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盛國官場中,沈栗一直是個奇葩。


    若說人才,在同齡的勳貴子弟中,得說沈栗是很出息的,但也沒有哪一家的子弟像他這麽能折騰。


    自打他十歲那年告禦狀,開始出現在景陽官僚們的視線之中,隨著他的成長,有無數人不分官職大身份高低,但凡阻了他的路,或對沈家不懷好意的都倒在他前進的路上。堪稱神擋殺神,佛擋殺佛。


    因此,不少官員暗搓搓地視他為官場殺手。


    本以為這小子出仕之後,會收斂一些,規矩一些,安生一些。唔,此次沈栗也的確是老實的很,鬱楊非議禮賢侯府,嘲諷其表兄邢嘉,沈栗也不過就是言語了幾句,諷刺鬱楊一番。及至被人打了,沈栗也沒多麽激烈的報複,隻向順天府遞了狀子,玳國公上門致歉,沈栗便立時撤了狀子。


    什麽是克恭克順,什麽是情禮兼到,什麽是溫柔敦厚


    沈栗他什麽也沒做,玳國公府照樣沒得著好果子吃!


    他哪是什麽“殺手”?這就是個衰神!


    惹不得!誰碰誰倒黴。


    哪怕很多人自己都是親自參與了彈劾玳國公府行動的一員,也覺著沈栗這小子很有些邪性。


    此時沈栗還不知道自己被人視作了衰神,正在津津有味地聽才茂說八卦。


    沈栗被人打斷了一根肋骨。在此時,骨折算是一種比較嚴重的外傷了,沒有現代醫療手段,郎中們隻能憑借經驗為傷者正骨,用木板固定傷處,再敷些藥膏,開些壯骨培元的湯劑。至於會不會繼發感染,或接錯了骨頭,就是禦醫也束手無策,因此致殘、喪命者比比皆是。


    這也是沈淳一直對沈栗的傷勢耿耿於懷,堅持要報仇的緣故。


    所幸沈栗生於武勳之家,有些在鬥毆中保護自己的常識,斷了的骨頭沒有戳進內髒。又及時得到救治,如今已經沒有危險,隻待骨頭長好。


    傷筋動骨一百天,就算沈栗年輕恢複的好,此時仍舊不能隨意行動,隻在榻上靜養。


    才茂得了才經武的吩咐,這些天隔三差五地上門。此人才學稀鬆,詩文經賦一竅不通,濟世之策半點不明,隻揀些街知巷聞,家長裏短拿來談論,倒是為沈栗解了些靜養中的無聊。


    “大約是彈劾玳國公府意猶未盡,如今又開始彈劾起湘王世子了。”才茂一手撚著果子,一手端著茶盞,搖頭晃腦道。


    沈栗一挑眉:“湘王世子?”


    才茂點點頭,哂然道:“真是沒事閑的,那湘王世子是做什麽來的,大家都心知肚明。不過是個質子罷了,能掀起什麽風浪?若來的是湘王殿下,倒也值得這些大人們議論議論。盯上這個湘王世子,這不是柿子專揀軟的捏嘛?”


    “他們彈劾湘王世子什麽?”沈栗好奇道。


    “還是因為前陣子大皇孫生病之事。”才茂道:“都傳是湘王世子下的手。”


    沈栗皺眉道:“此事不是早有定論?與湘王世子無幹。”


    “原是這麽說的,可不知為何言官們又說是什麽湘王世子乃藩王子嗣,居於東宮不祥,衝克了大皇孫,”才茂不屑道:“還扯上了欽天監,監正馮有年親自出馬,說什麽有賊星犯太微,若不驅除,必將有更大禍患。”


    沈栗頓時嗆咳起來,牽動腹腔,疼痛不已。


    才茂忙放下手中東西,親手端茶來給他順氣:“可輕著些,若是損了身體,在下可沒有臉麵再登貴府的門。”


    沈栗平複了一下,不可思議道:“怎麽就想到這個上?連天象都拿出來說?”隨即恍然道:“哎呀,說別的,好歹都有法子辯駁,沒做的就是沒做。摻和上命理運勢,才教人辯無可辯呢。”


    “誰說不是呢?”才茂笑道:“難為竟有人想到了這個法子。”


    沈栗皺眉問:“皇上怎麽說?”


    才茂道:“皇上自是不信的。隻斥退了馮有年,說他無事生非,若有再犯,就要問他妄議宗室之罪,也不許朝中再談論此事。””


    沈栗點頭道:“皇上英明。若是憑欽天監一句話就判斷宗室運數,往後皇子們的運數是不是也能由他們判斷?那不是”


    “那不是連誰當太子都由著他們胡說了?”才茂脫口道。旋即覺察自己失言,忙捂住口,看著沈栗傻笑。


    沈栗失笑:“在下這裏也就罷了,出得門去,才兄還是謹慎些為妙。”


    “曉得,曉得。”才茂涎著臉笑道:“我可不是鬱楊,沒有給家父惹禍的心。”


    沈栗搖搖頭,陷入沉思。


    “怎麽?”才茂問道:“賢弟想到什麽?”


    沈栗疑惑道:“找人麻煩,總要有個原因。按說湘王世子遠道而來,又一直在東宮養病,別說冒犯了誰,便是連麵都不露。怎麽會有這麽多人盯著他不放?”


    “聽賢弟這樣一說,還真是挺奇怪的。”才茂摸了摸腦門:“這麽一窩蜂地彈劾湘王世子是要做什麽?再說,這手段也挺蠢的,皇上又不會信。”


    沈栗搖頭道:“不,不對。謠言惑人,此事雖然暫時平息,但有了馮有年這句話,日後但凡宮裏出了什麽事,都會教人猜疑到所謂湘王世子的命數。”


    才茂眨眨眼,歎道:“這招數可夠狠的,誠心叫湘王世子不安生。”


    “少爺,”青藕在門口道:“玳國公府的鬱辰少爺到了。”


    沈栗笑道:“快請進來。”


    才茂也是見過鬱辰的,倒不算生疏,互相見了禮,才茂道:“在下今日還有個飯局,這便告辭了。”


    因他近日常來,沈栗也不留他,隻道:“我這裏清閑得很,才兄得空便來坐坐。”


    才茂平日裏隻有些酒肉朋友,能如沈栗這般“正經”又看得起他的人也不多,故此他也願意與沈栗接觸。笑道:“這是自然,下次在下帶骰子來,咱們玩個痛快。”


    裝了半天正經人,臨了一句話漏了餡。


    沈栗失笑,不在意道:“也好,一言為定。”


    才茂喜笑顏開地走了。


    沈栗迴頭,見鬱辰麵色複雜地盯著自己,奇道:“怎麽了?”


    鬱辰迴神,搖頭道:“你倒是好脾氣,似才茂這樣的人也能得你一個笑臉。”


    在三晉時,才茂可謂醜態百出,故此鬱辰對他的印象十分不好,不甚看得起他。


    “此人自三晉迴來之後倒是有些長進。”沈栗笑道:“起碼不在女色上犯糊塗了。”


    “也是,”鬱辰喃喃道:“似咱們這樣的公侯子弟,若不能光耀門楣,能安安生生不給家裏惹禍也算好的。”


    沈栗不意觸動鬱辰痛處,歉意道:“是愚弟失言了。”


    鬱辰搖手道:“鬱楊闖下大禍,有什麽不能說的,我今日來就是向你道歉的。”


    鬱辰和沈栗交好,得知鬱楊派人打了沈栗時,鬱辰是非常惱怒的。但畢竟是親堂弟,又講究親親相隱,故此玳國公令鬱楊逃跑時,鬱辰並沒有阻止。


    所以在鬱辰心中,對沈栗是有那麽一點兒歉意的。及至隨玳國公上門,鬱辰並未得著機會說話。再後來,玳國公府一夜之間差點被彈劾的折子埋了,鬱辰在東宮也戰戰兢兢,哪還有心思顧及沈栗這邊。


    直拖到此時,塵埃落定,玳國公府終於得以喘息。鬱辰才上門探望沈栗。


    “此事無關辰兄。別說是堂弟,就是親弟弟,都那般大了,辰兄還能管著他麽?辰兄無需介懷。”沈栗笑道:“倒是你來我這裏,老國公可知嗎?”


    說到底,玳國公府此番被彈劾,是由沈栗和鬱楊的衝突開始的,鬱家難道就一點兒不介意?


    “我那二叔頗有微詞,但祖父和家父都是同意的。”鬱辰坦言道:“祖父並不糊塗,隻是太護著我們這些小輩罷了。為兄來時祖父還叮嚀著要我好生與賢弟相處。”


    禮賢侯府追查鬱楊時,玳國公府都沒想著與沈家徹底撕破臉,如今鬱楊走了,玳國公府又有些失勢,就更要與沈家緩和關係。


    為了一個鬱楊,玳國公府已經損失了太多,不會再因為他影響鬱辰與沈栗的關係。


    沈栗心下一轉,隨即明白玳國公的意思。


    兩府如今還都站在一個政治立場上,邵英打擊鬱家,卻並未拋棄鬱家,鬱辰如今還在東宮行走,可見在很長的一段時間內,兩家還是要一起為皇帝和太子出力的。


    臣下太親近,有結為朋黨的嫌疑,皇帝會不高興臣下反目成仇,鬧得太兇,影響團結,皇帝仍然會不高興。


    作為可以染指兵權的兩個武勳門第,保持有一定距離卻又不完全疏遠的關係才是最明智的。


    沈栗暗歎,不愧是經過立國的老經曆,不牽涉子孫的時候,玳國公的心眼還是明亮的。


    鬱家既然有修複關係的意向,沈栗倒也不想拒絕。


    此番風波起於一個微不足道的鬱楊,壞在玳國公包庇之心,至於事態的發展,則是受著皇帝的控製。無論是禮賢侯府,還是玳國公府,如今都隻不過是邵英名為皇權的棋盤上兩顆棋子。


    榮也由人,辱也由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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