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過境遷,素兒倒是將那句話搬了出來。


    “請師傅看在西河麵子上放了他們。”


    耳聞素兒的說法,顧西河並不理會。他隻在為求情後雙目炯炯,聚在師傅身上。


    修仙,都是由修心開始。泱泱九州,入道之法何其萬千,有人以癡情入道,有人以無情入道。有人通過在紅塵中輾轉流連一次次去感悟生命之重,自也有人淡看雲卷雲舒,冷眼旁觀。顧西河,問心有愧。修心之道源於凡塵中幾場風花雪月,逐一沉澱。反複掂量領悟,得出一個字:悔。


    秦若,便是他悔之一字中的部分。


    桃源村中沒能和自己結為連理的齊妙,成親後不知珍惜的秦若……凡事種種,都是讓人隻能在經年過餘一聲歎息的存在。因此晚到而來的顧西河想都沒多想,便跪了下去。


    但這樣看似情深義重的舉動,換來的是什麽?


    掌門的視線在女兒和大徒弟間兜兜轉轉,莫名所以。這兩人真是自己看在身邊十年的小輩?不是被偷梁換柱,用易容術假扮而成的?自己的女兒,自己清楚。素兒任性起來,無法無天。可顧西河這個自己青睞有加的年輕人,做事不問緣由又是哪的哪一出?


    藏寶閣裏的寶貝顯然已經被子衝得手。老頭打心裏好奇的是被他拿走的究竟是什麽,為什麽自家出產的兩隻小的就能將這事鬧成倫理大劇。


    狗血的很。


    他沒馬上開口,無非是在驚訝這走向越來越奇葩。掌門見素兒黃衣嬌顏,偏偏俏臉帶煞心中已是不太好受。又見顧西河跪在眼前,烏發似雲蓬鬆柔軟。別說是想瞧瞧徒弟的表情,除了那鬆散散束起的發髻,掌門什麽都看不到。


    錦帶稍寬,約有兩指,攏在顧西河發間一圈又一圈,束緊了他的黑發。濃密鬆軟的黑發成了一團飄蕩的雲彩。掌門便覺自己猶如霧中看花,水中望月。遲遲猜不透他的心思。


    滾滾紅塵,芸芸眾生。


    就算那閣前站著的黑衣女子是自己徒兒身在凡塵中的妻子,又如何?就事論事,今日出現在浮迷山上的兩個外人,蓋棺定論隻有一個身份,那就是賊。


    而自己最看好的徒弟,當庭下跪隻是給那小賊求情。


    不應該,不應該……


    在心中將這事捋順,掌門覆又去瞧秦若。


    紗衣淺蕩,發如直瀑。老頭心底暗喝聲好,不觀其貌,單是身段若柳,烏發如水就已是可以配得上美之一字。再定睛去看鴉色長發下半掩的芙蓉麵,掌門止水般的心也隨之微微輕晃。


    卻說,今夜自打和兩個小賊鬧騰了半宿,老頭還真沒分出什麽心神去看秦若容貌。他早過了看人先看臉的年紀,又有點難以對人言的小毛病,故此十分不喜去打量別人長相。此際,也是因為顧西河才生出幾分興趣去看看這人到底是什麽樣貌。


    這一看,還真讓掌門看出點門道。


    ……


    老頭山羊胡下的唇瓣抖了抖,當著眾人的麵做了個小動作。捏了個傳音符出來。


    卻說,看了秦若長相,掌門怎麽會幹出這麽不著不靠,半點沾不上關係的事?


    其中包含了另一個故事。


    十年前,無為隕落。浮迷山中宅在家中百年的掌門,淨麵更衣出了趟山門。為哪般?自是去祭拜無為。


    鶴須山蒼涼安靜,宛如無主孤墳。老頭在山中做到夜半,又去趟了六道峰。這一去,還就瞧出來點事。


    六道峰中靜謐如常,小屋呈現著人去樓空的蕭索。掌門以為屋中無人,正要折返迴山遇到了同知非一起歸山六道。


    酒過三巡,六道才想起介紹知非給老家夥認識。


    推杯問盞,喝得眼中朦朧老頭頓覺尿意當頭。搖搖擺擺晃晃悠悠的“解決”了私人問題,再進屋才見六道早已趴在桌上沉沉睡去。


    借著屋中的燭火,他看見那臉生的知非,正展開一卷紙,反複摩挲。


    酒氣上頭,老頭沒了拘束直言道:“道友可是在觀瞧什麽奇珍異寶,讓我這老頭子也來湊一腳。”


    說著話,人就靠了上去。


    燭火蕩漾,透過知非肩頭老頭瞧見了紙卷上的內容。


    一個人。


    一個看起來隻有十幾歲的姑娘家。


    黛眉黑瞳,下巴尖尖。


    喝的暈乎乎的老頭打了個酒嗝,“道友修道幾年?怎還慕那人間美色?”


    六道給掌門介紹時,說是自家師弟。老頭卻是半信半疑,六道成名多年,誰不知道他素來是孤家寡人,這突然冒出來的師弟年紀輕輕,探不到靈氣。不像師弟,更像……


    不可說,不可說啊。


    反正任誰看到知非那水煮雞蛋似的小臉蛋,都不會和六道滿臉褶子聯係起來。


    此際,又見六道醉倒,這人手握畫卷。老頭當即就構想出了一副倫理大戲。隻道六道看上去倒是個好的,卻隻怕做出了棒打鴛鴦的事,搶了人家年紀輕輕的小夥子上山……


    正恍惚間,發尾燃火。


    那垂落在知非肩頭的發絲無火自焚。


    酒勁讓老頭沒能第一時間發現這縷危險,直到那火焰都快燒到頭皮,老頭才收迴目光慌裏慌張掐訣引水,澆了發間詭異的火球。


    這一變故可讓老頭的酒氣散了大半。


    細思極恐,屋中隻有兩人。自己斷不會燃火上身,那這火焰是打哪來的?


    眨眨眼,老頭擰了自個大腿上的肉。


    看似單薄的背影還殘留在他眼底,坐在凳子上以背相向的知非,哪裏是什麽手無縛雞的小鮮肉。掌門打個寒顫,頭皮發麻。


    原來,不是沒有靈氣而是按照他如今的水平,瞧不出人家的深淺。


    老頭咽口吐沫,呆在當場。


    道衣素白,長發黝黑。散在他肩頭的鴉色深發蓋住了這人後背大半的輪廓,隻依稀透過發絲縫隙能觀摩加猜想想象的出他身形的瘦消。


    老頭酒氣散盡,即便那縫隙中肩胛的輪廓被拓印出來,也不敢有半分小覷。


    道袍繁縟,其上龍翔鳳鳴,俱是暗線交織。遠觀半點端倪不顯,隻有和知非離得近了,才會發現其中奧秘。冰蠶吐絲,絲成身死。每一縷絲線都可謂是一生心血,知非外袍上正是由此絲秀出暗紋,栩栩如生。


    他著白衣,素白淡雅。


    封腰垂懸,分界出一方合體一方重鸞。腰間緊窄,其下洋洋灑灑如山巒疊嶂,波浪萬千。即便是坐在凳中,也不妨礙裙擺渺渺,層層疊疊。


    那一重又一重的下擺,像是掌門此際的心,溝壑重重觀之入墜雲霧。


    散在腦後的黑發更不用提,與他那繁縟的衣擺交相唿應,黑白交織。


    老頭不敢細瞧,想明白了這人道行不知比自己高出多少,心中就隱隱發虛。


    喉頭動了動,老頭想起畫中妙齡少女和自己醉酒時膽大妄為說出的話,後悔得想要給自己幾個嘴巴子。


    現在再去挽迴還來得及嗎?


    視線漂浮,看天看地,越過知非肩頭去看已然被收起的畫卷,就是不敢去看正主。老頭想到那少女杏眼桃腮,腰肢款款。急中生智道:“道友可是有仰慕的心上人?”


    也是他嘴笨心拙,明明想要繞開這話題,可繞來繞去還是把自己繞了進去。


    哪壺不開提哪壺。


    明明在他構架的故事中,這少女必然是和知非有點什麽。他還偏偏去提她。


    花一說完,自己懊惱的閉了眼。


    卻不知,正是他緊閉雙眼的同時,坐在原處的知非娓娓轉身,目光粼粼。


    “不是什麽心上人,隻是舍妹。”


    掌門至今也忘不掉那夜紙卷中勾畫出的女子樣貌,不正是眼前這黑紗烏發,赫然出現在浮迷山中的秦若嗎?


    掌門掐了傳訊訣。


    一念間,引來了身在萬裏的知非。


    桃源村中找上顧家,趁著顧西河和許大花成親那日拿刀砍人的秦鍾鳴,正是知非。


    往前塵,入輪迴。


    意外身死,魂魄不得歸體的知非。


    種種往事,過眼雲煙。那個桃源村中被日頭曬得膚色黝黑,結實勤快的秦鍾鳴,一招神魂歸位,坐地成仙。直入逍遙境,元嬰並結。


    九州版圖之上最西邊的浮迷山中,霧靄重重。


    撥開雲霧,知非踏雲而來。


    今夜,本就是聚會的日子。


    桃源村中淵源頗深的三個人,終於在十幾年後再次聚集到了一起。


    到了這時候,掌門可半點懲罰的心思都沒了。


    自打見到了秦若真容,掌門心中隻有一個念頭,好人做到底,送佛送上西。


    這女人既是知非的妹妹,他把那人喚來也算是還了六道額情。


    其餘的,由著他們鬧去,不關他事。


    浮迷山上的掌門,實在是有顆七竅玲瓏心。


    旁人隻道這廝猥瑣膽小,見天躲在浮迷山。卻哪裏想得透,正是因為他萬事隨緣,事不關己高高掛起方才保得山中平安。


    就說浮迷山中的藏寶閣,到底收攏了多少寶貝。誰不是提起就垂涎欲滴,可想到那掌門,蠢蠢欲動的心思就偃旗息鼓靜了下來。


    世人隻道,浮迷山的掌門曲高和寡,一身修為深不可測。


    殊不知正是掌門萬事隨緣,不染凡塵的緣故。出現在九州異聞的機會少了,旁人便以為此子身懷奇功,高深莫測。


    誤會,全是誤會。


    掌門倒退一小步,腦中電光火石想了個透。


    女兒要關起門來再教育,這在山中住了十年,號稱後起之秀的顧西河,也要關上山門,仍進後山去清修去。


    至於什麽秦若,妻子,妹妹的,就全權交給知非去吧。


    哦對了,真要算起來,這裏隻有一物讓他心心念念,便是被子衝盜走的寶貝,究竟是什麽?


    他嘴皮子動了動,到底沒好意思再問:小友到底拿了我山中什麽寶貝。


    不是不能問,而是顧忌麵子不好去問。


    雲降人來。


    鳳舞九霄的雲錦袍赫然出現在山中所有人的眼中。


    藏寶閣外的大片空地中,突兀出現了一個人。


    知非。


    那憑空出現的人,似冰如雪。站在眾人前,隻是被他眼光掃到,便似被冷水澆身凍得隻想打哆嗦。


    十年苦修,由情入道的知非後又出情,輾轉過無情界,修為越發精進。人卻是更加冷然。


    他周身都是冰雪的氣息。


    涼風颯颯,夜蘭幽香。


    仿佛眉梢眼角都沾著寒霜的知非,被掌門一道傳訊符喚來。目光兜兜轉轉,終停在了秦若處。


    失而複得,是種什麽心情?


    以為早已成了白骨的故人,乍然好端端的立在眼前是種什麽感覺?


    那猶如九重天上下到凡間之人,已不可聞的眯了下眼。


    內裏暗潮澎湃。


    十年生死兩茫茫。


    他和秦若,卻有著比十年更長的跨度。


    當年因秦若而頓悟的心,此際像是一座隨時將要噴發的火山,蓄勢待發。


    但他立在正中,麵色如常。


    好似是半點情緒起伏都沒有。此舉倒不是知非有意為之,而是入情後又出情帶來的後遺症。


    俗稱麵癱。


    饒是他內心裏那座火山噴出了岩漿,身臨火海旋渦,知非麵容上也依舊隻有波瀾不驚的無情。


    此廂,知非的視線裏隻有一個秦若。


    心心念念了無數個日日夜夜的枯骨,終是化成了人形。


    在見到這張臉的第一個瞬間,他以為是自己又做夢了。妹妹,隻應出現在自己的夢境之中。


    偌大九州,哪裏還會有這個人的存在。


    被人死死盯著,秦若卻是不明就裏。


    當年的秦鍾鳴,就是個普普通通的莊稼漢。換的真容的知非和秦鍾鳴相比,那就是脫胎換骨。即便是親人,也不會將兩個人聯係在一起。


    莫說長相,單是氣質就錯了十萬八千裏。


    一個是終日為食物發愁,老老實實勤勤懇懇的桃源鄉村民。一個是高高在上,沒有運道絕不可能瞧見的仙人。兩者,差距甚遠。


    更遑論那魂歸本體的知非,仙風道骨,風神絕世。不染凡塵的輕姿縹緲,曼曼如雲。


    眾人無不驚歎,世間竟有這樣的人物存在。


    今夜,合該讓他們大飽眼福。


    前有妖惑眾生的秦若,後有仙落凡塵的知非。


    兩個極端,卻都是頂尖的絕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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