左臉受了炮烙之刑、十指斷了四根、針頭嵌入肌膚之內、傷口潰爛生蛆……


    赫連齊尚未描述完,出岫已能想象出個中情狀,臉色立刻變得煞白。她連忙用手掩住口鼻,隻覺胃裏一陣翻江倒海。


    赫連齊有些擔心,上前一步想要扶她,出岫連連擺手後退,與他隔開距離,自己輕拍心口平複作嘔之意。


    赫連齊唯恐惹出岫生氣,也不敢太過逾矩,隻得立在原地關切問道:“你要不要緊?”


    出岫定了定神,低聲迴話:“我沒事……”她似是不能置信一般,抬眸看向赫連齊:“明夫人受這重刑,是誠王的意思?”


    赫連齊抿唇,猶豫片刻才道:“房州大牢關押的皆是重犯,進這牢裏必須得到誠王首肯,何況是動用酷刑……如今明瓔已不認得我了。”


    “不認得你?當真?”出岫很是意外。


    “我騙你作甚?”赫連齊黯然迴道:“她口中喊著我的名字,但認不出我來……你沒見過那些酷刑,即便是心誌堅強的男人也未必承受得住,何況她一向嬌生慣養……”


    說到此處,赫連齊不忍地閉上雙眼,似在憐憫明瓔,又像責怪自己無能:“明氏已垮,我也是個無用之人,隻能眼看著族人受到牽連……如今我們兩家都已無力報複,隻求你饒她一命。”


    “原來她被折磨得這麽慘……”出岫聽了赫連齊的描述,隻覺得駭人聽聞。試想從前的右相嫡女、皇後的親侄女,如今不僅淪為階下囚,還被折磨得精神失常、慘遭破相……這等懲罰,大約比死亡還要難受罷。


    更何況子女無辜,明瓔畢竟是兩個孩子的母親了……即便是為了聶沛瀟,出岫自問也該對明瓔網開一麵,不能再讓聶沛瀟背上殺戮之名了。


    “赫連大人請迴罷。”出岫清眸微闔,緩緩歎氣:“妾身三日之內必定給你一個答複。”


    “晗初……”赫連齊沒想到這麽輕易便能說動出岫,心中又湧起一絲希望:“我……”


    “大人又失言了。”出岫強忍作嘔之意,麵無表情迴道:“妾身盡力一試,不過不是為了你。”


    赫連齊尚不知聶沛瀟成婚之事,還以為出岫強自嘴硬,便隱晦地道:“我明白,你是看在我們從前的情分上,我……”他話還沒說完,已被出岫周身所散發的冷意所懾,隻得住口:“夫人莫怪,是我口不擇言。”


    出岫不屑與他再多說一句,不留情麵地下了逐客令:“大人若無別的事,現下可以走了。”


    赫連齊好不容易見到出岫,能有機會與之攀談,實在不甘心就此離開。他有太多的話想對她說,這些年經曆宦海沉浮,他實在太累了!他也相信,出岫這幾年做雲氏的當家主母,必定會有同樣的感覺。


    “其實,當年醉花樓失火,是我……”赫連齊試圖對出岫解釋真相。


    “當年醉花樓因何失火,是誰縱火,妾身不想再聽,也不會再追究。”當雲辭設下那個五千萬兩黃金的圈套時,當沈予說服她放棄這筆債務時,出岫已經真真正正地釋然了。


    前塵往事,如夢一場。若非明瓔的心思太過歹毒,意圖設計她與雲承亂倫,她也不會再去追究那些是是非非。


    出岫的語氣不帶一絲感情,寡淡續道:“晗初已死,舊怨早已一筆勾銷。若不是明夫人三番兩次前來騷擾,妾身早已全忘了。”


    赫連齊見她表情淡然,不似偽裝,心中不由得一陣失落,更兼苦澀:“你真的全忘了?我不信,你當真一丁點兒也不懷念?”


    “懷念什麽?”眼見赫連齊如此糾纏,出岫索性將話說開:“世人都道晗初已死,大人還是不要自討沒趣了,讓她安息罷。”


    “可你沒死!你還活著!”赫連齊聞言終於激動起來:“你既肯為我原諒明瓔,可見還不能全然忘情……晗初,我……”


    “你什麽?”出岫如看戲一般冷眼旁觀,語帶鄙薄:“大人也太自作多情了。妾身說過,不是為你。”


    “那是為誰?”赫連齊瞧著這白衣勝雪的絕美女子,抑製不住那迸發的濃烈思念,隻想擁她入懷。但他明白,如今的出岫夫人已不是當年的晗初,但凡他作出一絲一毫輕薄之舉,他的下場會很慘。


    驟然間,一個念頭忽然闖入了他腦海之中,亦或者說,這念頭他早已醞釀許久了,隻不過從前是近乎絕望而放棄,此刻卻又死灰複燃。


    赫連齊的雙手藏在袖中死死握緊,克製自己不去碰觸出岫,迫切地剖白道:“晗初,我可以什麽都不要,你再給我一次機會行不行?我們一起離開。”


    離開?出岫很是詫異,進而更覺哭笑不得:“大人思妻甚切,看來是失常了。妾身恕不奉陪。”


    “晗初!”赫連齊連忙擋住她的去路,喑啞著道:“我真的後悔了,當年我若是有這勇氣,你也不會……”


    “當年你沒有勇氣,如今你兒女成雙、肩負家族重任,反倒有勇氣了?”出岫勾起一抹嘲諷的笑意,悲憫地看向他:“赫連齊,你比明瓔更可恥,更加讓我看不起。”


    想起過往,出岫感慨萬千,便也放下了“出岫夫人”的矜持身段,暫時做迴“晗初”:“其實我要感謝你,若非醉花樓那一場大火,我不會認識先夫和沈予……也許我會在青樓裏賣笑終老,或是嫁入哪戶人家做妾,最終被正室淩辱致死。”


    “我不會這麽待你的!”赫連齊忙道:“雲辭死去多年,沈予也成了你的妹婿,我會……”


    “赫連大人!”出岫最後打斷他,冷嘲道:“你若有自知之明,就不要來討嫌了。再敢囉嗦一句,便等著替明夫人收屍罷!”她唯有口出重言無情威脅,才能讓赫連齊清楚地認識到,她早已並非從前的晗初。


    而她的目的也達到了,這句話終於讓赫連齊清醒過來。他的的確確不忍見明瓔在牢裏受苦,更要顧及赫連一族的聲譽。於是,他隻得強忍一腔愛意,平複心中的莽撞衝動。良久,赫連齊艱難地吐露六個字:“多謝夫人成全。”


    “妾身不送。”出岫凝聲撂下這一句,冷冷拂袖而去。


    出岫走得很穩、很決然,她知道赫連齊在身後看她,但她不會迴頭,亦不屑於迴頭。身為晗初時,她卑微怯懦自憐自傷;而今身為出岫夫人,她早已練就彌堅的心智,脫胎換骨重新做人。


    繁華而冷清的待客廳內,隻剩赫連齊望向她的背影,終於徹徹底底死了心。


    有人一路走來,早已重獲新生;


    有人站在原地,一直沉溺迴憶不可自拔……


    *****


    赫連齊離開雲府時,已過了午膳時間。出岫草草用過飯便吩咐雲逢備車——她要帶上竹影去一趟誠王府。不僅是為了明瓔的事,出岫更擔心的,是聶沛瀟本人。


    他是否猜到了葉太後的用心?他是否預料到了這個結局?他是否能承受失去至親的痛苦?聶沛瀟替她收拾了明瓔,而她始終欠他一條命,也許還有一條手臂。


    馬車轆轆而行,從城北駛向城南,一路之上出岫思緒紛繁,眼前閃過許多畫麵:一會兒是太夫人老淚縱橫、慨歎不已;一會兒是葉太後愛子心切、冷言冷語;一會兒是明瓔神誌不清、周身生蛆;還有聶沛瀟雨中吹簫、祈求原諒……


    想了一路,歎了一路,終於到了誠王府門外,可出岫卻忽然不敢進去見他……


    早已說過“割袖斷知音”,甚至還假借葉太後的手送去一根斷弦,而今再關切他的近況,是否顯得太過虛偽?


    還有明瓔,當初是自己親口說要明瓔“以命相抵”,如今又來請求聶沛瀟放人,是否顯得太過矯情?


    出岫在車裏掙紮半晌,終於還是決定放棄,遂對車夫命道:“調頭迴府罷!”


    “是。”車夫沒有多問,揮起鞭子打在馬屁股上,準備駕車調頭。


    而恰在此時,車外響起竹影的低聲迴稟:“夫人,誠王身邊的馮飛來了。”


    看來誠王已得到消息了。出岫隻得改變主意,下車對馮飛笑道:“妾身不請自來,還望馮侍衛見諒。”


    “夫人哪兒的話,快請進。”馮飛伸手對出岫相請,兩人並排跨入門檻,往聶沛瀟的書房而去。竹影在後相隨。


    “夫人若再晚來一日,可就見不到殿下了。”馮飛邊走邊道。


    隻這一句,出岫已猜到了聶沛瀟的去向:“殿下要赴京州?”


    “真是瞞不過夫人。”馮飛重重一歎:“想必夫人已聽說賜婚的消息,殿下今日心情不佳,您來得正好。”


    出岫並未開口接話,馮飛見狀也沒再多說,連同竹影一起沉默地走到書房門口。


    直至此時,馮飛才低聲再道:“上次在府上多有得罪,還望夫人莫怪。”


    若不是對方提起,出岫險些就要忘了,數月前馮飛曾登門見她,直指她無情無義拒見聶沛瀟,最後還憤然離去。


    這是今年五月發生的事,彼時煙嵐城剛迎來頭一場夏雨。而如今是八月底,正值秋季。算算日子,她與聶沛瀟真是許久未見了。


    “馮侍衛客氣,當時是妾身無禮,很是慚愧。”出岫想起此間經過,輕聲迴道。


    馮飛擺了擺手,又指了指書房的門:“殿下在屋裏。”


    “有勞。”出岫微微頷首致謝,示意竹影留在門外,她便獨自進了書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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