煙嵐城的夏雨總是會持續一陣子,陰雲密布、電閃雷鳴、殺伐馳騁、驚心動魄。今年夏季的第一場雨,足足下了一整夜。


    翌日,天空未見放晴,仍舊陰沉壓抑,有暴雨再襲之兆。出岫徹夜未眠,更兼一場失聲痛哭,整個人顯得懨懨而寡歡,吩咐下去不欲見客。


    可偏偏,別院的管家一大早便匆匆趕來雲府,執意要到知言軒見出岫一麵。無論雲逢如何迴絕,對方都死守雲府門外,亦不對其他人吐露半分來意。


    雲逢無法,隻得向出岫稟告此事。出岫無奈召見。


    待別院的管家來帶知言軒後,出岫上下打量,見他滿臉焦急之色,衣袍下擺盡是泥濘水漬,十分狼狽。尚不等她開口詢問,對方已“撲通”一聲跪地請罪:“小人失職,懇請夫人降罪。大小姐她……失蹤了。”


    “失蹤了?”出岫很是詫異。自從雲想容的詭計被拆穿之後,出岫便將她趕去了別院居住,連同她的女兒敏兒以及二姨太花舞英一起,連夜搬出了雲府。


    “好端端的三個人,都失蹤了?”出岫疑惑問道。


    別院管家一徑搖頭:“不,隻有大小姐一人失蹤了……”


    怎麽趕在這個節骨眼上“失蹤”了?到底是真失蹤還是假失蹤?出岫心中滿腹疑問,總覺得以雲想容的手段,不該輕易被人綁走才對,更何況她如此聰明,既然曾經被擄劫奸汙,吃一塹長一智也必定會謹慎行事。


    可她若是自行離開,又怎會狠心舍下二姨太和她的女兒?而且,她會去哪兒?


    此事說大不大,說小也不小,尤其如今雲想容還是威遠侯夫人,單單是這一層身份,出岫便不得不管她。想了想,她還是喚來玥菀,囑咐道:“你親自去榮錦堂稟告太夫人,就說大小姐失蹤了。”


    玥菀撇了撇嘴:“失蹤就失蹤,您還找她作甚。她雖是奴婢的舊主,可行事忒過狠毒,奴婢巴不得她遭了報應。”


    出岫聞言隻淡然一笑:“話雖如此,可她畢竟是雲府大小姐,倘若就此走失出了意外,世人隻會詬罵雲氏無能。”


    玥菀恍然,連忙跑去榮錦堂迴稟。半柱香後,她又返迴知言軒對出岫道:“太夫人說了,諒她也使不出什麽招數來,隨她去罷,死在外頭最好。”


    死在外頭最好?太夫人竟不計較雲府的名聲了?出岫無奈:“既然太夫人如此說了,想必她老人家心中有數。”


    於是出岫隻得招過別院管家,囑咐道:“迴去照常做你的差事,此事瞞著,隻當沒發生過。”


    想了想,她又私下吩咐竹影:“從煙嵐城到京州的水旱兩路,皆要派人查探一番。若有想容的蹤跡立刻迴稟。”


    *****


    本以為雲想容失蹤之事已夠鬧心,怎料別院管家走後不久,誠王府也來了人——誠王的貼身侍衛馮飛。而這個人,出岫更加不想見。


    “這是怎麽了,事兒都趕在一起了。”出岫笑著對雲逢命道:“今日我身子乏力,概不見客。你去迴了罷。”


    雲逢領命,委婉地將馮飛趕了迴去。


    當天夜裏,煙嵐城又下了一場暴雨,雨聲如同沙場征伐,金戈鐵馬橫掃全城。可奇怪的事,這一夜出岫卻睡得極為安穩,雖然屋外暴雨傾盆,她的心中反倒安寧起來。


    待到第二日清晨放晴,一大早,雲逢又來稟報,說是誠王府的侍衛馮飛登門拜訪。出岫沉吟片刻,終究還是決定見上一見。


    見麵的地方安排在了雲府外院的待客廳,出岫刻意磨蹭了一會兒,路上也放慢步子,等她走到待客廳,馮飛的茶都已涼了兩盞,換了兩遍。


    “不知馮侍衛前來,有何要事?”出岫盈盈笑問,十分客氣。


    馮飛卻是一副深沉麵色,開門見山道:“冒昧打擾夫人,實在是在下有事相求。”


    出岫抿唇而笑,靜待下文。


    馮飛沉沉歎了口氣,道:“不瞞您說,最近一連五日,殿下每夜都會來貴府後牆外吹簫,希望能與您不期一遇,求得您的原諒……這法子笨拙,無異於守株待兔,在下也曾規勸過殿下。怎奈殿下態度堅決,不願再登門拜訪,在下隻得每夜隨侍,眼睜睜看他飽受痛苦折磨。”


    聽聞此言,出岫隻莞爾一笑,十分坦然地問道:“馮侍衛想說什麽?”


    馮飛低歎:“想必夫人還不知道,殿下多年前征戰薑地時,右肩曾受過很嚴重的毒傷,一條手臂險些保不住。如今每到刮風下雨,他整個後背都會疼得厲害,就連殿下這等鐵骨男兒也承受不住,其疼痛可想而知……”


    馮飛頓了頓,語氣更為黯然:“前夜城內忽然下雨,那雨勢不知您是否看見了……在下勸殿下迴府,他不肯,執意在貴府後牆外淋了一夜雨、吹了一夜簫,整條胳膊都抬不起來了……可饒是如此,昨晚殿下還是來了!”


    聶沛瀟又來了?這倒是出乎出岫的意料之外,她以為這兩夜大雨傾盆,聶沛瀟早該離開了……想起這一連兩夜的雨勢,再想起聶沛瀟的肩傷,他又如何能承受得住?


    這一次輪到出岫歎了口氣:“承蒙殿下抬愛,請您轉告,他以後不必再來了。”


    “若是能說動他,在下也不會昨日、今日都冒昧登門了。”馮飛話到此處,終於顯露一絲急迫:“昨夜殿下又來吹簫,還不讓打傘,自個兒淋了一夜雨。連續兩晚身心俱損,今日一早他已是高熱不止,整個人一直說胡話,一條右臂也……怕是傷到筋絡根骨了!”


    “你是說他的右臂……?”出岫忽然不敢再問下去。


    馮飛緩緩搖頭,沉沉道:“大夫已來看過,可殿下自己不愛惜身子,他這條右臂雖不是廢了,但日後恐怕會行動遲緩,無法負重……”


    “殿下堂堂天潢貴胄,也曾馳騁沙場威懾敵人,從今往後,卻再也提不起劍戟、拿不動刀槍了!”馮飛越說越發激動,難以掩飾對出岫的責怪:“殿下待夫人有多少情義,在下旁觀得一清二楚。人非聖賢孰能無過?夫人狠絕拒見,殿下他……”


    “馮侍衛不必多言。”出岫截斷他的話:“您直接告訴妾身,需要妾身做些什麽罷。”


    “在下想請夫人去一趟誠王府,看看殿下。”馮飛滿是懇求之意:“如今殿下高熱不退,整個人昏昏沉沉,大夫也說是心病……”


    心病嗎?誰能沒有個心病?倘若她去為聶沛瀟治心病,那她自己的心病又能有誰來醫呢?出岫在心中微微自嘲,毫不猶豫地迴絕道:“誠王殿下既然高熱不退、昏昏沉沉,妾身去了他也不會知情。馮侍衛請迴罷,妾身不會去。”


    “夫人難道絕情至此?”馮飛見狀急了:“殿下他危在旦夕……”


    “危在旦夕自有神醫診治,要妾身何用?”出岫冷靜地迴道:“妾身不是絕情之人,也並非半點不關心誠王殿下。但我二人之間既已做了了斷,則一切都結束了,如今再去誠王府,妾身豈不是自欺欺人,也欺騙了殿下?”


    話到此處,出岫幾乎是有感而發:“飲鴆止渴無用,還請馮侍衛耐心勸解殿下,讓他早日康複罷。”言罷她款款起身,毫無留戀:“請恕妾身無禮之罪,無法應承您這個要求。”


    “難道沒有一絲轉圜的餘地?”馮飛沉聲再問。


    “當斷不斷,必受其亂。還望馮侍衛體諒。”出岫態度堅決。


    聽聞此言,馮飛隻是冷笑一聲:“在下真替殿下感到心寒,他一番癡心錯付人了。”


    “如今收迴也不算晚。”出岫強迫自己冷絕,率先起身朝著門外道:“竹影,送客。”


    馮飛雙拳緊緊攥起,冷硬地撂下一句:“若是殿下有個三長兩短,夫人您能安心嗎?”


    出岫依然無動於衷。馮飛見狀隻得負氣而去。


    兩人在談論聶沛瀟的病情時,出岫根本沒有想到,此次他竟會病得如此兇險。後來她才聽說,聶沛瀟的病情持續一個月也不見好轉,時不時地高熱,又時不時地渾身冒冷汗。


    而馮飛,則再也沒來過雲府,他每日忙著照料聶沛瀟,生怕長此以往這病情再有反複意外,於是便捎話給應元宮,驚動了葉太後。


    聶沛瀟乃是太後葉瑩菲的獨子,她聽說愛子的病情之後,自然焦急萬分,不惜帶著數名禦醫千裏迢迢趕來煙嵐城。而天授帝沒有任何理由阻撓。


    終於,在聶沛瀟病了一個半月之後,在煙嵐城最炎熱的盛夏之時,葉太後風塵仆仆大駕煙嵐城。


    品月色直領錦衣,妃紅蹙金海棠花鸞尾長裙,頭飾繁複、環佩鳴響,葉太後將富貴穿了滿身,的的確確是保養得宜,看似隻四十出頭。


    一進煙嵐城,她立刻吩咐停車,撩起車簾遠遠看向那佇立的四座漢白玉牌坊。一路之上,她早已了解到聶沛瀟生病的前因後果,對謝太夫人及雲氏更添幾分憤恨。


    “好一個謝太夫人,好一個出岫夫人。”葉太後咬碎銀牙恨恨地道,抬手一指那最後一座貞節牌坊,毫不猶豫下了命令:“派人給哀家砸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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