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江一從客舍出來,已是戌時。


    天樞峰上各處房舍已點起了燈火,猶如海底中一個個發亮的氣泡,頑強地將濃重的黑暗拒之於外,又隨時有被這黑暗壓爆吞沒的趨勢。


    郭田不在天樞峰上。


    根據許天楓所說,他從幫郭田送酒上山到發現李夢淩被黑衣人重創,中間不到兩刻鍾。這麽短的時間內,郭田不太可能從天璿峰大青石處返迴到天樞峰這邊。


    再說,許天楓送酒上去之前,索橋上是沒人的。李夢淩和黑衣人定是在這段時間裏在橋上相遇,並進行交戰。如此一來,郭田更不可能安然從索橋上通過了。


    還有一點,李夢淩重傷倒地的位置是在索橋上很接近天璿峰橋塔的地方。身為萬劍門弟子,絕無可能孤身一人跑去天璿峰,更何況她還是女弟子。


    是什麽促使她做出這個不尋常的舉動呢?


    楚江一腦海中電光火石閃過一幅畫麵:郭田遭遇不測,李夢淩衝過去施救。


    沒錯了,肯定是這樣!


    一念及此,他運足真氣,如箭般朝師傅的居所掠去。


    “什麽?你要帶人連夜搜查龍神穀?”周平一家三口聽了楚江一的請求,都吃驚不小。


    “沒錯!小田兒一定是從索橋上掉下龍神穀了。”楚江一遂將自己的推理一一道來。


    聽他講完,周平眉頭緊皺,麵現不快:“你可知道,這龍神穀自你祖師爺創立萬劍門以來便被列為門中禁地?你可知道,自我任掌門以來,從未有人踏足過龍神穀,你今日便要逼我開此禁例?”


    “弟子不敢!”楚江一跪下,向周平一拜,“隻是人命關天,小田兒又是我徒兒,我有愧於他,不希望他遭遇什麽不測。”


    “你有愧於他,就不怕有愧於我,有愧於萬劍門的諸位祖師?”周平大怒,一掌拍在桌子上,打翻了茶碗。


    王檬連忙扶正茶碗,將在桌麵上橫流的茶水細細擦幹淨。她安慰了周平幾句,才對楚江一說:“江兒,你莫怪你師傅生氣。這山門禁地,事關重大,確是不可貿然闖入。


    再說小田兒落入龍神穀,也隻是你的推測。關心則亂,你應該明白這個道理的。一切事項,最好還是等夢淩醒過來才好再做決斷。”


    周夕嵐向來是站在師兄這邊幫他說話,今日見父親大發雷霆,再也不敢造次。


    她輕輕扯著師兄的衣袖,低聲懇求說:“師兄,你就別惹爹生氣了,還是等李師姐醒了再說吧。”


    楚江一跪在地上,低頭不說話。


    周平端起茶碗,喝了口夫人新斟的茶水,氣緩了一些:“江兒,我知道你擔心郭田性命,但你也太不冷靜了。退一步來說,就算我答應讓你進龍神穀,難道你就一刻都等不及,連夜帶人進去找嗎?


    你知道裏麵有多兇險嗎?郭田的命重要,你的師弟師妹的命就不重要了嗎?你這種不顧大局的思想,是一個將來要擔起萬劍門重任的人所應該有的嗎?”


    說到後麵,一涉及萬劍門的弟子未來,周平又變得激動起來。


    楚江一咬著嘴唇,低聲認錯:“弟子明白了。弟子知錯了。”


    周平聽了,拂袖而起,這迴把茶碗掃落在地,打得粉碎。


    他指著楚江一罵道:“要不是現在是非常時期,我非把你……”


    他停了一下,接著繼續怒氣衝衝地說:“你現在就去祖師祠堂麵壁思過,沒有我允許,不得出來!”


    言畢,他不再看楚江一,轉身走入後堂。


    周夕嵐見父親走了,連忙過去拉起師兄:“師兄,你真是的。好好跟爹認個錯不就好了。我、我還沒見過爹發這麽大脾氣呢。”


    楚江一不理她,轉身對師母行了一禮:“師母,弟子告退了。”


    王檬見他麵色慘白,歎了口氣,對他揮揮手:“去吧。”


    楚江一這才木木訥訥,失魂落魄地走了出去。


    在萬劍門,隻有犯了大錯的弟子才會被罰去祖師祠堂麵壁思過。如再重一些,便是廢了武功,逐出門派了。


    楚江一素來深受周平器重,又甚得其他弟子的敬服,他雖是個謙恭之人,內心其實也頗有幾分自得之意。今日受到這等責罰,心中甚是難受。


    他一路腳步輕浮,腦裏渾渾噩噩,不知過了多久才來到祖師祠堂。


    他站在門外,看著崖下白茫茫的霧氣,想到郭田可能已經在穀中罹難,歎了口氣,轉身雙手推開祠堂厚重的大門。


    祠堂內一片漆黑,楚江一晃著火折子,點亮供桌上的油燈,又取了三支香點著插在香爐中,然後跪下來,對著殿中曆代祖師的神位恭恭敬敬地磕了九個響頭。


    磕完頭,他迴身關起大門,在殿內牆邊的蒲團上盤膝坐下,靜心思過。


    周圍一片寂靜。


    過了良久,楚江一長長地歎了一口,仰頭無力地背靠在牆上——無論他怎麽努力強迫自己,都無法平複心中如同亂麻一般的思緒。


    郭田和唐無殤的突然失蹤,師傅的勃然大怒,自己不知何時結束的麵壁懲罰,一齊糾纏著他,令他心煩意亂。


    “啊!”他用拳狠狠地捶了一下地。


    迴聲在殿內嗡嗡迴響,不甘而無奈。


    夜霧濃重,林暗路滑,蟲聲啾啾,怪鳥時鳴。一個人影頭上飄著一個發光球體,正在茂密的參天巨木間覓路前行。


    “劈啪。”她不小心踩到了一根手臂粗的枯枝,清脆的斷裂聲登時在靜謐黑暗的樹林中傳了開去。


    她立住腳,一手扶著旁邊潮-濕粗糙的樹幹,側耳傾聽著那嫋嫋餘音在林間迴蕩,如同一隻警惕的貓。


    就在她高高吊起的心髒重新落迴遠處,輕輕長唿一口氣時,一聲尖銳的怪叫從頭頂的樹上響起,然後是“撲啦啦”一陣翅膀扇擊枝葉的聲音,令她放鬆的神經重新變得緊繃。


    直到那翅膀撲擊聲遠去消失,她額上已滿是汗珠。


    估計是一隻夜梟。


    唐無殤舉袖擦了擦臉上額頭的汗水,小心地踩著地上鬆軟的腐殖質,繼續往森林深處進發。她頭上的光球也隨著她的移動而移動,忽明忽暗地閃爍,還時不時有新的亮點加入,為她照亮身邊的區域。


    那是一個螢火蟲組成的大光球。


    唐無殤進入森林後,怕明火引發意外,又看到林中螢火翩飛,靈機一動,放出自己捕捉的一隻熒光蝶,並在其翅膀上塗上特殊的蠱門藥粉,又在自己頭發上抹上另一種藥膏。


    那熒光蝶便跟隨著她頭發上的藥膏味道在她頭上翩翩飛翔,而熒光蝶的熒光以及散發出的蠱門藥粉特有的氣味,又吸引了周圍的螢火蟲聚集跟隨。


    一路走來,螢火蟲越聚越多,就變成了一個皮球大小的螢火光球。


    憑著記憶和對路程的估算,唐無殤覺得快要到達天樞峰和天璿峰之間的索橋下麵的區域了。


    自從那晚她因追蹤一條罕見的變異竹葉青,在天樞峰祖師祠堂旁偷聽到周平和一個白衣人的談話——從白衣人不慎說漏嘴以及黑人說話的音調語氣推測,她就知道那黑衣人是周平了——後,就給楚江一留了那張紙條,而自己也時常留意郭田的去向。


    郭田送酒那天,唐無殤就在天樞峰這邊遠遠看著。她不跟上去,一來是避免跟邪派接觸(此前與天一莊四護法的過節),二來覺得殺手不可能預測到郭田的行動,再者在這光天化日之下,也不好現身動手。


    不料,在郭田返迴時,那殺手如怪鳥般突然從山穀的霧中飛出,突襲刺殺。


    當時唐無殤也和李夢淩一般大驚失色,但她看到郭田被丟下索橋,李夢淩與殺手交戰,驚動了兩派弟子,權衡之下,選擇了闖入山穀救人。


    雖然希望渺茫,但終歸還是得一試。


    山穀入口就在天樞峰和天璿峰之間的山麓下。穀口立著一尊猙獰的蛇頭人身石像,以及一座刻著“門派禁地,擅闖者殺”的石碑。


    對於此類明令禁止的東西,唐無殤向來喜歡反其道而行之,根本毫無心理壓力,想也不想,越過石碑,踏進了山穀。


    山穀內參天巨樹密布,枝葉如雲,遮天蔽日,置身其中,真是難辨晝夜。


    至今為止,唐無殤在林間曲折迂迴,約莫走了兩個時辰。


    林中霧氣升騰,十分潮-濕。唐無殤全身衣衫,幾乎濕透,幾縷散落的頭發黏在她額上,十分難受。她現在又累又臭,極度渴求一桶清澈的熱水,以及一張幹燥的床鋪。


    附近地上偶爾傳來爬蟲爬行的聲音,那是她放出的蠱蟲。


    在這黑乎乎的森林中,要找一個人,隻靠她自己,和大海撈針沒什麽分別。於是,她靈活地運用起了善於搜索的蠱蟲——臭蜈。


    蠱蟲有很多種,用來傷人的隻是最狠最毒的小部分,更多的是用於其他用途,如照明用的熒光蝶,搜索用的臭蜈,追蹤用的影蜂等。


    臭蜈和狗類似,隻要給它們熟悉某種物品的氣味,釋放後如果遇到這種氣味就會震動尾部硬殼,向主人發出特殊的反饋聲音。


    一路走了這麽久,十數條臭蜈一直在她十米範圍內搜索,卻毫無所獲。


    不對,這片樹林有點詭異!


    一陣強烈的危機意識突然從唐無殤的心頭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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