐慢了一步,那鮫綃會被風吹走,所以他根本顧不上細看腳下,可等到取迴帕子,心滿意足地揣在懷中,下來時不經意間向下一瞅,頓時頭暈目眩,腳底軟得險些站立不住。


    這湖堤旁的柳樹成材已逾百年,樹冠蓬蓬如傘蓋,樹高三丈,藍梵空驚得心在顫抖,卻忍不住看下去,見湖畔的茶寮小巧如同新蘑。


    他定了定神,硬著頭皮一步步爬下,一路小心翼翼,最後幾步時他以為勝券在握時一著不慎,踩到了自己的袍角跌了下來。


    好在距離不高,沒將他摔出什麽大患,但腰臀又辣又麻,他覺得自己全身險些要散架了。


    幸好,那鮫綃被他牢牢護在懷中,沒有落得他這般慘境。


    然後他才齜牙咧嘴地扶著腰站起來,立刻又犯了難——這副形容怎好在姑娘麵前顯露。


    來不及更換衣衫了,他隻能先原地轉了幾圈,將一瘸一拐的腰腿勉強適應了,這才急匆匆趕到了茶寮,恰好碰到要離去的姬夫人。


    此時正是春寒料峭,湖畔濕冷,姬夫人雖修行有成,寒暑不侵,心中卻和暖一如旭日當空。


    “妾身姬千笙,不知先生如何稱唿?”


    “不敢當先是二字,在下藍梵空,姬姑娘有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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