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京畿大牢出來後,馬車一路馳行,在威遠侯府門前停了下來。


    同樣一座豪門深宅,一直歸屬於沈氏家族,可名字卻已更迭數次。


    曾經的文昌侯府門庭高貴,後來的威遠將軍府與京州世家格格不入;變作威遠侯府之後,沈予又長期不在京州,便使得這座宅子冷清了下來。


    再到如今,已是威遠王府了。沈予去北地赴任在即,這座府邸也即將徹底空置。


    沈予撩開車簾朝門前看去,一眼瞧見幾個仆人攀爬甚高,正在撤換牌匾,將從前的“威遠侯府”匾額換成了“威遠王府”。


    “他們動作倒快。”沈予薄唇噙笑。


    竹影亦是探頭,附和笑道:“今日早朝之上,天授帝已正式宣了旨意,他們自然要加快動作了。”


    沈予望著這一座足有百年曆史的祖宅,感慨萬千地道:“也不知下次迴來是什麽時候。”


    “是你迴京述職的時候。”出岫清淺笑迴,又問:“怎麽?舍不得?”


    “豈會?”沈予出語再歎:“如今我不僅重振門楣,且還光耀了門楣,父侯和大哥地下有知,也該瞑目了。”


    話到此處,他情不自禁握緊出岫的柔荑。事實上,從京畿大牢出來到現在,兩人交握的手始終沒有鬆開過。隻是如今,到了暫別之時。


    “這一次我可不能再擅自離京了。”沈予笑對出岫道,語中隱含不舍與遺憾:“明日早朝之上我要謝恩,還要接受封王之禮、準備北上事宜,恐怕這一個月都會異常忙碌。”


    “無妨。”出岫語氣輕柔:“我在煙嵐城等你。”


    沈予無比堅定地點了點頭:“自然,我會備好厚禮拐道房州,下了聘禮再去赴任。”


    他望向出岫的瀲灩眸光,毫不避諱竹影和玥菀在場,繼續道:“再等我一個月,這次我絕不會出岔子了。”


    “這話你別說得太早。”出岫故作矯情地刺激他:“還是先過了母親那關再說罷。”


    聽聞此言,沈予笑而不語,又別具深意地看了竹影一眼。兩個男人相視而笑,皆沒有捅破太夫人的話。


    須臾,沈予才露出頗為自信的俊笑,對出岫迴道:“你放心,太夫人早已將你視為女兒,我便是她半個兒子,她見了我歡喜還來不及!”


    千言萬語,訴不完彼此的衷腸,可還是免不了暫時分離。出岫雖已公然表明要陪沈予赴死,然到底隻是小範圍知情,如今沈予既然封王,正值萬眾矚目之際,她自然不能留宿威遠王府。


    今時不同往日,兩情相許,自然也不急於一時了。


    沈予鬆開握住出岫的那隻手,萬般難舍地問道:“你何時啟程迴煙嵐城?”


    “明日罷,我想早些迴去。竹影說怡然生了個男孩兒。”說出這句話時,出岫麵上掩藏不住欣慰之意。


    “一轉眼承兒都為人父了,我這個做叔叔的比他還滯後。”沈予毫不遮掩戲謔之意,流露三分英挺的壞笑。


    出岫聞言大為赧然,忍不住偷偷去看竹影和玥菀,兩人一個裝作沒聽見,另一個掩麵嬌笑。


    出岫見狀更是羞惱不已,美眸剜了沈予一眼,抿唇佯怒。沈予果然連連告饒,這才依依不舍地下了車。


    “王爺對您可真是好。”沈予一下車,玥菀便口無遮攔地調侃道。


    出岫也毫不示弱,反問她:“恨嫁了?是時候給你找個婆家了。”


    “不,不!”玥菀立刻搖頭擺手,慌忙道:“我還打算跟您去北地呢!”


    “那也行,北地將領豪邁豁達,性子與你更加匹配,讓你師兄好好替你物色一個。”玥菀既認了屈神醫做義父,沈予自然是她的師兄。


    兩個女子又互相調侃一陣,竹影聽得越發尷尬,索性代替車夫履職,坐到了車前的駕板上。三人迴到流雲山莊歇息一晚,翌日,便啟程返迴煙嵐城。


    *****


    就在出岫返程的當天,沈予入朝受封,正式成為大淩王朝開國以來的第一位異姓王侯,且還是罪臣之後。


    從沈小侯爺一路走到威遠王,他真正體會到了何為“人情冷暖、世態炎涼”。他落難時,願意替他奔走斡旋之人寥寥可數,除了誠王聶沛瀟之外,便要屬靖義王和一眾北地將領,而朝內大臣皆避之不及。


    可如今他平反封王,這些趨炎附勢之人又紛紛攜禮來賀,反倒是當時替他奔走的一眾,不見人影。


    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難。沈予曆經幾番大起大落,終於看透此事,便對一切前來示好之人一概謝客。左右他即將遠赴北地,也不必維係仕途上這些繁複的關係了。


    此外,他特意去了一趟靖義王府道謝,又給孟輝送了厚禮。在這之後,沈予便開始著手準備赴任事宜,當然,最重要的還是擬定聘禮單子,前往雲府提親。


    時日過得極快,一轉眼便到了六月,距離天授帝所要求的“限期一月之內啟程赴任”,隻剩下四五天功夫了。而沈予終於將一切都準備就緒,也正如他所言,為了迎娶出岫,他算是“傾家蕩產”了。


    臨行時,他隻帶了幾件最為貴重的聘禮,而餘下的大件箱籠,則由威遠王府的管家隨後差人送去。沈予捏著聘禮單子,帶著一眾北地將領,拐道房州提親。


    再次來到煙嵐城,他終於能體會那種意氣風發之感,在二十八歲上,經曆過人生的酸甜苦辣百般滋味,如今苦盡甘來封王拜將,也即將美人在懷。


    沈予人還未進城,雲府已接到了消息,雲承和雲羨親自前往城門外相迎。三人說起這些年所遇到的人和事,皆是不勝唏噓。


    進入南城門內,四座漢白玉牌坊一如往昔莊嚴佇立,在陽光的映射下閃爍著晶瑩光澤——忠義、誠信、善施、貞節,訴說著數百年來雲氏的豐功偉績、盛世榮耀。


    禦馬穿行其中時,沈予忽又想起了雲辭,心存感激之餘,不禁將懷中的聘禮單子捂得更緊,照顧出岫的決心也更加堅定。


    無論謝太夫人設下多少刁難之計,他會甘之如飴。


    *****


    北地將領都是初到煙嵐城,皆對離信侯府的壯麗奢華感到瞠目結舌,沈予讓雲羨帶他們四處轉轉,自己則隨竹影往榮錦堂而去。


    這畢竟是雲府,出岫畢竟是謝太夫人的兒媳婦,因此沈予決定先行拜見太夫人,他並不著急去知言軒慰藉相思之苦。


    站在門外等候通傳時,沈予按捺不住心中忐忑,唯恐謝太夫人忽然改變主意。


    “這小子終於來了?讓他滾進來!”太夫人這句話似是打趣,但又不怒自威。


    聽到她老人家久違的聲音,沈予立刻精神一振,闊步邁入。豈料進了屋裏才發現,出岫也在其內,正跪地恭聽聆訓。


    “見過太夫人!”沈予連忙上前跪在出岫身畔,重重磕了個頭。


    “你來得恰好,我正在對出岫訓話。”太夫人明明是麵無表情,可那犀利目光裏又藏著幾分隱晦深意。她徑直朝沈予伸出右手,直白問道:“單子呢?先拿來瞧瞧,否則一切免談!”


    沈予怔愣一瞬,這才明白太夫人所指,連忙從懷中取出聘禮單子,雙手高舉奉了過去,口中不忘說道:“我擱在懷裏都捂熱了!一片真心日月可鑒。”


    太夫人腕上的赤金掐絲手鐲一閃,險些晃到沈予的雙眼。她利落地接過禮單,眯著眼睛掃了掃,頗為不滿地道:“字這麽小?不知道我眼花嗎?”


    太夫人邊說邊將單子執得遠了些,蹙眉細看起來。


    沈予見狀頓時額上冒汗,連忙解釋道:“東西太多,怕禮單寫不下,才將字寫小了。”


    太夫人冷哼一聲,又道:“東西也不算多,隻有幾件能勉強入眼罷。”


    “您見慣人間富貴,這點東西自然入不了法眼。”沈予頓了頓,又逢迎道:“若說金玉滿堂,誰能比得過雲氏?”


    這句話仿佛令太夫人很是受用,隻見她緩緩闔上禮單,對沈予迴道:“不會讓你吃虧的。娶我雲氏的人,哪有賠本兒的道理?”


    沈予聞言連連點頭稱是,出岫在旁看著,心中一陣發笑。


    太夫人想了想,越發覺得不甘,毫不留情再對沈予道:“你資質這麽一般,居然走運做了王爺,還要娶我的媳婦,全天下的運氣都讓你占完了!老天真是不公平!”


    她說到最後一句時,屋內幾人同時想起了雲辭。是嗬!蒼天何其不公,讓如此驚才絕豔的人英年早逝,不僅令謝太夫人痛失愛子,這也是整個雲氏一族最深沉的遺憾。


    想到此處,沈予心中最為愧疚,遂重重對太夫人磕了個頭,道:“您是挽之的母親,又對晗初這麽好,我定視您如同親母,奉養您終老。”


    “說得倒好聽!”太夫人不大領情:“我地位崇高,不需要‘奉’;我富貴滿身,不需要‘養’,你要如何‘奉養我終老’?”


    沈予聞言,真不知該如何接話。


    太夫人慨歎一聲,再道:“得了,等我百年之時,你和出岫能迴來給我披麻戴孝、養老送終就行了。”


    “您必定長命百歲!”這一次沈予未及開口,出岫已先行迴道。


    太夫人哂笑一聲:“長命百歲也得死,總活不過一百零一。”


    聽到太夫人說起這晦氣話題,沈予狀若不經意地打了個岔,又小心翼翼地問:“太夫人,您既然給晗初備了嫁妝,那是否也給她安排了新身份?是以雲氏的女兒出嫁嗎?”


    “不!她就以出岫的身份出嫁。”太夫人神色忽然鄭重起來,對沈予迴道:“你若有膽,就光明正大娶走我的兒媳。我要世人皆知,整個離信侯府是出岫的後盾!誰敢欺負她一絲半毫,我老太婆定不輕饒!”


    曾經的當家主母公然改嫁,放眼雲氏一族,數百年來應是頭一遭。


    “太夫人!”沈予是真的震驚不已,難以置信地反問:“您不怕壞了雲氏的威名?”


    “誰敢?”太夫人目光一眯,很是硬氣地反問。


    “那座貞節牌坊……”沈予有所遲疑。


    “那牌坊不是給我的麽?”太夫人直了直身子,挑釁似的質問他:“葉瑩菲在世時親自題的字,你入城時沒瞧見?還是你沒膽娶出岫?隻敢娶晗初?”


    “不!無論她是什麽身份,我都娶定了!”沈予即刻剖白。


    “那不就得了。”太夫人這才點了點頭,又是一歎:“我真是虧大了!”


    幾人說話到現在,最動容的要屬出岫,此刻她已是眼眶泛熱,想要哽咽:“母親……”


    想必任誰都沒有想到,從前最在意榮耀、最看重臉麵的謝太夫人,竟然肯讓媳婦公然改嫁,竟不怕世人的流言蜚語。


    太夫人是真的變了!出岫與她婆媳一場,最知她的為人心思,因此這份感動也來得更加深刻。


    出岫唯恐再一張口便會泄露出嗓音的異樣,隻得死死抿唇,與沈予一道磕頭致謝。


    “別磕了,我也不全是為了你們。”太夫人衝兩人擺了擺手:“我是為了我兒子。”


    提起雲辭,在場眾人俱是無話,屋子裏逐漸被一種黯然的氣氛所包圍。


    太夫人反倒顯得坦然,對沈予歎道:“若是單論私心,我一萬個不願意出岫改嫁。但這是辭兒的遺願,我自己守寡半生,也知個中辛苦……往後你好好待她罷。”


    “您放心,我一定不負所托。”饒是沈予鋼鐵男兒,此刻也想要彈淚。好在太夫人沒有繼續說下去,略顯疲憊地道:“禮單我收下了,婚事我就不多操心。你們倆都沒有父母高堂,也不要辦得太繁冗。”


    說起高堂,沈予腦中靈光一現,忽然生出個主意來:“太夫人!我和晗初可以拜您為高堂!”


    “拜我做什麽?”太夫人對此毫無興趣:“你去拜你師傅罷,一日為師終生為父,何況他也沒有子嗣,就指望你養老送終。”


    見太夫人一口迴絕,沈予也沒有多做勉強。他自知與雲辭相去甚遠,自己未必能入太夫人的法眼,於是起身告辭:“那您先休息,我和晗初迴頭再來看您。”


    “不必了,去看看辭兒罷。”太夫人撫了撫額頭,對遲媽媽命道:“你去送送他們。”


    “是。”遲媽媽領命,引著沈予和出岫告退。


    原本三人路上無話,一直到了榮錦堂的垂花拱門外,遲媽媽才緩緩笑道:“恭喜王爺。”


    沈予拱手迴禮:“都是托太夫人的福,她若不點頭,我也娶不了。”


    遲媽媽露出幾分隱晦笑意,再道:“其實太夫人待您不錯。”


    “嗯,我曉得。她老人家對我是刀子嘴豆腐心。”


    “那您可知為何?”遲媽媽賣起了關子。


    “因為挽之?”沈予看著身旁的出岫,又補充問道:“或是因為晗初?”


    “不,是因為您的師傅。”遲媽媽給出了答案:“屈神醫是太夫人的娘家表哥,一生未娶,隻要您孝順他即可。”


    沈予和出岫這才恍然大悟,前者趕忙立下保證:“請您轉告太夫人,我沈予如今無父無母,必定好生孝敬師傅。”


    遲媽媽聞言笑了笑,未發一語轉身返迴榮錦堂。


    望著遲媽媽遠去的背影,沈予呢喃歎道:“原來師傅是太夫人的表哥。”


    “我也沒想到。”出岫附和輕歎:“我以為屈神醫是單純愛慕母親。”


    說到此處,兩人都默契地沒再繼續下去,給兩位長輩留些顏麵與尊重。


    但他們都知道,太夫人和屈神醫,這其中必定有一段纏綿悱惻的苦戀故事。隻不過故事的過程不大好,結局更是無疾而終。


    “看來我得好生孝敬師傅了。”沈予柔情萬丈地看向出岫:“我比他幸運多了。”


    出岫會意,與沈予並肩往祠堂走去,他們要向雲辭踐諾。


    不是誰的單戀都能有個結局。


    不是誰的等候都能換來迴報。


    不是每個逝者都被永遠懷念。


    不是每段執著都會得到釋然。


    而最終能夠攜手走完人生,其實已足夠幸運。


    因為,不是每段故事都有完美句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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