葉太後提出要砸雲氏的貞節牌坊,眾人麵上不敢拒絕,私下裏倒也不敢輕易動手,連忙暗自往應元宮傳遞消息,請天授帝示下。


    這邊廂葉太後惦記愛子病情,一到誠王府,立刻前去探望聶沛瀟。一見之下,大驚之餘更是心疼不已——


    這哪裏還是豐神俊朗的九皇子、貴氣逼人的誠王?消瘦、蒼白、虛弱……雖不至於行將就木,但也能瞧出病得不輕。


    此情此景,竟是令葉太後止不住地垂淚:“瀟兒,你怎的這樣傻,為了雲氏那一個寡婦,如何值得?”


    聶沛瀟強撐著起身,一條右臂毫無力量地耷拉著,勉強笑道:“馮飛太不懂事……一場小病怎將您驚動了。”


    “這還是‘一場小病’?”葉太後的右手戴著赤金鎏碧玉石鐲子,顫巍巍地抬手指他,那珠光寶氣還沒晃了聶沛瀟的眼,她自己已覺得異常刺目:“是不是要等你死了,讓母後我白發人送黑發人,才算是‘一場大事’?!”


    語畢,葉太後自覺這話太不吉利,於是連忙往地上狠狠啐了一口,又道:“你本就有肩傷在身,怎能再去淋雨?”


    聶沛瀟撫著胸口輕咳一陣子,才緩緩迴道:“無妨,兒臣撐得住,教您擔心了。”


    葉太後心裏又是疼惜又是惱怒,瞧見聶沛瀟這副樣子,終是一拍桌案,冷道:“哀家方才進城時,瞧那貞節牌坊忒不順眼,已下令讓人拆了。”


    “拆了?母後不可!”聶沛瀟聞言急了:“出岫最是愛惜名節,這座貞節牌坊又是皇兄所賜……倘若您給拆了,她必定……”


    “事到如今,你還在幫她說話?”葉太後恨鐵不成鋼:“哀家就那麽傻?非要承認是自己拆的?哀家看這一路上潮濕泥濘,必是下了幾場大雨。難道那貞節牌坊倒了,不能是遭雷劈的麽?”


    聶沛瀟聞言哭笑不得,但仍舊勸道:“母後三思,此事與出岫無關,是兒臣之錯。”


    再提起“出岫”二字,葉太後越發憤憤,很是護犢:“謝描丹婆媳倆真真是好樣的!老的鬥了哀家一世,小的再來禍害哀家的兒子!”


    此話一出,聶沛瀟心裏一驚:“母後,您別為難她。”


    “為難?”葉太後歎了口氣,妥協道:“哀家若是為難她,你豈非要恨哀家一輩子?”


    “兒臣不敢。”聶沛瀟再次輕咳幾聲,咳得麵色一陣潮紅,瞧著比方才精神了幾分,可葉太後卻更覺擔憂。


    “你好生歇著,此事交由哀家處理。管她是出岫夫人還是‘生鏽夫人’,定要讓她服服帖帖地過來照顧你!”葉太後美目一眯,散發幾分淩厲光芒。而這光芒是如此熟悉,竟與雲氏的謝太夫人出奇得相似。


    “母後……”聶沛瀟想要出聲阻止,唯恐葉太後會越幫越亂。可他私心裏又希望葉太後插手此事,也許能說動出岫也未可知。想到此處,他便也住口不言。


    知子莫若母,葉太後未在多問多說,隻安慰道:“你好生養傷,切莫糟蹋自己的身子,靜等哀家的好消息罷。”


    語畢,她吩咐京州來的禦醫為聶沛瀟診傷,自己則暫且出門迴避,又招來誠王府管家,冷聲命道:“你即刻去雲府給謝太夫人下帖子,哀家要去會她一會!”


    “會她一會……”這四個字管家又如何敢寫在拜帖裏,隻得匆匆領命而去,擅自寫成“有要事相商”。拜帖寫完之後,葉太後又開口說要親自過目,於是管家不敢怠慢,連忙將拜帖呈上。


    豈料葉太後閱後卻是大發雷霆,劈頭蓋臉將管家罵了一頓:“哀家乃是大淩王朝的開國太後,去雲府是給她謝描丹麵子!你寫得如此謙卑做什麽?沒得給哀家丟人!難怪你們王爺成了這副樣子,都是手下人辦事不利,你身為誠王府管家,首當其衝就該問罪!”


    葉太後拍案而起,一把將拜帖摔在管家臉上:“就說哀家‘鳳駕親臨’!你若連張拜帖都不會寫,這王府管家也不必做了!”


    管家嚇得三魂去了七魄,連忙跪地請罪,撿起拜帖退了出去。而後他苦思冥想反複琢磨,才恍然醒悟過來——他的主子是誠王,又不是雲氏,語氣囂張一些也沒什麽,怎能舍本逐末,捧了雲府而得罪太後?


    想到此處,管家豁然開朗,一張拜帖洋洋灑灑揮就,其上語氣不乏高傲睥睨姿態,這一次葉太後才略感滿意,指著空白處未填寫的日期,道:“就寫哀家明日親臨!”


    當是時,葉太後並沒有想到,她此行離開應元宮,前來煙嵐城探望愛子,竟會掀起一場風雲激蕩。而在這一場臨近尾聲的狂風驟雨裏,又有多少人為之付出了慘痛的代價。


    當然,這是後話。


    *****


    翌日,天公也算給足了葉太後麵子,陽光破雲而出揮灑大地,耀眼犀利恰如同這位高高在上的太後娘娘。她今日特意選了莊重大氣的打扮,猩紅緞麵五彩連波緞裙,搭配整整一套赤金嵌紅寶石石榴花的首飾,從步搖發釵,到耳墜手釧,皆是成套。那妝容精致更不必說,務求要在外貌和氣勢上壓倒謝太夫人一籌,整個人富貴逼人,又不失高貴沉穩。


    然而,等她在雲府門外下車之後,卻止不住地失落起來。謝太夫人根本沒打算與她較勁,一身老氣橫秋的棕色衣衫,渾身上下的飾物寥寥可數,不過也能瞧得出來,件件名貴。


    若要真論起能讓葉太後安慰的地方,大約便是謝太夫人的容顏——比她老了十歲不止。而且出於身份的計較,謝太夫人親自前往府門前迎接,隻不過並未行下跪之禮。


    葉太後情知自己雖然盛氣淩人,此次登門倒也算是有求於人,於是她麵帶笑意略微打量雲府門楣,別具深意地笑道:“若非這門頭上的‘雲府’二字,哀家還以為是進了皇宮,亦或者是天上宮闕。”


    言下之意,直指雲府的地位及態度。


    謝太夫人毫不示弱,一麵伸手相請,一麵笑迴:“雲氏立足九州數百年不止,都是百姓親厚抬舉罷了。”


    “是啊!誰能與雲氏相提並論?”葉太後兀自撫了撫衣袖,一手搭在宮婢手上,任其攙扶自己入內:“說句不好聽的話,倘若雲氏即刻倒台,莫說九州百姓不願意,恐怕三五年內也是國不將國,銀錢周轉不過來。”


    “恐怕不止三五年。”謝太夫人隱晦說了這一句,不再與她做口舌之爭。


    葉太後碰了個軟釘子,便又將目光移到出岫麵上,嘖嘖讚歎:“應元宮除夕宴一別,迄今已快五年了罷。上蒼真是偏心,夫人不僅不見任何憔悴蒼老,反而更添幾分風韻。”


    上一次應元宮宮宴之上,還是統盛帝在座,天授帝聶沛涵不過是攝政王罷了,後族明氏也未曾倒台。正是那一晚,雲氏得了四座牌坊,聶沛瀟也冒失表白,這日子實在令出岫印象深刻,想忘而不能忘。


    “太後娘娘謬讚了。”不同於謝太夫人的犀利冷言,也不同於葉太後的話裏有話,出岫的語氣顯得溫和委婉:“時光真是優待您才對。開國太後,保養得宜,聖上與誠王承歡膝下,皇後娘娘也溫良恭儉。您才是天下女人的垂範。”


    葉太後聞言頓了頓步子,忍不住側首再看出岫,見對方麵色淡然笑意傾城,竟也瞧不出這番話是恭維還是諷刺。葉太後想了想,唯有笑道:“幾年不見,出岫夫人更會說話了。”


    “是您福澤深厚,恩澤妾身罷了。”出岫再次笑迴。


    “福澤深厚?”葉太後終於聽出幾分深意,冷笑道:“是嗬!誠王都快病死了,哀家的確福澤深厚。”


    出岫麵色不變,隻是那眸光中到底藏匿了一分黯然,可惜葉太後並未瞧見。


    一行人三言兩語針鋒相對,終於走入待客廳,葉太後又是一陣打量,再次讚道:“雲氏就是雲氏,應元宮也及不上。”


    太夫人仍未接話,重新起了話題道:“不知太後娘娘鳳駕親臨,有何示下?”


    葉太後睨了出岫一眼,出岫立刻會意,又見太夫人沒有出聲阻止,便帶著一眾下人告退,連葉太後的隨侍也紛紛退了下去,待客廳內隻餘這兩位鬥了半輩子的女人。


    至此,葉太後才放下幾分架子,冷冷一歎:“太夫人生了個好兒子,教了個好媳婦嗬!”


    “太後娘娘過譽了。”謝太夫人忽而迴道:“生養的兒子是好是壞,如今也不過是祠堂裏一張牌位罷了。”


    太夫人說出這句話時,語氣平淡得很,不見半分哀傷。可葉太後卻無端心中一驚,立刻想起了聶沛瀟的病容。倘若愛子有個三長兩短……


    想到此處,葉太後對太夫人和出岫的怨氣又多了幾分,不禁出言諷刺:“變作一張牌位又如何?照樣將出岫夫人收拾得妥妥帖帖,要留在雲府為亡夫守貞。”


    太夫人自然不會道破沈予之事,眼見四下無人,便再也無所顧忌:“聽太後娘娘這意思,是指責出岫寧肯守著一張牌位,也不願守著誠王府裏的大活人?”


    此話說得有些過了,葉太後立刻被氣得滿臉煞紅:“謝描丹!”


    太夫人隻當沒聽見,再看向葉太後,繼續道:“再說有一座貞節牌坊壓在她身上,難道不是聖上的意思?聖上不也是您教養的兒子?說來說去,出岫改不改嫁、守不守貞,豈不是還得您說得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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