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俺滴親娘,這就走了?”


    茂伯望著狼狽離去的宋溫背影,想著剛才發生的一幕,不由得驚出一身冷汗來。


    他還是第一次見到狠厲冠絕清源縣的胥吏宋溫,居然在別人手中硬生生地吃了憋,而且這個人還是自家的二公子。


    “嘁,不走咋滴?難不成他還想腆著大狗臉,留咱家吃晚飯不成?”


    二娘這時早沒了剛才那副驚弓之鳥狀,看著宋溫灰溜溜遠去的背影,張牙舞爪,跺腳忿忿道:“二郎不說了嘛,宋溫老賊,不過一胥吏耳!哼,別忘了,咱家今時不同往日了,有縣丞董大人照應著咱家,偌大清源縣,看誰還敢……”


    “咳咳!!!二娘,低調啊~”


    崔耕見著二娘又肆無忌憚地張揚起來,對這便宜小媽再次無語,隻得打斷道:”好了,咱們不扯閑篇了。時間不等人,酒坊重建之事還是要加快進度。茂伯,酒坊這邊你先盯著,我帶著小九兒給董大人送幾壇子樣酒過去,不能誤了他的行程。”


    “老奴曉得。不過二郎,你說這宋戶曹這迴失了顏麵,晚些時候還會不會帶人來找麻煩啊?”


    茂伯對於宋溫,還是頗為忌憚。畢竟胥吏宋溫,兇名逞威清源縣近十載,但凡清源縣有些耳目的人,都知道此人乃睚眥必報,欲壑難填之輩。屬於那種今夜仇隔日報都嫌晚的人。


    “宋溫小肚雞腸,睚眥必報是出了名的,斷然不會就此善罷甘休!不過嘛~~”


    崔耕嘴角微翹,淡然說道:”咱們暫時有董縣丞的牌子鎮著,一時半會兒他也不敢造次。不過要想一勞永逸,要麽是宋溫在縣衙失勢,從戶曹吏的位置滾下來,要麽就是此次董縣丞前往長安,順順利利,替咱們崔家撈他一個‘禦用貢酒坊’的招牌。屆時,別說是他一個小小胥吏,便是搬出他身後的胡縣令親至,他也得掂量掂量三分!”


    “那二郎你還跟崔茂這老殺才扯啥子閑篇!趕緊的呀!”


    便宜二媽聽罷,擠開跟前的茂伯,催促道:“趕緊把釀造好的木蘭春酒給縣丞大人捎過去啊,可別誤了董大人的行程。”


    “嗯,董大人今夜啟程,我現在得趕緊將木蘭春酒裝車送過去。”


    崔耕唔了聲,便吩咐起初九套車裝貨,不消一會兒,便出了周溪坊。


    ……


    ……


    夜裏,清源縣衙。


    縣衙坐北朝南,位於崇文坊邊上。


    清源縣屬於中縣,縣衙的規格不同於普通小縣的衙門,雖談不上氣勢恢宏,大氣磅礴,但也是主從有序,錯落有致,並非一座宅邸那麽簡單,而是井然有序的一個建築群。


    大門前有照牆,中軸線上依次有大門、儀門、正堂、宅門、二堂、內樓等六進廳堂和五個院落。出縣衙大門內東側邊門,有東區塊建築群,自南到北建有土地祠、東倉、幕廳、書齋。


    縣衙大門內的西建築群,首為監獄(虎頭門一間,獄神祠一間,吏宿所一間,東號三間,西號四間,東南號二間,西南號一間,西北號一間),監獄後東西廂為倉房、西倉,中為捕廳,捕廳後為內宅。另外還有庫房、廚房等等。


    布局屬於典型的左文右武,前朝後寢。


    所謂前朝後寢的布局,便可以簡單理解為前邊屬於辦公區域,後邊屬於縣令大人的日常生活區域。


    穿過縣衙的二堂,便是內樓。內樓即內宅,是清源縣令胡澤義日常生活起居的內宅,他的家眷也都生活在這裏。


    入夜,戶曹吏宋溫從崇文坊的家中出來,孤身入縣衙內宅前來拜訪縣令胡澤義。


    按理說入夜時分,非萬般緊急的公務,尋常人是不能進縣衙見縣令的。但身為清源戶曹吏,又是胡縣令的心腹胥吏,宋溫有這個特權麵見胡縣令。


    胡澤義,今年四十五歲,唐高宗顯慶末年的進士,曆任池州石城縣縣丞,建州府諸曹參軍事,泉州府清源縣縣令。入仕宦海十數載,雖談不上青雲直上,倒也穩紮穩進。四十五歲的七品縣令,在帝都長安算不得什麽,但在清源縣絕對算是唿風喚雨,隻手遮天的一地父母官。


    胡澤義到清源縣出任一縣之令已經有三四個年頭,這幾年來,清源縣一帶還算風調雨順,百姓有飯果腹,有衣禦寒,所以民生這塊還算不錯,這些年從未出現過災荒饑荒這種駭人聽聞之事。加上清源屬於泉州府下轄幾縣中民風較為淳樸的地方,治安這塊也算穩定。


    因此,胡澤義在清源縣的政績雖談不上出色,但勝在穩定。不出意外的話,再有個兩三年,胡澤義應該能趕在五十歲前,挪一挪高升一番。至於升任州府還是哪裏,就看吏部主官們的安排了。


    但胡澤義此人乃是十年寒窗苦讀之輩,又是正統的進士科出身,所以向來孤傲,一貫看不上明經科或者其他途徑入仕的同僚。再加上與前任老縣丞張柬之相處的不甚愉快,所以,恨屋及烏下,對於如今的縣丞董彥,胡澤義不僅看不上,還多多少少有些反感。


    這也就造成了董彥這個清源縣丞,在縣衙中有被同僚胥吏孤立的感覺。


    他在內宅花廳中聽著宋溫將今日在周溪坊之事娓娓道來,當聽到縣丞董彥居然躍過自己這個頂頭上司,要帶著木蘭春酒前往京城,私下運作禦用貢酒之事,瞬間勃然大怒,氣得拍案直唿:“欺人太甚!!!”


    宋溫見著胡澤義動怒,心中暗暗竊喜,繼續慫恿道:“是啊,據小的所知,無論任何州縣,但凡推薦好酒好米入長安參選貢酒貢米,向來都是一地主政父母官來負責此事。姓董的之所以敢僭越行此事,無非就是倚仗著他的老師,遠在長安的監察禦史張柬之!東翁,小的有一言不知當講不當講?”


    東翁是幕友對主人的敬稱。胡澤義在定州任諸曹參軍事時,宋溫便一直是胡澤義的幕友,直至到了清源縣出任縣令,才推薦了他出任戶曹吏。所以,對宋溫而言,胡澤義與他有主從之誼,稱他一聲東翁,既能表現自己的忠心,更能彰顯二人的親近關係。


    胡澤義此時稍稍平息了怒火,不過仍舊一臉的陰沉,擺擺手道:“講來便是!”


    宋溫道:“既然董彥敢如此目無東翁,那明日何不便派人查封了那個崔氏酒坊?一呢,出上心頭這口惡氣;二呢,給崔二郎那廝一個教訓,好教他和全清源縣的商賈們都知道,誰才是清源縣這一畝三分地的主人;最後,也是告訴姓董的,他這個縣丞隻是東翁您的佐官而已,他雖能允準批條文,但東翁這個一縣之令也能廢了他的條文!”


    “查封崔氏酒坊?”


    胡澤義沉吟一聲,抬開眼皮看了眼宋溫,問道:“你不是說董彥已經裝載著木蘭春酒,啟程出發前往長安了嗎?”


    宋溫不明所以,唔了一聲,點點頭道:“這廝心急的很,天色一擦黑便匆忙出發了!”


    “那就不能再行查封崔氏酒坊的手段了!”胡澤義果斷地搖了搖頭。


    宋溫心裏一咯噔,心裏瞬間失落,問道:“為何不能查封啊?”


    胡澤義道:“你是腦袋讓驢踢了嗎?木蘭春酒本官也嚐過,要想被選為禦用貢酒嗎,但凡董彥在長安有些跟腳,都不會有什麽大問題。如今董彥都已經出發進京了,本官這個時候突然查封崔氏酒坊,待得過些時日萬一這木蘭春酒真的被朝廷選為禦用貢酒,那你讓本官如何自處?到時候,說不定姓董的借這個由頭,對本官倒打一耙,哼,阻撓查封禦用貢酒坊的罪名,你覺得本官能擔待得起嗎?”


    “啊?”


    宋溫被胡澤義這麽一說,後背沒來由地驚出一身冷汗,看著東翁那張不怒自威的臉,心中忐忑萬分,是啊,如果胡澤義因此真的被貶官甚至罷官,那他這個胡澤義的心腹幕僚肯定也會跟著失勢,輕者丟掉戶曹吏這個在清源縣顯赫的位置,重者跟著胡澤義這個東翁一起落魄,甚至到眾人踩的地步。


    不過想著今天在崔氏酒坊門口的羞辱,他還是心有不甘,弱弱地問道:“東翁,難道這事兒就這麽放之任之?就任由董彥那廝僭越妄為,白白便宜那個不懂規矩的崔二郎?”


    ”嗤……”


    胡澤義不怒反笑,道:“你是當局者迷啊。難道你就沒想過將壞事變好事,將今日之虧變成咱們他日之福嗎?”


    “壞事變好事?”宋溫這下更聽不明白了。


    “然也!”


    胡澤義平息了怒火,冷靜下來之後,整個人的思緒也清晰了起來,頗為輕快地用手扣了一下桌子,道:“你自己好好想想,本官身為清源縣令,一縣主政父母官,木蘭春酒也是產自本官治下的清源縣。一旦此酒被朝廷選為禦用貢酒,你覺得對於清源縣和本官而言,好處多,還是壞處多?”


    宋溫這時略微聽明白了些,不過想著自己今天被崔二郎的折辱,還是略有忿忿:“可這就便宜崔……”


    “住口!”


    胡澤義見著宋溫還是這麽執拗,嗬斥道:“目光短淺,我看你真是被小小仇恨蒙蔽了心智。宋溫,本官警告你,這些日子你不僅不許找崔氏酒坊的麻煩,還要給我安分點。你在外頭那些勾當你真當本官不清楚?平日裏你沾點小便宜,本官也就放任你,但這個關鍵時候你可要清醒著點。難道你真甘心一輩子做這不入流的胥吏?”


    宋溫聞言,霎時麵色紅潤,雙眼透著熾熱的野心,唿吸急促地問道:“東翁的意思,小的也有機會雜色入流,進入仕途?”


    胡澤義看著眼前這個年紀比自己大了近十歲的心腹幕僚,緩緩起身踱步在花廳中,走至門口雙手背負,抬頭望著天上那輪明亮的圓月,悠悠說道:“宋溫,此番董彥僭越進京雖然不為本官所喜,但木蘭春酒能否被選為禦用貢酒,卻是本官的契機,更是你宋溫雜色入流,真正入仕的契機啊!”


    胡澤義雖然背對著宋溫,但宋溫能清楚地感受到東翁身上,有一種叫野望的東西,渲泄而出……


    當然,宋溫這輩子最大的野望便是雜色入流,真正地進入仕途!


    噗通!


    宋溫雙膝跪地,激動地伏地泣唿:“何為契機,還望東翁教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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