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岫剛一邁進屋內,撲麵而來一股酒氣,濃烈而刺鼻。她下意識地尋找聶沛瀟,然四下看了一圈,也不見其蹤影:“殿下?”


    “你來了……”喑啞低沉的嗓音緩緩響起,竟是在屏風後頭靠牆的角落裏!出岫循聲找過去,剛繞過屏風,便“咣啷”踢到了一個酒壺。


    她低眉一看,地上橫七豎八擺了好幾個酒壺,而聶沛瀟則靠在牆上,半邊身子倚著屏風,右手還握著一個半空的酒壺。


    見此情形,出岫的第一反應是安心——聶沛瀟的右手既然還能提起酒壺,可見並不是全廢了。


    賜婚的旨意今早才下,雲氏即便不是最早得到消息,也不會比誠王府遲太多。可這短短半天時間,聶沛瀟便窩在書房裏喝光了這麽多壺酒,足見他已猜到了應元宮中的局勢。


    “殿下當心,喝酒傷身。”出岫輕輕俯下身子,試圖將酒壺從聶沛瀟手中奪過來。奈何對方握得死緊,她失敗了。


    她不知該如何出言安慰,為明瓔求情的話也無法張口,唯有先安撫聶沛瀟的情緒:“我聽馮侍衛說,您明日要動身前往京州,既然如此,何不早些休息?”


    聶沛瀟將手中的酒壺撂在地上,那美酒從壺嘴裏灑出來,濺在了山水潑墨的屏風之上。聶沛瀟想要起身,但又覺得無力,隻得維持著原來的姿勢,抬目去看出岫。


    他的神智很清醒,一眼看到了出岫眸中的擔憂。“你拒絕我是對的,出岫,我是個廢物。”聶沛瀟撫著額頭自暴自棄:“我連母後都保護不了,我也保護不了你……”


    “不是的,您多慮了。”此時此刻,出岫不會再計較他話中的曖昧,耐心勸道:“這事還有轉圜的餘地,您趕緊想出一個對策來,也好赴京和聖上談判。”


    “我已修書一封,快馬呈送入京,告訴皇兄我的決定。”聶沛瀟苦笑道:“我不娶謝佩驪了,他讓我娶誰我就娶誰,隻要別傷害母後。”


    “既然如此,您更不能再喝了。您若喝醉,誰去救太後娘娘?”出岫終於將酒瓶從聶沛瀟手中奪下,推到一邊不讓他再繼續喝。


    她試圖攙扶聶沛瀟從地上起身,後者也顯得很順從,半倚著出岫站了起來。可他坐得太久,喝了太多,便也有些站立不穩。


    “咣當”一聲巨響傳來,聶沛瀟踉蹌著帶倒了出岫,兩人一起壓塌屏風仰躺在地上。出岫並沒覺得哪裏疼痛,仔細一看才發現聶沛瀟做了人肉墊子。


    “殿下!你沒事罷?”出岫嚇了一跳,連忙起身查看聶沛瀟是否受傷。


    而對方隻雙目無神地睜大俊目,緩緩搖頭:“我沒事。”


    與此同時,屋外立刻響起兩聲詢問:“殿下(夫人)?”正是馮飛和竹影,但兩人識趣地沒有進來。


    “沒事。”出岫唯恐被瞧見這副狼狽模樣,忙對外迴道:“不小心踢倒了屏風,沒事。”


    屋外兩人沒再說話,出岫這才從地上坐起來,伸手去扶聶沛瀟。


    但這一次,聶沛瀟出言拒絕:“讓我躺著罷。”


    若是聶沛瀟失聲痛哭,出岫或可安慰一二;若是對方沉穩冷靜,她也能與之共商對策。可偏偏聶沛瀟半是失態半是冷靜,不吵不鬧隻是喝酒,她也對此束手無策。


    兩人相對靜默了許久,聶沛瀟才緩緩問道:“你來尋我何事?”


    出岫沉默不語。


    “你擔心我?”聶沛瀟再問。


    出岫依然不知如何迴話。若說是,隻怕再給他徒勞的希望;若說否,又怕他會更加傷心。


    “你肯來看我,我已很知足了。”聶沛瀟如同屍體一樣躺著,渾身上下了無生機,隻不過還能開口說話而已。


    出岫坐在他身側,也拋卻了身為雲氏媳婦的禮節與矜持,這一刻,她隻是一個傾聽者,站在“知音”的角度體諒憐憫著聶沛瀟。


    “此次進京,千萬別與聖上起衝突……”出岫忍不住叮囑道:“你知道他的脾性。”


    聶沛瀟聞言笑了:“我比你更清楚。”


    出岫低眉沉吟,為難地解釋道:“這樁婚事太過敏感,又涉及謝家,想必雲氏不會插手。”


    “我明白。”聶沛瀟迴了這三個字。


    話音落下,出岫霎時變得手足無措,一時竟也找不到繼續的話題。聶沛瀟這才再次笑起來,端得是一陣自嘲:“你真是來看我的?”


    出岫聞言一怔,不知這話何意。


    “赫連齊是不是去找過你了?”聶沛瀟再問。


    “您都知道了?”


    聶沛瀟嗤笑一聲:“他托了幾層關係想去房州大牢探監,屢屢碰釘子,還是我鬆口讓他進去的。否則他以為,房州大牢他想進就能進?”


    原來聶沛瀟全都猜到了。出岫想起赫連齊所托,更覺得難以啟齒。


    “昨天赫連齊剛去過房州大牢,今天你就來看我,必定與他有關。”聶沛瀟直白戳破:“你打算讓我放了明瓔?”


    出岫並未正麵答話,反是問道:“明瓔在牢裏受了酷刑?”


    聶沛瀟又笑了:“出岫,你太心軟了,這種惡婦你還要放過她?”


    出岫唯有低歎:“聽說她已經瘋了……而且,她也受了不少折磨。”


    “我若是不放人呢?”聶沛瀟忽然撂出這句話來,令出岫感到十分意外。她以為在此緊要關頭,聶沛瀟必定無暇顧及明瓔,也必定會開口放人的。


    “殿下為何不肯?”她忍不住問道。


    “因為赫連齊。”聶沛瀟答得坦然:“若是他不來找你求情,我興許會放過明瓔一馬;他越是找你說情,我越是不想放人。”


    這理由實在是太過牽強,也太過幼稚……出岫大感無奈:“殿下這是與誰置氣?何必呢?”


    “你權當我不能釋懷罷。”聶沛瀟一雙俊目微微眯著,氤氳出一片朦朧光色:“隻要想起赫連齊,我心裏就不舒坦。”


    “殿下……”出岫覺出他話中帶著醋味,更不知如何是好,隻好表態道:“此事不急,先以您和太後娘娘為重。”


    “出岫,你很懂得以退為進。”聶沛瀟抬手覆在雙目之上,隻露出鼻梁以下的部位,仿佛戴著一具假麵。他薄唇勾起一絲笑意,緩緩道:“就你這一句話,我反倒不能不放人了。”


    “殿下不信我?”出岫試圖解釋:“我說的是真心話。”


    “我沒說你騙我。”聶沛瀟仍舊維持著笑意:“你擔心我是真,想替赫連齊求情也是真。對嗎?”


    聽聞此言,出岫娥眉蹙起:“我不是為了赫連齊。”


    “是與不是,也沒什麽分別。”聶沛瀟說得隱晦:“你我三個多月不見,他一開口你就來了,連明瓔都能放過……”


    話到此處,出岫已是心涼,張口欲辯駁兩句。可轉念一想,事實即成,辯駁又有何用?難道要告訴聶沛瀟,自己是怕他多生是非嗎?


    何況聶沛瀟即將另娶佳人。


    這般一想,出岫也不再解釋:“您若這麽想,那就算是罷。”


    承認了?聶沛瀟鬆開覆在雙目上的那隻手,漸漸看向虛無之處:“出岫,其實你對我最狠……你沒選我是對的。”


    聶沛瀟悶聲自嘲:“雲辭驚才絕豔,沈予能重振門楣,赫連齊也能保住明瓔……隻有我最無能。”


    “殿下妄自菲薄了。”出岫亦感到心中苦澀,仿佛連唿吸裏都帶著苦意,令人難受。


    聶沛瀟卻好像沒有聽見,自顧自地道:“倘若你做了誠王妃,我也沒法子護著你……我連母後都保護不了。”


    眼見聶沛瀟這副模樣,出岫竟覺得異常熟悉。曾幾何時,也有一個男人痛失至親,醉生夢死萎靡不振。而她當時是如何勸他的?細節早已不記得了,唯有沈予為她綰發的場景清晰如昨,曆曆在目。


    隻可惜相同的法子,她不會再用第二遍了。言語雖蒼白無力,但聊勝於無:“殿下應該振作起來,太後娘娘也不想看到您折磨自己。”


    聞言,聶沛瀟眼中劃過失望之色。許是沒等到自己想要的迴應,他也不再多說,敷衍著道:“嗯,你走罷。”


    出岫知道他想聽什麽話,奈何她說不出口,唯有抿唇沉默。


    “你走罷。”聶沛瀟緩緩從地上坐起來,伸手拾起沒喝完的酒壺:“我喝完這一壺,也該安排赴京事宜了。”


    出岫見他清醒過來,也不再勸,最後囑咐道:“殿下保重,切忌與聖上正麵衝突。”


    聶沛瀟仰首猛灌一大口酒,卻是答非所問:“我這就傳令放明瓔出來,你通知赫連齊去接人罷。”


    他固執地認為她是為了明瓔而來,寧願相信她對赫連齊念舊,也不相信她是真心關切他。出岫苦笑,說不清心中究竟是什麽滋味。


    也許唯有琴簫合奏時,他們才是心意相通的罷!除此之外,真的是言語不和,毫無默契了。


    “殿下多保重。”出岫緩緩從地上起身,垂目看向聶沛瀟。可對方並不再看她,隻大口大口喝著酒,想要一醉解千愁。


    “雖然雲氏不能出麵,但我私下還有些法子。”出岫從袖中取出一隻香囊,其中是一枚特製的扳指。說是扳指,其實也是印章,算是她的私有物件。一旦各地錢莊的管事見到此物,便會在可控範圍內給予人情——不是受雲氏所命,而是看在出岫個人的麵子上。


    她將這隻香囊擱在聶沛瀟手邊,解釋道:“倘若您這一路有什麽需要,銀錢或是人手……可憑此物去任何一家雲氏錢莊。”


    “不必了。”聶沛瀟看都不看一眼,執起香囊反手一撂,穩穩丟迴出岫懷中:“銀錢和人手我都不缺……我想要的,始終不是這些。”


    他想要什麽,她最清楚,但她給不了。出岫沒再往下接話,將香囊攥在手中行禮:“那我先迴去了。”


    走出這間酒氣衝天的書房,她又變成了出岫夫人。竹影在門外見她出來,也是長舒一口氣:“夫人,可要迴府?”


    “嗯,你去備車罷,我與馮侍衛單獨說兩句。”出岫輕聲說道。


    竹影領命而去,出岫這才緩緩伸手,將那隻香囊遞給馮飛:“此去京州,倘若一路平安,你便將此物妥當收藏,無需告知殿下;倘若遇上麻煩,你可憑此物去雲氏錢莊求援。”


    聽聞此言,馮飛頗為動容,接過香囊連聲道謝。須知雲氏是支持天授帝的,而出岫夫人這個行為,無疑是暗中給了聶沛瀟幫助:“多謝夫人一番好意,但願此物用不上。”


    出岫笑笑沒再多言,款款出了誠王府,而此時天色已是傍晚。返迴雲府的路上,夕陽漸沉,她對竹影道:“你派人去一趟吹花小築,告訴赫連齊事情辦妥了。”


    *****


    同一時間,京州,應元宮。


    落日灑下一片餘暉,透過窗戶隱隱射進聖書房內,本是一間陳設簡潔的屋子,無端被夕陽點綴得富麗堂皇。天授帝負手立在窗前,遠目望著漸變的天色:


    從深紅、金紅、橘紅、橘黃……逐漸變作夜空凝紫。


    當最後一縷光色消失在天際,宮人們高高掛起了燈籠,天授帝才幽幽開口:“點燈罷。”


    幾盞燭火應聲而亮,岑江把書房內的蠟燭一一點明,靜待示下。


    天授帝依舊站著不動,背對岑江沉聲詢問:“備了幾樣東西?”


    “白綾、毒酒、匕首……酒裏是鶴頂紅。”岑江看向桌案上的托盤,其上是他親自準備的三樣物件。


    三樣物件,三種死法。


    “去罷。”天授帝緩緩點頭:“記得給母後一個體麵。”


    “屬下明白。”岑江端起桌案上的托盤領命出門。門外,數十名禁衛軍高擎火把,嚴正待命往慈恩宮出發。


    慈恩宮,正是當朝太後葉瑩菲的寢宮。


    今夜,注定是一個罪惡滔天的殺戮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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