怪不得宋溫如此激動,以至於一向循規蹈矩的他在東翁胡澤義麵前失了態,蓋因胡澤義的點撥對他而言,實在是太有誘惑力了,甚至是喚醒了他心中塵封已久的那份渴望!


    雜色入流!


    這是天下所有胥吏終極一生的夢想啊!


    所謂雜色,多數是指那些充斥在各地州府縣衙中,為朝廷官府辦事的低級吏員。這些人要麽是落選尋求生計和前途的舉子,要麽是當地官員的心腹幕僚,基本上屬於在科舉一途失去希望,卻對仕途還充滿著渴望的人群。他們忙忙碌碌,殫精竭慮的為官府效力,甚至不時替主官門背黑鍋擔罵名,窮其一生,無非就是想通過低級小吏這份工作作為跳板,最終進入仕途,成為官製九品內的一名官員。


    所以從縣衙胥吏,雜吏,刀筆小吏等低級吏員通過某個機會,成為官製九品中的一名官員的過程,又稱之為雜色入流。


    當然,奈何天下的胥吏多如牛毛,有品有銜的官員名額又是奇珍無比,故而這種雜色入流的機會微乎其微,所以九成九的胥吏窮其一生的光陰,最終也是老死在胥吏的位置上。


    正如當日崔耕在周溪坊的酒坊門口當眾奚落宋溫:“你不過一戶曹胥吏,何德何能,有何資格張口閉口自稱本官?”


    這不僅是在眾目睽睽之下赤裸裸地狠狠打了宋溫的臉,更是刺痛了宋溫久久隱藏在心中那道創傷。


    “老子若能雜色入流,崔耕小兒焉敢這般欺我?”


    這是宋溫在周溪坊受辱時,轉身離開的瞬間,心中唯一的念頭。


    當這個憧憬與渴望被胡澤義提起,對方甚至告訴他有可能變成現實時,宋溫怎能不激動,不興奮,不伏地而泣?


    “何謂契機,還望東翁教我!”


    宋溫用盡全身的氣力,懇切地吼出了久久蟄伏於心底的這句話。


    胡澤義聞言緩緩轉身,俯視著伏地跪在自己腳前,因激動而瑟瑟發抖的宋溫,凝視了片刻,他非常享受這種感覺,這種掌握著別人前途命運的感覺。


    凝視的同時,胡澤義不由在想,或許這就是主與從,上與下,官與吏之間永遠無法逾越的鴻溝吧,自己十年寒窗苦讀,金榜題名進士及第,一切的苦辛不就是為了永遠站在這道鴻溝的上遊嗎?


    享受完這種短暫卻非常酸爽的感覺之後,他便輕輕將這位年長自己十歲的幕僚扶起,用略有生氣的口吻嗬斥道:“宋溫啊,你我之間這麽些年的賓主情分,還需要這般客套嗎?快些起來!”


    待得扶起還在亢奮狀態下渾身發抖的宋溫,他娓娓道來:“平日你倒也聰明,今日怎麽這般一葉障目?你想,這木蘭春酒若是被選為朝廷禦用貢酒,崔二郎和董彥功不可沒不假,那崔氏酒坊能成為禦用酒坊也不假,但盛產木蘭春酒的清源縣又怎會被朝廷無端忽視?本官且問你,我大唐十道百州千縣中,縣分幾等?”


    宋溫遲疑一下,便道:“自我李唐取隋而代,高祖皇帝開國立朝以來,大唐縣分七等,即赤、畿、望、緊、上、中、下七等。帝都所在之縣為赤縣。當今帝都為西京,轄長安、萬年二縣;陪都一為東京,轄洛陽、河南二縣;二為北京,轄太原、晉陽二縣;這六縣皆稱為赤縣,也稱京縣。帝都及陪都所在的京兆府,河南府及太原府的其他82個屬縣稱為畿縣。赤、畿以外的所有縣則以戶口多少和資地美惡為據,劃分為望、緊、上、中、下五等。”


    人分三六九等,同樣,唐朝的一千多個縣也分等級的,除了含有特殊政治意義和特殊地理位置的縣,其他全國各地的縣是根據該縣戶口的多少和地理環境的優劣來劃分等級的。


    宋溫口中的資地美惡指得便是地理環境的優劣。


    “然也!”


    胡澤義微微點了一下頭,又道:“本官再問你,我們清源縣位於幾等縣?”


    宋溫自然不會陌生,快快說道:“清源縣下轄民戶不足兩千,又處閩南一隅,無論是縣戶人數還是資地美惡,皆當判為中縣。”


    胡澤義又問:“本官這個中縣縣令又是幾品?”


    宋溫被胡澤義繞得有些糊塗,不過還是低頭迴道:“東翁的官階乃從七品朝散郎,授職清源縣縣令!”


    “那你可曾聽說朝廷八大禦用貢酒坊所在之縣為中等縣的?”胡澤義再問。


    嗡的一聲!


    宋溫的腦袋瞬間豁然開朗,終於明白東翁連連詢問自己的真正意思了。


    是啊,朝廷八大禦用貢酒坊所在的縣所,哪個不是望縣,緊縣?再次的也是上等縣啊!


    他儼然明白了胡澤義話中的意思,求證道:“東翁的意思是說,一旦木蘭春酒被選為禦用貢酒,那麽我們清源縣至少也會被朝廷擢升為上等縣?”


    胡澤義的神色雖是嚴肅,不過眼中隱有笑意,語氣也溫和了不少,道:“那是自然,木蘭春酒若是被選為禦用貢酒,那依照慣例,清源縣必定會被升為上等縣。清源出了禦酒,清源縣被升為上等縣,那本官這個清源縣縣令是不是治下有功,政績斐然?依照禮製,上等縣縣令可封授正七品的朝請郎文散官之階,甚至是從六品的奉議郎,都未嚐沒有機會啊!嗬嗬,屆時本官在清源的任期一滿,你說,從六品的上縣縣令,朝廷該如何安置啊?恐怕升遷入帝都,都不是夢啊,哈哈哈……沒想到我董彥這廝僭越,臨了臨了,還幫了本官一把啊,哈哈哈……宋溫,你說這是不是壞事變好事?”


    聽著胡澤義這般分析下來,宋溫臉有動容,是啊,這麽推算下來,東翁還真是撿著了大便宜,董彥和崔二郎這兩頭蠢驢還真是平白地送了一樁天大的富貴給東翁啊!


    不過……


    宋溫嘴角忍不住地抽抽了一下,心中有些不爽道,你是撿著便宜了,可關我什麽事兒啊?你再怎麽水漲船高,怎麽因禍得福,可我還是個胥吏啊,了不起變成正七品,不,從六品上等縣縣令的心腹爪牙嘛~


    想到這兒,宋溫又鬱悶上了……


    胡澤義仿佛看穿了宋溫的小心思,暗罵一聲蠢貨,繼而低聲提醒道:“宋溫,你說咱們清源縣為何在縣令之下隻設縣丞一職,而不設縣尉呢?”


    “清源縣乃中縣,故不設縣尉一職。隻有上、緊、望、京畿等縣才設縣尉……”


    宋溫說著說著,忽然明白了,掩不住興奮地大叫:“東翁,學生懂了懂了,東翁之前所說的雜色入流,便是說學生有機會,有機會成為清源縣縣…縣…尉???”


    宋溫已經興奮地說不出囫圇話來了。


    縣尉,與縣丞同為縣令佐官,掌縣地治安捕盜之事,是有品有秩的實官,而非辦事雜吏。若是崔耕在場,聽著縣尉一詞必定會說,這縣尉要是放在那場荒唐大夢中,可是實實在在的掌管一縣治安的公安局局長啊!


    胡澤義唔了一聲,道:“你本是讀書人,胸中有才華,奈何科考落榜未入仕途。但你跟隨本官多年,又為朝廷效力多年,在清源縣戶曹吏任上又兢兢業業,雜色入流應是不難。一旦清源縣升為上等縣,必定會空出縣尉一職來。屆時有了本官的舉薦,嗬嗬,你覺得整個清源縣又有什麽人能跟你爭奪縣尉一職呢?”


    噗通!


    宋溫聞之再次雙膝跪地,嚎啕大哭:“東翁真乃學生之再生父母啊!若是學生真能雜色入流,有幸成為清源縣尉,學生仍舊是東翁之從,此生亦是唯東翁馬首是瞻!”


    這是宋溫在效忠,在表態!


    而這也是胡澤義樂於見到的,他可不想幫一個白眼狼雜色入流,幫一個不聽自己話的胥吏轉官員。


    不過這次胡澤義沒有急於將他扶起,而僅僅是輕輕唔了一聲,繼續看著這個五十餘歲還跪在自己腳下嚎啕大哭的幕僚,慢慢享受著這種權力帶來的快感。


    ……


    ……


    十天後,一路半走水路半走陸路,晝夜緊趕的董彥,終於順利地進了明德門,抵達了帝都長安。


    董彥顧不得欣賞長安城的宏偉壯觀,十裏長安街的繁華,而是一邊牽著裝載著木蘭春酒的騾車,一邊風塵仆仆地像個趕集的山村野夫,操著一口濃重的閩南口音,一路問詢著升平坊的具體位置。


    因為恩師張柬之曾在通信中告訴過他,他的家就在升平坊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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