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岫抱著雲辭的牌位哭了許久,撕心裂肺無所顧忌,而門外的竹影及玥菀,一直沒有入內打擾。


    直至這一盞燭火熠熠燃盡,祠堂內突兀地陷入了一片黑暗,出岫才漸漸停止哭泣。


    無窮無盡的黯淡之中,隱隱又傳來陣陣幽咽,而這一次卻並非簫聲,仿佛是雲氏列祖列宗的冰冷亡魂,正在暗中旁觀這一段纏綿悱惻的愛情故事,還有眼前這位悲傷欲絕的傾城女子。


    驀地,一陣光亮從身後傳來,橘色的燈火驟然亮起時,竟有一種說不清的暖意,能令出岫冰冷的靈魂逐漸溫熱起來。她拭幹淚水轉身看去,隻見太夫人手持拐杖披衣而立,身旁的遲媽媽舉著一盞燭火,兩人緩緩走到了祠堂門前。


    “母親。”出岫本已止住的淚意,在看到太夫人的身影之後,又開始忍不住洶湧而出。她想要將懷中斷成兩截的牌位取出來,可雙手竟是顫抖地把控不穩,唯有抱緊雙臂,再緊一些,唯恐懷中的牌位再次掉落。


    “大半夜來迴折騰,你不累嗎?”太夫人的語氣清冷沉抑,帶著一絲斥責,又隱隱夾雜了些心疼之感。


    出岫垂眸搖頭,不知該如何迴話。


    “出岫,是否我平日太慣著你了,這等驚擾列祖列宗的事,你也做得出來?”太夫人重重將拐杖往地上一戳,立刻便在這四下安靜的祠堂內,產生一陣空闊的迴響,悶撞入心。


    出岫渾身都是顫抖著,心中疼痛到無以複加,她張了張口,仍舊說不出一句話來。那朱唇輕顫,那長睫帶淚,跪在蒲團之上的身軀已是搖搖欲墜。


    太夫人在祠堂門口緩緩抬目,就著微弱燭光將所有的牌位注視一遍,目光最終落定在出岫懷中,那斷裂的牌位之上。


    “辭兒為你受盡苦痛,不惜祭出性命,你卻讓他在死後也不得安息!”太夫人厲聲出口,拄著拐杖腳步沉穩往祠堂裏走。遲媽媽手持燭台尾隨其後。


    太夫人平日鮮少用這拐杖,唯有精神不濟還要強撐時,才會輔以此物。而這幾日靜園裏發生的一切自然也瞞不過她的雙眼,更是令她難以安眠。太夫人發現,自己不知不覺中竟然為出岫的感情之路擔心起來,她也自認該適時點撥一番了。


    走到出岫麵前,太夫人居高臨下俯首看她,仿佛是上蒼在憐憫人世間的疾苦,緩緩歎道:“誠王被拒了,對沈予你也反複……我隻問你一句,你是否決定餘生都守著辭兒?”


    這一次,出岫終於能夠開口,深深點頭的同時,亦是哽咽著答話:“是。”


    “那這牌位又是如何?你既要守著他,竟連他的牌位都護不住?”太夫人刻意拔高聲調,質問出口。


    出岫啞口無言,唯有死死抱住懷中的牌位,重重地磕頭謝罪。


    太夫人的眼角亦有些晶瑩淚意,她緩緩長歎一聲,道:“既然如此,你現下就給沈予修書一封,告訴他你的決定。”


    語畢,她再次俯首看向出岫:“長痛不如短痛,你讓他徹底死心罷。”


    事實上,自從沈予前往北宣整編軍隊之後,迄今已過去七月有餘。而這七個月裏,他從沒有隻字片語寄迴來。出岫能理解他的用心,畢竟北宣剛剛歸附,他又身負重任手握北宣軍權,身邊自然不乏敵對者虎視眈眈,等著在暗中拿捏他的短處。


    越是這時候,沈予越是要萬分謹慎,更不能對她表達什麽,否則不僅他自己鑽入敵人的圈套,也會連累雲府的名望,以及她身為出岫夫人的名節。


    因此,出岫也隻是派人暗中關注沈予的動向,了解他一切順利,在軍中頗受擁戴,身體也安康無恙,如此足矣。


    她知道,沈予必定也是如此,獨自在北地默默地發酵思念之情。任天涯海角艱難險阻,他們彼此之間的一切,已無需隻字片語。


    而今,太夫人竟要她主動修書給他,告訴他這個無情的事實!出岫幾乎能想象出來,沈予看到這封書信時會是如何憤怒,如何傷心,如何絕望……


    距離他們的三年之約已整整過去兩年,而她卻在此刻反悔了,食言了,她答應他的,做不到了。


    出岫咬著下唇掙紮良久,試圖延緩一些事情的發生:“他在北宣不宜分心,能否等他迴來之後……”


    “等他迴來?那你豈不是還要繼續耽誤他?”太夫人冷冷道:“你早些讓他死心,興許他在北宣遇到更合適的女子,也能盡快開枝散葉了。”


    更合適的女子……是嗬!是她太自私了,竟沒考慮到這一點。沈予今年已二十有七,沈氏卻依舊後繼無人。出岫這才緩緩點頭:“是我配不上他。”


    一聲冷笑傳來,帶著幾許嗤嘲:“你更配不上辭兒……奈何他偏偏喜歡你。”太夫人轉身看向遲媽媽,沉聲命道:“去準備筆墨紙硯,再多點幾盞蠟燭,我這媳婦要當著雲氏列祖列宗的麵,鄭重發願以畢生守節。”


    遲媽媽聞言未敢多話,低聲領命而去。片刻之後,她端著筆墨紙硯匆匆而入,身後的竹影與玥菀每人手持兩盞燭台,緊跟其後。


    祠堂裏瞬間被燭火照得明亮,更使得那些牌位顯得肅穆威嚴。遲媽媽將托盤裏的筆墨紙硯放到地上,在出岫麵前一字排開,而後靜默地離去。


    竹影與玥菀也將四盞燭台安放在祠堂的四處角落。他二人應是得了遲媽媽的吩咐,放下燭台便也退了出去。


    祠堂內忽又變作婆媳兩人,太夫人端起最近處的一盞燭台,用憐憫的目光看向出岫,後者則一直跪地不起,似在懺悔贖罪,又似身心俱疲。


    “寫罷。”太夫人將拐杖支到一邊,雙手並用將燭台高高舉起:“我親自為你執燈照明,你現下就寫,當著辭兒的麵寫出來!”


    出岫垂眸看著麵前的筆墨紙硯,竟是放不下懷中的兩截牌位。猶記得,曾經在九年前,也有人送給她一套筆墨紙硯——狼毫湖筆、鬆煙徽墨、檀香箋紙、紫金端硯,還有那雕刻在精美錦盒外的朵朵芍藥。


    而那套她一直珍藏著的文房四寶,便是雲辭最初給她的情愛。曾經滄海難為水,經曆過遼闊深邃的愛情,還有什麽人能及得上呢?與雲辭的過往迴憶、點點滴滴,已足夠溫暖她的餘生,讓她永生永世地追憶下去。


    而沈予,她早該放他自由!


    想到此處,出岫終於能夠放下懷中的牌位,迅速執筆蘸墨——


    “威遠侯見字如唔:”


    寫下這七個字後,出岫腦中已是一片空白,淚意再次盈滿她的眼眶,也模糊了眼前的雪白紙張。一滴、兩滴,點點濕意終於浸透紙背,將“威遠侯”三個字氤氳成一團墨跡,而出岫再也難以下筆。


    是的,她的手在顫抖,她的心在顫抖,她的淚水肆無忌憚奪眶而出,她渾身的血液仿佛在這一刻凝固!她寫不出來!


    “啪嗒”一聲輕響在靜謐的祠堂內異常清晰,這一次,卻並非出岫的淚水掉落,而是筆尖的墨汁。漆黑如夜色,沉黯如人心,如此絕情冷酷與殘忍,千言萬語,無語凝噎。


    而太夫人,一直沉穩地手持燭台,冷眼旁觀麵對這一切。她不再諷刺,也不催促,如同俯瞰世間的神祗,已將出岫這顆心看得透透徹徹。


    到底,終還是出岫認輸了,她攥緊手中的毫筆,一言一語斷斷續續,破碎地劃過這夜色:“我寫不出來……我寫不出來……”


    “寫不出來?是什麽意思?”太夫人凝聲反問,然她已不需要任何答案。


    此時此刻,再也沒有誰比出岫內心更加煎熬。眼前是斷裂開來的牌位,正正從那一個“雲”字一分為二,截成兩段。而她作為雲辭的妻,麵對他的牌位,竟無法做到對另一個男人絕情棄愛、忘情狠心!


    “是我不貞,無顏麵對侯爺!”出岫以雙手撐地,肆虐的淚水如同煙嵐城的雨季,壓抑而又令人心碎。


    眼前這白衣的纖弱女子,曾以整個身軀撐起雲氏,苦苦掙紮在這繁華世間;亦是這白衣的纖弱女子,曾在無數個夜裏獨自流淚,在白晝裏盡職盡責扮演好雲氏的當家主母。可今夜,她再也支撐不下去了,跪倒在這祠堂之內。


    她已不再是南熙第一美人晗初,不是淪落風塵的傾城名妓,更不是雲氏的當家主母……麵對摯愛的亡夫,她也隻是一個無去無從的可憐人罷了。


    太夫人微微歎了口氣,緩緩俯身將燭台擱在地上,又執起那張寫過字的紙。被淚水和墨跡浸染過後,這張紙已失去了意義——沈予永不會收到。


    太夫人輕輕抬手,將紙張放在火舌上舔盡:“既然你寫不出來,證明你對他有情,這樣的媳婦雲氏不要。等到三年期限一過,你就走罷。”


    當最後一縷火星濺起時,祠堂外忽然雷聲大作,風聲肆虐,將滿地的紙灰吹散在空中。煙嵐城的五月,夏季的第一場雨,終於在這個支離破碎的夜晚悄悄來臨。


    有的人,被迫承認自己的心意;


    有的人,注定冒雨獨立中宵,無法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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