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淩天授二年,正月剛過。


    在京州,天授帝正為了淡心入宮之事絞盡腦汁,竭力為她和雲氏、莊氏想出一條妥當的後路。


    而在北地黎都——從前的北宣皇城,雲承正與沈予舉杯共飲,做最後的道別。


    窗外,鵝毛大雪、千裏冰封。兩株一抱粗的梅樹立於庭院之中,寒梅怒放、暗香浮動。


    屋內,爐子上煨著一壺好酒,兩件狐裘大衣隨意地撂在炕上,好酒好菜擺了一桌,熱騰騰地冒著香氣。


    沈予與雲承對麵而坐,“啪”的一聲悅耳鳴脆,玉杯相擊。然後兩人共飲而盡。


    一年多的北地曆練,沈予更添成熟穩重,他棱角分明的俊顏之上未見滄桑,反是沉澱了一種閱盡世事的堅強與剛毅。這份氣質,已不是從前的殺戮,而是平添了幾分恬淡自適。


    自文昌侯府垮台之後,沈予見慣了生生死死、分分合合,曆經了南北和談、天下統一……幾年的軍中生活,讓北地的苦寒、南地的暖熱在他身上結合得恰到好處。


    這個男人,越發不一般了。


    再看雲承,雖然年僅十六七歲,卻已是正正經經的離信侯,不折不扣的雲氏之主。因為他是過繼的子嗣,年紀又輕,原本並不能夠服眾。好在他此次成功收複北地的生意,也終於在雲氏一族樹立了威信。


    日漸成長起來的雲承,容貌性情都更加酷似雲辭,氣質謙謙溫潤,手段雷厲風行。沈予親眼所見他在北地的為人處事,方方麵麵都很是穩妥。


    挽之,後繼有人。


    此一時,此一刻,明明是叔侄相聚,卻恍惚教人生出錯覺,仿佛是多年前的一對好友,時光從不曾讓他們的情義有所褪色。


    隻不過,一個不再是腿疾纏身,另一個也不再輕浮放浪。


    驀地,沈予想起了出岫。不知她看到眼前這一幕,是否會觸景生情,唏噓落淚?


    濃重的思念之意霎起,如同這鋪天蓋地的風雪一樣撲麵而來,令沈予無處遁逃。可他懂得“兩情長久不在朝朝暮暮”,便也不會計較這剩下的一年半載了。左右他已等了十年。


    沈予正兀自出神冥想,卻見雲承執杯淺笑,說道:“我原以為能趕在過年之前返迴房州,奈何還是耽擱了。好在有沈叔叔陪我過年。”


    “不是我陪你,而是你陪我。”沈予感慨萬千,迴神笑歎:“北地苦寒,我又是孤家寡人,倘若你不留下作陪,這天寒地凍的,我還真是寂寞。”


    雲承順勢搓了搓手,嗬氣道:“我幼時在閔州生活,冬天也沒冷得這麽厲害。興許是在煙嵐城裏呆久了,身子也不大抗寒了。”


    “我最初也不習慣。不過去年頭一次見到下雪,真是很美。”沈予遠目望了望窗外,那一層薄薄的寒氣阻擋了他的視線,隻能夠隱約瞧見外頭白茫茫一片:“轉眼我在北地整編軍隊,也足有一年了。”


    “您能在一年之內將五個州的軍隊整編完畢,讓他們服服帖帖,這已經很神速了。”雲承由衷地豎起大拇指。


    “你何時也學會說客套話了?”沈予轉而看向雲承,笑迴:“能用短短幾個月收複北地生意,還將族人們治得服服帖帖,你的進展也不慢。”


    言罷,他又忽然悲從中來,神色一黯:“你父候在天之靈,想必會很欣慰。”


    雲承見沈予提起雲辭,亦不知該如何開口接話,尤其是自己即將返迴房州,便使得這臨別一刻更加傷懷。


    想了想,他唯有謙虛地道:“我在北地隻是管管族人和生意,您可是管著五州的軍隊。那些將領都是戎馬出身,心高氣傲,您肯定花了不少心思才收服他們。”


    沈予表情如常,低頭吃了口菜,沒有迴話。


    雲承忽又想起從前的日子,沈予出入雲府,教自己騎射之術。不可否認,那段日子他很是懷念:“真要說起來,我學武啟蒙還是受您教導。當時我年紀小,總想著有朝一日要超過您,如今卻隻能在打算盤上下下功夫了。”


    “人各有長,我隻是一介武人,你才是文武雙全,又懂經商之道。”沈予再飲一杯,如是迴答。


    “誰說您是一介武人?您還是神醫的關門弟子呢!”雲承忽然挺直了身子,再次稱讚:“大丈夫出入沙場才是真英雄。而且我聽說,您在這兒還掃過幾迴流寇?”


    說起掃蕩流寇的經曆,沈予終於斂去黯然神色,肅然迴道:“南北初初統一,總有些人自不量力趁亂生事……當初聖上派我來整編軍隊,也曾吩咐過,對那些投機之人不必輕饒。”


    雲承聞言嘖嘖再歎:“真羨慕叔叔上陣殺敵,威震四方。我可是聽說了一句話——‘不知天授帝,隻知威遠侯’。”


    “啪嗒”一聲,沈予放下酒杯,麵色沉斂地反問道:“你都從哪兒聽來的?這是要陷我於不忠不義?”


    聽聞此言,雲承立刻擺手否道:“我來收複生意之時,族人們都這麽說!聽說北地五州都傳開了!”


    他話到此處,亦想起這傳言的後果,連忙安撫一句:“叔叔也別擔心,這都是說著玩兒的。不過也足見您在北地威信極高,頗受愛戴。”


    “北地近幾年戰亂頻繁,百姓又喜歡舞刀弄槍,才對武官比較敬重。”沈予如是解釋。


    雲承立刻點頭附和:“是啊!北人愛武,南人重文。”


    沈予再次頷首笑道:“不說這些了,你明日即將啟程南下,今日再陪我好好喝幾杯。”


    “又不是往後不見了,您不是也該迴去了麽?”雲承話雖如此,但還是執杯斟滿,與沈予碰杯而飲。


    “嗯,我要帶著各州的將領迴去麵聖,腳程自然會慢一些。”沈予忽然頓了頓,坦誠道:“此次返迴京州,我打算辭官卸任。”


    “辭官?這麽突然?”雲承蹙眉:“母親她知道麽?”


    “她應該能猜得到。”許是因為幾杯烈酒入腹,又或者是提起了出岫的緣故,沈予麵上忽然煥發出強烈的神采,語氣也很興奮:“我們說好給彼此三年時間。如今你已娶妻生子,我也重振門楣,心頭大事已了,可以放心離開了。”


    早在雲承初到北地時,沈予已聽他說起了雲府的近況:、莊怡然有了身孕,雲想容借刀殺人未遂,聶沛瀟即將與謝家聯姻……


    再後來,雲氏暗衛又陸續傳來幾個消息:明瓔瘋癲、葉太後自縊、淡心入宮為妃……


    這樁樁件件,都能令沈予心頭一輕——


    雲想容如此歹毒,自己不必再對這個妻子背負歉疚;


    聶沛瀟另娶佳人,又是謝太夫人的侄孫女,便也不會再糾纏晗初;


    莊怡然有了身孕,雲府開枝散葉指日可待;


    雲承成功收迴北地的族人和生意,雲氏也因淡心入宮而更為穩固;


    葉太後“自縊”身亡,朝中權力盡數歸於帝王手中……


    如今天下一統、大勢已定,晗初卸去了雲氏重擔。就連貞節牌坊也題名給了謝太夫人,她的身上再無枷鎖……


    此時不走,更待何時?


    果然是整整三年嗬!算上自己重迴京州,辭官卸任的日子在內,三年光景恰好夠用了。


    沈予越想越是期待,已情不自禁開始規劃起往後的日子。而臨近美夢成真的這一刻,竟又是如此的不真實,他唯恐隻是一場夢幻泡影,如露如電,短暫易碎。


    雲承見沈予表情複雜,一會兒憧憬、一會兒蹙眉、一會兒擔心、一會兒驚疑,便忍不住打趣他:“叔叔在沙場上英勇馳騁、所向披靡,可一遇上母親,便是百煉鋼化成繞指柔了。”


    尋常男子聽聞此言,隻怕會強撐麵子反駁幾句,可沈予端得是一陣坦然,不僅坦然,而且樂在其中:“人世間有這麽一個女子,能讓你百煉成鋼,又能讓你倜儻柔情,是人生大幸。”


    沈予邊說邊執起酒壺,將剩餘的醇酒均分給雲承。他倒酒時的表情認真而內斂,與從前外放的沈小侯爺判若兩人。那整個臉部線條既剛毅、又柔和,好似連綿起伏的崇山峻嶺,巍峨入雲、令人敬畏。


    “我一直很感激上蒼,讓我認識你的父母。”沈予看向雲承,以一個長輩的身份囑咐他,一字一頓道:“你不要辜負他們的期待。”


    “叔叔放心,侄兒明白。”雲承對沈予拱手一讓,痛快地飲盡這最後一杯,反過來囑咐他:“雖然母親隻大我七八歲,可我跟著她很受教導……她還很年輕,叔叔一定要照顧好她。”


    “這還用你說?!”沈予笑了,俊顏之上滿是自信與堅定:“能得到你和太夫人的祝福,她會很開心。”


    “那我這次迴煙嵐城,得先向母親透個底兒,讓她先做好準備。”雲承再次打趣:“免得您忽然辭官殺過來,母親措手不及。”


    其實還有一句話,雲承沒有說出來。他認為沈予辭官辭得正是時候。否則,以沈予如今在北地的威望,將來必定會為天授帝所忌。倒不如眼下就辭官歸隱,反而是一條生路。


    更何況,沈予不是一個人歸隱,而是帶著他的嗣母出岫。兩人以後神仙眷侶,的的確確是個好結局。


    雲承由衷地讚同這個決定,又望了望窗外天色,道:“時辰不早了,我得迴去收拾行裝。叔叔何時啟程迴京州?屆時記得給我個準信兒。”


    “我還在等聖旨,快則二月底,慢則四月初。”沈予想了想,又道:“你留下一個能聯係雲氏暗衛的法子,我這邊一有消息,就讓清意送信過去。”


    “好。”雲承從案前起身,將狐裘穿在身上,最後笑道:“外頭天寒地凍,叔叔別送了。我在煙嵐城等你消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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