顧醒抓著被她甩下的大氅,踩過一地的細雪,將它覆上她略顯單?的肩頭上,卻發現她望著老鬆的目光一瞬也不瞬。


    「怎麽了?」


    「這棵樹很眼熟。」


    他正想問她是否曾來過此地時,她已麵無表情地啟口。


    「聽二師兄說,我原是路國人。」


    顧醒一征,以往在天上時,他從沒注意過她的出身,當他知曉她的存在,已是她五歲之時,至今他也仍舊不知,當年她是怎會被黃金門給收為徒兒的。


    「我記得,我爹娘把我扔了,就扔在下雪的林子裏。」再萊語調清晰地道,「後來撿到我的人牙子,以一袋金子把我賣給了我師父。」怪不得這一路走來,她老覺得這地方好眼熟,搞半天,這兒竟是她最初被丟棄的地方。


    顧西沉默了半晌,忽然覺得,其實記性太好也是種受罪,而再萊或許沒什麽值得外道的優點,就唯獨記性這一點,好得可怕。


    然而此時,他卻情願她連這點小優點也都沒有。


    「其實我不值一袋金子的。」她淡淡說著,這麽多年來,她始終都覺得,她家善心過多的師父做了一筆虧本的買賣。


    「小萊……」


    她拉著他的手,「我帶你去村子裏走走?」


    「好。」無法拒絕那一雙懇求的眼眸,顧醒將她冰涼的小手握緊了些。


    駕著馬車抵達深山裏,那座已被初雪覆蓋的小村莊,再萊將馬車停在早就破落的山神廟後,即帶著顧醒,一步步參觀起這處一直都印在她心上的故鄉。


    「這家的大頭曾拿石子扔過我。」她沿著村裏唯一的一條黃土路邊走邊說,「這家的狗蛋,常常和他的哥哥們一起罵我是個傻子……」


    天生步伐就緩慢的顧醒,兩腳踩在又是混著泥又是混著積雪的小路上,每聽她說一句,腳下的步子就愈走愈快,像是想快些離開這個讓她記得太清楚的地方。


    「每迴我被人打了罵了,隻要哭著跑迴家,就會被喝醉嫌我太吵的爹爹再打一頓……」


    顧醒極力隱忍著,「你娘呢?」


    「她總是站在門外,用一種像看髒東西的眼神看著我。」她偏著頭,不需仔細迴想,也依舊能記得娘親當時臉上的表情。


    她也不知自己為什麽能將一切都記得請請楚楚的,哪怕那時她還小,哪怕那時她根本就還不懂他們在說些什麽,她就是一字不漏全都記下了。


    那時候,她曾不隻一次聽到爹娘在爭吵時,說像她這麽笨的孩子不是他們生出來的,他們甚至還推卸責任,互相指責是對方的血脈中帶了傻病,所以才會生出她來……


    佛騰的怒火在顧醒的胸臆間燃燒,被迷蒙雪色覆羔住的小山村,在他的眼中看來更是無一處順眼。他拉著再萊的手想轉身迴山神廟取車離開,可她在快走到某間以芽草羔蓋的房子前時,停下了腳又小又破舊的三合院內,一對約莫五十來歲的夫婦正站在泥濘的院子裏吵得麵紅耳赤,在他們身後,一名年輕男子坐在門檻上喝著酒,而在院子的另一邊,一名麵黃饑瘦的小婦人抱著個哭鬧的孩子,低垂著頭無聲掉淚。


    顧醒冷眼看著他們,掐指一算,便將這一家人的底細摸得一清二楚。


    那對夫婦,此刻除了彼此抱怨著生活中的大小事外,更是相互指責著對方,沒將身後那個光是會賭什麽事都不做的兒子教好,害得他們臨老都還得養著他這隻不務正業的米蟲。


    罵完了兒子後,他們又指著隻會哭的兒媳婦繼續罵下去,怪罪她竟然生了一個與再萊情況相似,反應其慢又不聰敏的孩子,還成天就隻會哭哭啼啼……


    再萊靜靜地看著他們,總覺得那些或怨懟或憤怒的麵孔,與她記憶中的旱那麽的相似。


    沒過多久,顧醒拉走了她,在走迴山神廟的路上,她一直都很沉默,被他提著的那隻小手很冰涼,就像她那顆早在多年前就已被凍傷的心般。


    「想知道他們這些年來過得如何嗎?」方才的那幕也不知她有沒有看懂,既然始終都擱在心上無法忘懷,那麽,也許她會想知道。


    出乎意料的,她卻揺首,「不想。」


    顧醒不知一向都把情緒寫在臉上的她,此時在想些什麽。她麵無表情地進了山神廟,四下整理打掃了一番,再勤快地跑去馬車上把過夜要用的東西都搬下來,接著便一聲不響地出門去找些能生火的幹柴了。


    山上的天色黑得很快,停了一陣的雪勢在天黑時盛大地落下,再萊想辦法將廟裏會溥進冷風的破舊窗扁都堵了起來,在廳堂處生了一蓬火供他倆曖身,然後不聲不響地蹲坐在火誰前,啃著路霹給她準備的各式幹糧。


    顧醒在吃了 一朵蘭花後就沒什麽胃口了,他走至她的身邊挨著正在發呆的她坐下。


    「在想什麽?」


    再萊凝視著跳躍的火苗,再不能阻止累積在她心上,滿得都快湧溢出來的疑惑與不甘。


    「他們沒有趕大哥走,也沒有丟掉大哥,明明他就不好也不乖。」她側過首,明媚的太眼中有著難過,「因為我笨,所以我就可以拋棄?」


    顧醒不知該怎麽向她解?,人間重男輕女的這陋習,更加不想讓她知道,她的父母一直以來就當她是個賠錢的累熬,舍了她不但不會心疼,反倒是因少了她後,可以節省下一口米糧而感到慶幸他隻能這樣說,「人心左、是偏的。」


    「所以他們就選了大哥不選我?」


    「大多數的凡人,都很愚眛.」顧醒欖著她的肩頭讓她靠著他,「他們不知道,他們曽經擁有的有多珍貴。」


    他們不知所丟棄的,是黃金門裏人見人愛的乖妹子,是他這天上仙心底最柔軟的一處,是這世間難得的美好。


    但在為再萊感到難過時,他也不由得慶幸,幸好他們有眼不識明珠,幸好她因此而進了黃金門,也幸好她一直都不怎麽聰明,不懂得心懷怨恨或自暴自棄那類的東西,她隻知道誰對她好,她就要對誰更好。


    她悶悶地道:「我一直都希望他們過得很好,也一直都想知道,他們有沒有想過我。」


    「你有這個心就夠了,你不欠他們什麽。」顧醒用力將她摟了摟,語氣中帶著堅定,「他人怎麽想並不重要,重要的是,關心你的人一直都在你身邊,你不可以本末倒置忘記這一點。」


    「我知道,師父他生前很疼我的……」她的聲音裏帶上了明顯的哽咽,「師兄姊弟姊們也都對我很好,所以我不是不知足。」


    「我知道你乖。」


    「我隻是不懂……他們怎麽狠得下心?」她閉上眼,將身子偎進他的懷中,眼淚也滴進他的衣領裏頭。


    這些年來,她不知道她的爹娘在把她棄在村外的那處林子裏後,有沒有後悔過?


    有沒有後悔把她丟在那兒,而不是親手把她賣給她師父?她值一袋金子呢,她家的笨師父,每次買徒弟時,總是出手大方得跟待宰的肥羊沒兩樣。


    顧醒由著她哭,由著這個小時候隻會躲在床底下捂著嘴哭的孩子,現在半趴在他的胸口前太聲哭泣,哪怕吵到什麽人也都沒關係。


    待到她心緒漸緩,眼淚再擠不出來了,他才拿著帕巾擦著她的花貓臉,並拿過水壺,看她一鼓作氣灌掉大半壺水。


    他笑笑地問:「痛快些了?」


    「一點點……」她抽抽鼻子,有些不好意思。


    「能哭出來就好,總壓著它,又不能生利息是不?」他拉過她的兩手,慎重地告訴她,「小菜,你一直都不是一個人的,你要記得,你不隻身後有著師門,你還有我。」


    再萊不語地看著他反射著躍動火光的雙眼,哪怕經過前陣子他的表白,和這陣子來的曖眛相處,以及路露不斷向她灌輸男女情愛的觀念,她仍是有些不敢確信。


    「我有什麽好?」就連她的爹娘都不要了。


    「在我眼裏就是什麽都好。」


    「我和普通人有點不一樣。」


    「那我豈不是更不一樣?天上來的半仙呢。」


    「我不聰明。」


    「剛巧,我聰明又小氣,你我雙劍合璧後,相信總能補得上的。」


    再萊愈聽愈覺得懷疑,這般的好運氣,怎會落到她的頭上?他可是從天上來的神仙呢,怎麽誰都不瞧就是看上了她?可他誠摯的目光、篤定的語句,又讓人不由得想要相信他,尤其他還是除了師門的人外,頭一個自始至終都對她溫柔又疼她的人。


    「不會像他們那樣不要我?」她猶疑不定的眼眸寫滿了惶惑。


    「不會。」


    「不會因為我笨,所以覺得抬不起頭來?」她小心翬翬地問。


    「我有那般朕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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