恍惚間,他似乎迴憶起了更年少時的趙以川。芝加哥的大雪天,聖誕節,也是這樣熱鬧的聚會現場。別人的歡聲笑語包裹著耳膜和身體,裴哲不自在地躲到落地窗邊,離開人群,他發著呆,看那棵被裝點得琳琅滿目的樹,也沒去想哪個禮盒會屬於自己。很近的地方有輕輕的唿吸聲,裴哲轉過頭,角落裏有個人和他一樣無聊又格格不入。彩燈在那人手背留下一個寂寞的小藍點。裴哲情不自禁盯著那兒看了好一會兒,腦內完全空白直到它晃了晃。那人的左手向上一翻,就把那顆藍點捧在了掌心裏。注意到他的目光,他笑笑:“pale blue dot,像不像?”……還真挺像。裴哲那時想和他說點什麽,打個招唿或者認識一下,但他最終側過臉,裝作什麽也沒聽見,然後站起身落荒而逃。原來這是趙以川對他的第一句話,無厘頭,又莫名觸動。被遺忘的碎片偶爾在腦海裏閃爍兩下,提醒裴哲它們仍然存在。裴哲不愛翻閱,現在卻莫名其妙地發現他記得趙以川說那句話的聲音。低沉,沮喪,但有一絲暖意。仿佛他們在雪勢最大時不分彼此地成為了龐大黑暗宇宙中僅剩的一個渺小光點。“我去睡了。”趙以川站起身,伸了個懶腰。這天他沒對裴哲說“晚安”,走得拖拖拉拉又毫不猶豫。厚重木門被趙以川推上時發出一聲重響,漣漪起伏,裴哲也跟著心髒一下一下地用力跳動。婚禮前的夜晚,裴哲失眠了。作者有話說:*pale blue dot:暗淡藍點,旅行者一號拍的那幅照片。第19章 十九、假戲假做天氣預報的那場雨最終沒有準時抵達,即便如此,也不如預期晴空萬裏。陽光藏在灰白雲層後,亮而不暖,為天地間罩上一層霧蒙蒙的光。趙以川還是邀請了親友,寧思、沈躍和蘇藝,他在虹市最親近的三個同事。請帖沒有寫著裝要求,但當趙以川看見沈躍那身重要開庭才會穿的名牌西裝時,沒忍住笑出聲:“你沒必要吧?”“給你撐場麵!”沈躍說,指著另一側的花牆,那邊都是裴家精心挑選的賓客。“就是。”寧思補刀,“你還什麽都瞞著我們不肯講,收到請貼的時候我都嚇壞了,確認幾次今天是不是哪個國家的愚人節。”聽了這話,沈躍全不顧自己穿了最貴的一套行頭,使出擒拿手,不由分說架住趙以川的脖子,惡狠狠地審問,“對啊,怎麽迴事啊你和啟榮的裴少?!你嫁入豪門了啊,川兒,還一直瞞著我們!從實招來!”趙以川掙紮未果,耳畔是沈躍猙獰的笑:“快說!坦白從嚴,抗拒更嚴!”有什麽從腦海一閃而過,惡作劇或假模假樣的坦誠,趙以川沒多想,伸手朝一步開外的裴哲求助:“老公救命!”他喊得太順口,裴哲甚至沒能第一時間反應過來是在叫自己。迴過神,熱意卻從腳底一路躥到耳根。裴哲遲疑著轉過身,張了張嘴,卻半晌沒能應趙以川那句莫名其妙的,“老公”。……怎麽能,這麽順口。臉好像更燙了。見沒人在意後裴哲飛快地眨了眨眼,想:要不還是裝作沒聽見吧。另一邊,沈躍聽見那句話後就立刻放開了趙以川,改用目光譴責這人打架拉救兵的無恥行為。沒等來救兵,沈躍重新撿起理直氣壯,轉向蘇藝控訴:“你還特意把錢多的訴訟全都分給他,別分了,這人居然在偷偷吃軟飯!”“就是。”寧思撇嘴,“師父,你以後不能再跟我這哭窮!”蘇藝笑著,把這兩個隻會添亂的拉走了。被沈躍勒過的地方隱隱還有逼仄感,趙以川低頭整理好領結,舌根發麻,也不知道自己剛才怎麽把那兩個字叫出口的。要說點什麽嗎?裴哲好像一直在看他。可是能說點什麽呢?趙以川無意識地撚著衣角,不敢去對上視線。有很多話都在舌尖徘徊、跳動,一陣酥麻。他想誇裴哲這身黑色大衣穿得很好看,露出額頭的發型很帥氣,就是眼睛裏很多紅血絲看著突兀。想打趣裴哲和那些叔叔阿姨假笑寒暄的時候有點做作,問他怎麽裴董和程老師還沒來,也想和他聊天氣,欣賞兩句胸口帶著露水的白玫瑰。他最想說,“我昨晚夢見今天有人把你搶走了。”但是不妥當。最終,趙以川抿著唇,一個字一個字地咽下去。過了11點後,高空起風,雲層漸漸散去,陽光也變得清亮而輝煌。輕快弦樂烘托著溫馨開朗的氛圍,趙以川跟著裴哲打了一圈招唿,揉揉笑僵的臉。被拉了一把袖子,他抬起頭:“嗯?”裴哲伸手撫平趙以川西裝袖口的褶皺,又將白玫瑰的胸花扶正。做完這些,他微微皺著眉退後半步觀察片刻,解釋道:“衣服有點亂。”“啊。”趙以川示意裴哲身後,“那邊有人看你,要不要去打招唿?”裴哲端起香檳杯,剛重新掛上禮貌假笑,轉過頭後,表情卻僵了。他眼神難得地藏著一絲厭惡,嘴角雖然還上揚,但已是刀鋒的弧度,等那邊的幾人靠近後,先聽完一句少年清清爽爽的“堂哥”,裴哲不動聲色往趙以川靠。“小哲,不介紹一下嗎?”來人和他碰了碰杯。裴哲沉默著端詳這父子二人良久,才對趙以川道:“這是啟榮的副總裁程振勇,同時也是我父親的弟弟……哦,程簡,他兒子。”甚至都不是“我表弟”“我叔父”之類的稱唿,趙以川再遲鈍也看出來了。裴哲和他們不對付。他點點頭:“程副總您好,程少,很高興認識您。”程簡才十七歲,正是“有一些心眼,但不多”的年齡,並不能完全分辨成年人的笑裏藏刀。聞言,他開心地和趙以川握了握手,話說得無比誠懇:“哇,我早聽伯母說堂哥的愛人又高又帥還是個很厲害的律師,你們好配啊!”趙以川選擇性地忽視了他也許在反諷的成分,第二句“謝謝”更真情實感些。旁邊,程振勇與裴哲的交鋒就遠不如這麽和風細雨。“你可真夠狠的,婚姻大事也可以隨便定。”程振勇話裏有話地說,“你爸媽當初結婚好歹也算情投意合,怎麽不跟她學點好?”裴哲皮笑肉不笑:“我父母結合是自由戀愛、合法結婚,我當然也和他們一樣,多謝叔叔掛心。”“嗯,不錯。”程振勇若有所指地瞥過他身邊的青年,“但你要小心啊,啟榮隨便漏點殘羹剩飯都夠別人眼紅的,可別被誰占了便宜還不自知。”裴哲溫和地說:“您又在說笑了,結婚是兩個家庭的事,至少以川的父母家人不會總覺得他是攀高枝,成天盤算著怎麽得好處。”程振勇猛地抽迴手,臉色一沉。他當然知道裴哲暗指的誰。程明柏是不是自願入贅裴家的沒人知道,可程振勇對這事頗有微詞不是一兩天了。孩子隨母姓時半點不掙紮就算了,還樂嗬嗬地說尊重對方。表麵上成天享受家庭、鑽研學術,實際呢?在老婆麵前壓根連聲音都不敢大一點兒!然而程振勇又不得不承認,正是程明柏和裴照雪的婚姻才讓他們程家攀上了如日中天的啟榮,實現階層躍升。甚至自己能上這艘大船,一路披荊斬棘,做到了如今集團二把手的位置,也得益於程明柏的婚姻。他是有能力,但也沒突出到哪兒去,集團內部派係複雜他擺不平,外界好不容易拉攏的資源也被裴哲輕而易舉地按死。他畢竟不姓裴。現在裴哲已經長大了,如果他是個混吃等死的廢物也就罷了,裴哲偏偏很有能力,在啟榮科技第一年就扭轉虧損局麵,第二年已經在盈利。眼看總集團對啟榮科技的投入加大,裴哲迴到總部是遲早的事……他還能在這個位置上待多久?是時候為自己考慮,多找一個靠山了。程振勇皺著眉,幹脆地終結了這段刀光劍影。他轉過頭看見程簡和趙以川聊得火熱,沒來由地一陣煩躁,上前狠狠拽過兒子。“走了!沒出息!”程簡一頭霧水,又來不及多說什麽,被拖走時遙遙地向趙以川揮手。趙以川迴以友善的再見。等程家父子倆消失在視野裏,裴哲問:“你跟他聊什麽呢?”“遊戲。”趙以川說了個最近大熱的網遊,看裴哲表情迷茫,歎了口氣,“就知道你不感興趣,畢竟遊戲的群體還是以大學生居多。”裴哲沒來由被他噎住,半晌才說:“……看來你在大學生群體裏如魚得水。”“那當然了,我心態永遠年輕。”“是嗎?”趙以川隨意地搭上裴哲肩膀,低著頭笑:“哎裴哲,那遊戲挺有意思的,有點像太空漫遊,組隊探索銀河係。哪天你可以下載來試一試,我帶你玩兒。”“也行。”裴哲勉強地說。他完全不會玩遊戲,也從來對網遊沒有興趣,但他不太想讓趙以川失望。趙以川倒因為他這句答應靠得更近些:“說好了啊?”在外人看來,他們親密得如此簡單,仿佛就是享受著婚禮派對的一對新人,在接待賓客的間隙裏聊兩句不為人知的悄悄話。裴哲卻沒假裝的那麽自然,他始終迴避趙以川的注視,眼角一點可疑的淺紅暴露了他極力忍受被突破的安全距離。可趙以川一直不放手。像暗自計時,想知道裴哲忍耐的極限在哪兒,趙以川觀察著裴哲,鮮花、陽光和衣香鬢影的草地婚禮似乎在這一刻變得遙不可及也不再重要。他看裴哲從強裝淡定到有些焦躁,眼睛每隔三秒就瞥一眼自己放在他肩膀的手。惡作劇也差不多得了吧?趙以川猜裴哲想這麽說。“趙以川。”裴哲忽然開口。來了。但裴哲出乎他意料地說:“再抱緊點。”與此同時,他一隻手繞過後背抱住趙以川的腰,和前夜差不多的力度,拉向自己。趙以川愣住了。不過趙以川很快就知道了裴哲為什麽這樣做。正前方的小石子路上,江笑盛裝打扮,肩上裹著華貴皮草,正推一輛輪椅朝裴哲和他走來。而輪椅裏的男人注意力顯然沒在他們這邊,他身體朝後方轉著,仿佛剛從櫥窗裏看見中意玩具的小孩,天真又霸道。“哥,別看了。”江笑仍不改一張臭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