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隱沒在黯淡凝紫的天際,夜幕下的應元宮燈火輝煌,璀璨溢彩。聖書房外,數十隻高擎的火把熠熠燃燒,火苗迎著夜風左右搖擺,恍若數十個紅裝美人輕擺腰肢、翩躚起舞。


    此情此景,隔著迷離夜色,多少有些不真實的意味。岑江左手端著托盤,右手對禁衛軍們打了個手勢,一隊人馬便沉默有序地隨他離去。


    自始至終,天授帝一直站在窗前冷眼旁觀,不發一語。


    待到禁衛軍們盡數離開,廊前的桂花香氣才飄渺襲來,透過這半遮的窗台浮進屋內。桂香穿風而過沁入鼻息,有一種殘忍的芬芳,令人不得不嗅,不得不沉淪。


    四周安靜得近乎詭異,聖書房裏尤為如此。天授帝厭了這撲鼻的桂香,遂沉默著伸手關上窗戶,轉身去看案前的燭火。火光搖搖曳曳,照映著黑底龍袍上的金龍張牙舞爪,欲淩空騰去。


    都說月黑風高夜,殺人放火時。身為高高在上的一國之君,天授帝亦不能隨心所欲。就好比今晚處置葉太後,他若有一絲心慈手軟、顧念舊恩,來日便會是他自己慘遭反噬,失去這得來不易的江山。


    鳳眼微眯、目光沉斂,天授帝定神冥想,心內起伏波瀾。這般足足過了小半個時辰,他才迴過神來,沉聲喚道:“淡心。”


    喚了一聲,無人應答,天授帝蹙眉,不自覺地提高聲調:“淡心?”


    這一次,門外很快有了迴應,但見一個小太監輕手輕腳進門,恭敬迴道:“迴聖上,淡心姑姑今日不當值。”


    “是嗎?”天授帝低歎一聲,忽然很想與淡心說一說話。雖然這丫頭經常膽大妄言,但每每都能令他開懷暢快。而此刻,他迫切需要有人與他傾談,他需要淡心來打破這壓抑的氣氛,解開他良心的桎梏。


    “去看看淡心在哪兒,傳她過來。”天授帝出語命道。


    “這……”小太監躊躇片刻,才如實迴道:“淡心姑姑近日失眠,說是太後娘娘的安神茶效果甚好,去慈恩宮討要茶方去了。”


    “你說什麽?”天授帝聞言大驚,魅顏之上霎時變色。他一把揪住小太監的衣領:“你再說一遍?”


    小太監身形短矮,被天授帝揪得雙腳離地,身子懸在半空之中。他哆哆嗦嗦也不敢掙紮,隻得強忍著脖頸處的窒息之感,斷斷續續重複道:“淡心……姑姑,去了……慈恩宮。”


    淡心去了慈恩宮!葉太後的寢宮!一陣恐懼感驟然襲來,平日裏無所畏懼的天授帝,竟在此刻大駭不已!


    是的!他慌了!如今岑江已離開聖書房近半個時辰,早該到了慈恩宮。倘若葉太後心有不甘垂死掙紮,再對淡心狠下毒手……


    他根本來不及阻止!


    “撲通”一聲,天授帝甩手將小太監撂下,風馳電掣跨出門外:“擺駕慈恩宮!”


    *****


    慈恩宮,偏殿,茶水間。


    子涵身著一襲綠衣宮裝,素手捧著一個小小盒子,對淡心笑道:“這是安神茶的配料,早幾日就備好了,隻等著你來取呢!”說著她已將手上的盒子遞給淡心。


    自從進入八月之後,天授帝一直夜不成寐,總是半夜頭痛失眠。淡心作為執筆女官,眼見他批閱奏章時精神日漸不濟,便也起了心疼之意。


    原本是想去禦膳房弄幾道安神的藥膳,可後來聽說葉太後喝的安神茶效果顯著,淡心便借口自己失眠,想來慈恩宮向子涵討要方子。


    這事說了好幾次,要麽趕上淡心自己當值,要麽是太後罹患頭風,總沒找到合適的機會。今日還是她在路上偶遇子涵,對方主動提起此事,這才覷著空閑過來一趟。


    淡心邊想邊伸手接過盒子,笑道:“多謝子涵姑娘。”若要說容顏絕美,子涵比出岫遜色三分,可就是這張臉,肖似某位故人——某位令天授帝念念不忘的故人。


    淡心細細端詳子涵,極力想要從她身上尋到鸞夙的影子。那究竟該是一個怎樣的女子,能讓絕情冷酷的天授帝癡情至此?淡心很是好奇。


    明知道天授帝不待見子涵,明知道子涵隻是與鸞夙容貌相似,可每每瞧見這張臉,淡心還是感到別扭、拘束。尤其,對方曾將一盅滾燙的藥汁潑在她背上,雖說當時是個意外,可總讓她心裏覺得不痛快。


    素來伶牙俐齒的淡心,對著子涵竟是無話可說,她唯有起身告辭:“多謝子涵姑娘,聖上那裏還有我的差事,改日再來專程道謝。”


    子涵笑著擺了擺手:“淡心姑娘客氣了。我在太後身邊服侍,你在聖上身邊服侍,他們是母子,咱們也不必太過生分了。”


    淡心聞言不由得感慨,子涵是越發會說話了!自己都說不出這麽體麵的話來!她邊想邊對子涵笑道:“那我先走一步,不耽擱你服侍太後娘娘。”


    “我送你出去。”子涵執意相送,淡心也不好拒絕,兩人便一路從茶水間裏出來,離開了偏殿。


    剛走到慈恩宮正殿門口,淡心與子涵迎麵遇上葉太後,於是連忙行禮:“奴婢見過太後娘娘。”


    斜陽餘暉下,葉太後麵有薄汗,似是剛從外頭散步迴來。她雙眼閃過一絲鋒芒,又立刻換上慈藹的笑意,緩緩問道:“你是淡心?怎麽沒在聖上身邊兒當值?跑到哀家宮裏來了?”


    淡心幹笑一聲,立刻迴道:“稟太後,奴婢今日不當值。最近奴婢夜中失眠,才冒昧過來向子涵姑娘求幾貼安神茶。”


    “子涵的手藝都傳到你耳朵裏了?真不容易啊!”葉太後親自扶起淡心,再笑:“既然來了,怎不告訴哀家一聲?若非哀家恰好撞見,你這是打算悄悄來?悄悄走?”


    “太後娘娘言重了。”淡心大感受寵若驚:“奴婢這點小事兒,不值得驚動您。再說您最近頭風複發,奴婢也不敢前來打擾。”


    “倒是個懂事的姑娘,知道為哀家著想。”葉太後很滿意地點了點頭:“前幾日聖上下旨給誠王賜婚,哀家激動之餘頭風複發,一連躺了好幾日。今兒個用過晚膳散了散步,迴來可就逮著你了!”


    葉太後邊說邊拉起淡心的手,連連挽留:“走!去哀家那兒坐坐,哀家有東西要給你。”


    “有東西給奴婢麽?”淡心有些意外,不曉得葉太後要給她什麽東西。


    而葉太後也不再說話,一徑拉著淡心便往寢宮而去,就連子涵都被留在外頭。直至來到內殿,葉太後自行推開梳妝間的門,又衝淡心招手:“你隨哀家進來。”


    淡心不明所以,又不敢推辭,隻得隨葉太後邁步入內。剛一進去,立刻被晃了眼——這滿屋子的珠翠圍繞、金銀首飾,真真是耀眼奪目!


    淡心忍不住低唿出聲,看得有些咋舌。葉太後依舊掛著慈藹的笑意,問她:“你今年可是二十五了?到了出宮的年紀?”


    淡心點頭,語中帶了一絲不易察覺的黯然:“下月就該出宮了。”


    “很好!很好!”葉太後一連兩讚,倒是讓淡心摸不著頭腦,不禁問道:“太後娘娘,您這意思是……”


    葉太後並未即刻迴話,隻從梳妝台上取出一隻錦盒,交給淡心:“你是從離信侯府出來的,侍奉過謝太夫人和出岫夫人,又頗得聖上歡心,哀家也很中意你。”


    聽聞此言,淡心心裏“咯噔”一聲,忽然生出一種不祥之感,神色也不自覺地緊張起來。


    葉太後見狀攬袖而笑:“如今誠王即將與謝家小姐成婚,也算是變相與雲氏攀了親。既然你已到了出宮的年紀,哀家想向聖上求道旨意,封你為誠王側妃,如何?”


    “誠王側妃?!”淡心聞言大吃一驚,清眸大睜難以置信:“太後娘娘,這怎使得?奴婢是雲氏家奴出身……”


    “家奴又怎麽了?離信侯府的家奴,誰敢小看了?”葉太後打斷淡心,笑著解釋:“你如今已不是雲氏家奴,而是聖上身邊的執筆女官,就衝這一個身份,旁人也高攀不起了。與其出宮去給公卿做繼室,不如給哀家的兒子做側妃,如此親上加親,想必謝太夫人也很樂意!”


    葉太後將錦盒往淡心懷裏推,繼續笑道:“你如此體貼,又與誠王年紀般配,有你照顧他,哀家更放心。何況誠王的封邑就在房州,你嫁過去照樣挨著離信侯府,也不算遠嫁。如何?”


    “太後娘娘……”淡心被這個想法驚得手足無措,懷中的錦盒也變得沉甸甸的。她下意識地想要推辭:“不,不,奴婢不能答應,這錦盒也不能收下……”


    “怎麽不能收?這是哀家陪嫁時的首飾,珍藏了幾十年,誰都沒舍得給。”葉太後放低聲音,故作善解人意地道:“你放心,此事絕不會讓你為難,哀家明日就去找聖上賜婚!你侍奉他兩年,又是哀家親自張口,他無論如何也得賣這個麵子。”


    “太後娘娘!奴婢承受不起!”淡心急得隻差下跪,心裏盤算著如何拒絕這樁婚事。可她越是著急,越想不出托辭,往日裏的伶牙俐齒全部消失無蹤。


    淡心正自焦急不安,不知該如何是好,此時但聽外頭忽然響起吵嚷之聲:“岑侍衛,您不能進去!太後娘娘正在待客!”是子涵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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